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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得了长安,北周政权实际已告败亡,河东、河南、雍凉之地尽入高纬囊中。
宇文氏失国,各州刺史毫无抵抗之心,俟齐兵至城下,纷纷上表纳降,无有抵抗……皇帝心情大好,雪厚三尺的长安城在他眼里竟也变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自长安北门望去,只见千山皆白、飞鸟难渡,一片雄阔河山在纷纷雪幕之中静默无声。
“朕从邺城到这里,一路西行,见惯了沿途风景。而关中景象,与河东、河北却又不同。
“河东崎岖雄武,河北辽阔肃穆,唯有关中,坐拥数百里秦关,气吞山河!”
皇帝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用手拍着北门城堞,黢黑深沉的目中喜悦难以掩饰:
“朕大前日入城的时候还在想,朕有一日一统一南北,建立一大一统王朝盛世,到了真正要垂拱治天下的时候,邺城再做为一国之都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须知邺城、晋阳霸气虽重,却无王者气象,不是可以稳坐江山的地方……”
皇帝话还未说完,可意思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唐邕眉头一跳,错愕地望着皇帝,心中大叫不妙。果然,接下来皇帝便说道:
“朕看,全天下可以做为都城的,唯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洛阳,一个是长安。”
高纬一席话点出,叫跟随左右的群臣个个惊讶失声,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无措和茫然;
皇帝似乎早就预料到大家的手足无措,一振袖子,将沾在身上的几点零星白雪给抖开,而后负起双手,默默向前走着,也不去看众人的反应,又道:
“当然,前提是要等朕真的将四海都给平了,具体最后到底是洛阳还是长安,到时候可以再讨论。”
唐邕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暗叹陛下真是会搞事情,即便再激动,迁都如此重大的事情,至于现在拿出来讨论吗?
要知道,自古以来,迁都都会附带一系列的权力斗争,这种事他根本就不是说皇帝靠着自己的权威一拍脑袋说定下就定下的事情。
如果迁都,一定会导致很大一部分实权人物的切身利益受到波及,要达到平缓过渡基本是不可能的!
当年那一心致力汉化改革的孝文帝拓跋宏,也是借着南伐的名头,连哄带骗强逼诸大臣承认洛阳为北魏新都,就这,还激起了一大批的人不满,其后遗症居然存续到北魏末期,成为了北魏亡国最直接的原因!
而当初河南各世家之所以唾弃势大的高欢,追随势弱的宇文泰,其最直观的缘故,还不就是因为高欢把洛阳宫室拆了,在晋阳建府,在邺城又另起新都,导致政治中心北移,严重损害了河南各世家的政治利益?
皇帝在此时提出迁都,跟当初孝文帝迁都何其相似?都是不经过商量就要强势定下,先斩后奏,皇帝本来就强势,挟大胜之威后,锋芒更炽,他要在此时强行定下,谁还能阻挡他不成?
正是因为如此,唐邕才忧心!
高欢迁都损害河南世家利益,结果人家帮着宇文泰处处跟高家作对,拓跋宏迁都去洛阳,结果陷入父子相杀、君臣离心的境地。
皇帝要将国都搬到长安,第一个会跳出来反对的就会是河北各世家……在皇帝未统合朝纲、消除北齐的政治两极化之前,各世家是权衡晋阳镇兵的重要力量。
而随着皇帝亲政,越发重用汉臣之后,他们的权势也比从前要更加稳固,已经隐隐压了六镇武勋一头……那么,皇帝这番透露出迁都意思的话如果传扬出去,将引起的震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即便是在场诸臣之中,也有人立即就像出言劝谏,待要开口,却讷讷做不得声……毕竟,该拿什么理由劝谏皇帝好呢?陛下是创业之君,又不是守成之主,自己这些人在他面前唠唠叨叨人家会听吗?
况且……《吕氏春秋》有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邺城虽然交通发达,沃野千里,但的确不是很适合做为大一统王朝的国都,对各个重要关隘的掌控力都远远不及长安与洛阳。
因此,皇帝要迁都还真就是有正当理由的,便连这些一贯擅长咬文嚼字的人也找不出半点不是来。
正值大家眉头紧锁,苦思对策之时,皇帝又停步指东道:
“关中者,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洛阳者,天地之中,中原之粹也……而北地平州亦是雄城,北陇尽,鸭绿界其后,黄河挽其前,朝迎万方,北方一大人也。”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怎么聊着聊着聊到平州去了?那里可是一片荒僻的不毛之地呀……皇帝说到这里也意识到那里不对,赶紧打住,复又叹息道:
“但平州虽好,可现在毕竟胡酋扎堆,人烟稀少,交通也闭塞,倒是可惜了那一片大好形盛地。要发展起来,非得先掘通运河,联络南北,再付两百年之功不可。”
“洛阳位于天下之中,交通发达,物资流通便利,定都于此南北归心,但未免失了锐意进取之意。定都长安……长安控扼关中,雄视中原,又联络巴蜀、陇右、河套,是大好基业所在。”
“但……关中地形复杂,由于战乱的缘故,河南、河东通往长安路途大多失修,交通殊为不便,更别提如果定都长安,关中人口势必暴涨,每年光是运载粮食过来都是一笔不小的靡费。究竟如何取舍,真是让人头疼!”
大齐诸臣面色愈发不好看,而关内诸豪族出身的降臣,人人面上皆有欣喜之色。
看起来,皇帝对长安是颇为中意的,这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皇帝如果定都在长安,对于关中各世家而言,无疑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将此前暗藏在心里的种种担忧一扫而空。仔细想来,皇帝入关之后对北周降臣及各世家大族表露出过于热情的善意,原来根据在这里!
而另一些人想得多一些,不免忧心,以为陛下要迁都,舍邺城而就长安、洛阳,是存了要打压河北世家的意思。
陛下是真心重用汉臣的,这点大家心知肚明,都无异议……但目前北齐朝野皆为河北、河东士族出身的官员把持,大齐又要灭了伪周,正是坐下来分享胜利成果的时候,皇帝忽然又借着迁都的由头,将关中、河南地方的世家也拉了进来,这分明又是陛下擅长的“拉一派打一派”的那一套!
一个朝廷,可以供大家瓜分的权力拢共就那么一点,他们自己还嫌不够分呢,忽然又多了一群人入伙,这不是抢饭碗吗?这么一想,大家都有一种“狼来了”的感慨,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不善和警惕。
“唉,算了,不想了,实在是头疼。以后再说吧。”
高纬撩起了两边的火便见好就收,免得引火烧身。这事就此打住不提,由得他们去猜、去斗,话锋一转,说起另一桩大事:
“朕入长安以来,诸州刺史、大将无不上表归附,只有达奚长儒与韦孝宽还全无动静,此二人……一个是瓜州刺史,一个是玉璧守将、伪周上柱国。
“都是能征惯战的良将,朕十分欣赏他们,可朕遣使去劝降,这二人个个都没有回应,只是紧闭门户不出,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何意?难道他们不知道朕一怒之下,凭他是何等名将也难逃一死吗?”
高纬眉头微蹙,黢黑的目中闪过一抹冷冽刀光,杀气凛然。
阶下群臣皆声言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不识好歹,竟敢藐视天威,要出兵讨伐。群情汹汹,唯有窦毅面露凝重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拜到:
“陛下明鉴,达奚长儒与韦孝宽二人虽有不敬之嫌,但他们恐怕没有举兵反抗陛下的意思,之所以做出负隅顽抗的姿态来,不过是等陛下拿出更高的诚意罢了。”
窦毅刚说罢,便有大臣出来呵斥:“陛下招安他们足见重视了,他们还要怎地?区区亡国之将,犹如丧家之犬,也敢跟陛下讲条件不成?”
窦毅顿时就成了众矢之的,他就猜到会是这样,只垂着头,正要默默退回去,又见皇帝眉头渐渐舒展,轻笑道:
“有理,他二人本是有名声的人,若主动上来巴结朕,难免被世人讥笑诟病……朕既求良臣良将,也得拿出一个诚心的姿态来。”
高纬在阶上踱了两圈,方才停步,斟词酌句一番后道:“这样,朕亲自起草一篇文书,加盖私印,用十三匹快马带着金牌轮番过去请他们二位,这样总算有诚意了吧?”
“假如他们执意不必降呢?”有人问道。
“……若执意不降那便只能灭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皇帝回身,偏头看向众臣,“朕用人不纠过往,你们好好做事,将来立了功自然有出头的机会,只要有功,升迁进爵都少不了你们的。”
阶下诸降臣无不喜出望外,也不顾满地雪水泥污,慌忙拜倒,极尽形容。皇帝立于城楼的檐角下,嘴角微翘,笑吟吟面对群臣叩拜,但心里究竟做何想法,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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