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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天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大雪笼罩着长安,今日正该是给尉迟迥议罪之日,宇文护拄着杖站在朝臣最前列,无人敢于直视这位掌握了多年大周权柄的老人,众人的脊梁,都是弯下的。

“……臣等经过多日的审讯,尉迟迥叛逆之罪已经毋庸置疑,除此之外,臣还查到,尉迟迥犯有贪墨军饷罪,矫诏罪,以及杀良冒功之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臣请旨,将尉迟迥压入午门,即刻处死!”

宇文护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大殿之上的人,皇帝宇文邕脸色煞白,坐在皇座之上,满朝文武都弓腰塌背缩膀子,尽量避免在大冢宰面前的存在感,更无一人敢出言相帮,宇文氏一干宗亲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唯唯诺诺站的远远的,宇文护见此十分满意,他权倾朝野那么多年,不知有过多少人与他作对,侯莫陈崇怎么样?独孤信怎么样?就是那两个小皇帝又怎么样?统统死了!宇文直、宇文纯、宇文述等统统站在他这一边,他就不信了,事已至此,还有人敢与他作对不成?

他心里正得意着,朝臣中站出一人,奏道:

“臣有异议!我父亲……大将军尉迟迥绝不可能有谋逆之举,至于大冢宰所言贪墨之事,臣愿以项上人头替我父亲担保,绝无此事!请陛下明查!”

出班之人正是尉迟迥之子尉迟惇,尉迟惇悲痛大呼,跪倒在地,想为父亲争取一线生机。

宇文护的忠实狗腿尹公正刚刚欲出列斥骂,朝臣之中又有十数人出列请求为尉迟迥正名,这些人大都是尉迟迥的老部下,宇文护放眼望去,有元珍、叱奴兴、宇文升、綦连雄……甚至还有几个文官。

“杨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

宇文护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杨坚身上,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这几日,杨坚可没少为尉迟迥四处奔走,到处游说朝臣要营救尉迟迥,没少暴露底牌,如果他不蹦跶还好,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他这一蹦跶,不仅彻底将宇文护的杀心激起不说,而且还暴露了随国公府隐藏的不少实力和人脉……

“本来我欲秋后算账,却不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宇文护下颌的胡子如同钢刷一般,上仰着面,虎目微眯,杀心一起,自有赫赫风雷。

杨坚低眉顺眼站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似乎与其他所有慑服于宇文护淫威之下的朝臣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脊梁却是笔挺的。

接着尹公正便厉声疾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尉迟迥贪墨军饷、与敌国勾结,罪行昭彰,罪无可赦!大冢宰和陛下念及往日沙苑之战还有平蜀之战的功劳,没有祸及家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放屁!尉迟大将军素来体恤军卒,每战必定争先,他忠于朝廷,忠于社稷,怎么就成了贪墨军饷、勾结高齐的叛逆之人?”一个将领单膝跪地,双目通红地怒视宇文护,道;“大将军忠肝义胆,苍天可鉴!”

尹公正心中恼火,偷偷地瞥了一眼宇文护,见宇文护甚至连身都懒得转过来,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为大冢宰的狗腿子,要有随时跪舔替大冢宰咬人的觉悟,于是他一挥袖,怒气冲冲地站出斥道:

“你放肆!尉迟迥究竟有罪无罪,自有专人审讯裁断,容不得你在这里放肆!”

“哈哈哈哈,那你们就是没有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那你们构陷大将军之言便不能成立!”

“你……!!”

“——拿下!”

前列的宇文护忽然低沉喝到,几名甲士从殿外冲入,将那将领按倒在地。

那将领侧脸贴在地面上,宛如恶鬼一般怒视宇文护,“老贼!你污蔑忠良,你……不得好死!”

面前刀光晃过,斗大的头颅坠地,那双眼睛还圆睁着,十分不甘地望着大殿的穹顶。

宇文护居然在大殿之上便斩杀一员朝臣!

皇座之上的宇文邕也是面色煞白,面上浮现一抹惊惶之意,宇文护扭头,慢悠悠地转身,朝皇帝一拜,道:“老臣一心为国纠察佞臣,保太祖皇帝基业,有什么错?”

宇文邕垂下眼帘,局外人一般:“大冢宰自是无错的……”

“那为何老臣一片公心,却引来质疑,臣辅佐君王多年,为大周出生入死,这……难道为的是老臣自己吗?老臣为的是宇文氏的基业!为的是不辜负太祖皇帝托孤重任,为的是不让我宇文氏的江山落入外人之手!而如今,有人质疑老臣的耿耿忠心,这实在是令老夫心寒……”

“大冢宰之心,朕早已知晓,皇考驾崩之时就曾留下遗言,一切朝务,悉听大冢宰吩咐,大冢宰说尉迟迥有谋逆之心,想必……不会是冤枉了他……”

尉迟惇、尉迟勤震惊地看向皇帝,浑身打着哆嗦,接着又听皇帝下诏:

“经查,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蜀国公尉迟迥,贪腐谋逆,证据确凿,判死罪,念其有功于国,特赐毒酒一杯,令其牢中自尽……”

杨坚的面上的血色慢慢褪尽了,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怔怔地望向皇座之上的人,竭尽全力崩紧了身躯,牢牢立在原地,他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为了这一天,杨坚几乎动用了他们家在朝上的一大部分底牌,还策反了一大批与尉迟迥有旧之人,原本其中应该还有宇文达、宇文述、宇文神举、长孙览这些人……现在他们却在观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杨坚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想起了惨死的侯莫陈崇……

他冒着如此巨大的危险为宇文邕牵线搭桥,蓄积力量就等今日在朝堂之上朝宇文护发难,即使希望渺茫,但宇文护两次东征皆失利,在朝中的威望已经不必从前,若是这些力量纠结起来,再加上宇文神举手里掌握的宫卫府军,尉迟家在军中的势力……

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

杨坚观察宇文邕多日,他不是会甘于做一个傀儡的人,那么今日朝堂之上一切的一切,只说明了一件事!

杨坚成为了宇文邕棋盘中必须牺牲的那枚小卒子!

宇文邕要拿尉迟迥和杨坚的性命去换取宇文护的信任!

“如果没有什么事,就退朝吧……”

宇文邕转身欲走,宇文护跟着喊道:“陛下且慢!”

他说:“尉迟迥虽死,但其还有同党,

这些日子有一人四处结党,今日还在朝堂之上朝老臣发难,老臣也请旨,纠察此人!”

“……谁?”

“杨坚!”

……

朔风吹动着漫天白雪,吹进小小的窗口。

尉迟迥默默的坐在地牢的墙根下,面前是一张大红的漆盘,上边放着一壶酒,几只杯子,宫人站在不远处,“公爷,您还是喝吧,陛下和大冢宰说了,允您自裁,家人饶恕不死……”

“这是陛下下的令吗?”

很久很久,尉迟迥才吐出了这一句话。

他面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那是一副麻木的表情。

“陛下这……也是没有办法呀……”那宫人刚要哭诉,尉迟迥便大喝一声:“滚出去!”

尉迟迥沙场征战多年,这一喝之威,杀气凛凛,不是常人所能抵挡,一时间便如一柄金瓜击中那宫人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尉迟迥。

“老夫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去……”尉迟迥说,“过了两刻钟之后,你再来,为我收尸。”

牢房的门闭上了,尉迟迥仰着脸,丝丝冷气从头顶蹿下,星零的雪花落在了他蓬乱的白头发上,分不出彼此……

他伸出那双曾经勒马提刀、沙场建功的双手,上面满是刀劈火燎、鲜血流淌过的痕迹。

给自己斟满一杯,眼前渐渐模糊了……

岁月催人老呀……

还记得当年,他还年轻,跟着舅舅宇文泰南征北站,攻沙苑,平蜀地,又数次东征,赢得了一世荣耀,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下场吗……

“薄居罗,你小子很不错,来做舅舅的帐内都督吧,将来,我封你一个大将军!”

“薄居罗,我把此次平蜀之战交托与你了,你可有什么良策?”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宇文泰还有他那功勋赫赫的戎马生涯……

慢慢的,宇文邕浮现在他脑海里。

“薄居罗,大冢宰会不会杀了朕?”

“他不敢的陛下,有臣在,臣誓死保护陛下!”

“薄居罗,能不能在宇文护手中夺回军权,就看此战了。”

“陛下,臣战败了……”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大冢宰不善用兵,非战士不利也。”

“薄居罗,在所有人中,朕最信任的就是你。”

苦涩的泪水慢慢从眼眶中滑了出来,尉迟迥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喃喃道:

“臣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从今往后,臣不能再护卫陛下左右了,望陛下……安康!”

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太极殿前的檐下,宇文邕呆呆地坐在白玉阶上。

“薄居罗他……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他……恨不恨朕?”

那个宫人摇摇头,悲戚道:“大将军说他不怪陛下,他知道陛下是不得已的……”

宇文邕脸色苍白,哆嗦着,死死咬着下唇,抑制住喉咙里翻涌起来的血腥气。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扶着大殿的柱子,脑袋靠在上面。

“朕……对不起他……”

“朕会给他的子子孙孙,万世……荣耀……”

有血一滴滴地溅在地砖上,分外显眼。

宫人大惊失色,仓皇道:“陛下?”

“朕没事。”

“朕没事……”

……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尉迟迥,”高纬听到消息之后,感概万分。

“宇文邕有这样一个忠臣义士辅佐,平生大幸!”

“没有想到宇文护居然行如此酷烈的手段。”

“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这次让宇文邕舍弃尉迟迥、杨坚,断尾求生,往后宇文护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且等着看他怎么死便是……”

“真不懂,尉迟迥这样一个大将,又忠心耿耿,宇文邕为什么舍弃他?他怎么想的?”

“尉迟迥死了,可以迷惑宇文护,给他争取准备的时间。”

皇帝的思路是共通的,高纬只是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背弃朕的,死有余辜,忠于朕的……”他在这里吸了一口气,“死得其所。”

“这才像是宇文邕,这才是我要堂堂正正打败的宇文邕!那一天……不会太远……”高纬眼底闪过一抹狂热,一挥袖袍,道:“……他们在忙,我们也不能闲着,传令下去,将年节事务准备好,六日后朝岁节,朕有大事要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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