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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琳毫不客气的激烈言辞非但没有让王顗觉得奇怪,反而有种见怪不怪的意思,显然他早便料到会是这样,毕竟,王琳与卢潜二人不合乃是由来已久,人所共知的事情。
王琳与卢潜,一个拱手将淮南奉送给北齐,如今又得了朝廷授予的“自专”之权,一时风头无两,手握重兵,身负众望;一个在淮南十数年,任总军民,大树风绩,南朝上下都忌惮不已:“卢潜犹在寿阳,闻其何当还北,此虏不死,方为国患。“同样影响力很大……正常历史轨迹上,南朝也是等卢潜回邺城担任五兵尚书之后,才动身北伐。照理来说,这两人强强联合才对。
但显然这二人都没做好准备,主要是心态没扭转过来,当了十几年的死对头,忽然要他们联合共事,即便是以王琳如今的豁达心境,也难以做到。
王琳与卢潜不合的矛盾点在于两个方面:其一,主次问题,讲道理,淮南是王琳献的,各地方大族也是王琳摆平的,王琳本该是淮南说一不二的人物。可朝廷是怎么做的?先把地方治权给剥了,然后又空降了一个“北齐版王思政”下来,让他们二人“共事”。
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朝廷空降卢潜下来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王琳一样清楚,但王琳没有办法,都混到投奔北朝了,还想就凭着淮南割据咋地?
于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淮南还是他的地盘,他手里照样捏着兵权呢,想来卢潜一个北人,想在淮南占住脚跟必定不会是轻松的事情……他显然又低估了卢潜,这就导致了王琳的地位一步步受到挑战,在政争上面慢慢被拖入到了一个被动的局面。
北齐刚刚占领淮南的时候,对江北诸郡并不重视,认为这不过是意外得来的边鄙之地,一众勋臣更是视淮南为异己之地,在高洋许诺的“十年不加赋”期满的时候,北齐勋贵就开始对淮南进行了报复性的征税,不但赋税徭役日益繁重,还禁止百姓渔猎,百姓怨声载道。
不单单是剥削百姓,一些奸臣猾吏还把目光瞄向了淮南的大族、富户,胡作非为,比如将鲜卑胡商欠下的债务强行摊派到地方豪强的头上,令州郡强行收缴……北地征收过来的战马,也强买强卖给豪强们,刚收到钱马上又不认账了,借口国家有战事,要将马匹都收回去。
可以说,豪强和百姓都得罪光了,卢潜不一样,卢潜任扬州道行台左丞之后,严惩此类现象,平衡各方势力,保护百姓利益,史载:“辑谐内外,甚得边俗之和。”
这一枝独秀换来的是淮南各豪强的善意以及鼎力支持……如果单单只是如此,当然无法撼动王琳的地位,但卢潜又不是一个只会治政的书呆子……扬州与陈地毗邻,陈朝将领王奉国、周令珍先后入寇,都被卢潜打败,这样亮眼的表现,道一声文武全才不为过。
王琳开始感受到了危机感,两相对比,卢潜是北齐皇帝看重的大臣,而王琳只是一个南来降臣,忠心方面要圈起来打一个大大问号的那种。
邺城朝廷更加相信谁,可想而知。
于是为了保住自己地位,王琳开始有意无意的让人挑衅卢潜的地位,好给邺城朝廷一种“卢潜德不配位,赶紧换人吧”的暗示……高演也很鸡贼,一开始就没给王琳机会,鼓噪声势大力支持卢潜,将他扶上正位,而王琳则给扣几个大帽子,让他回来述职,从此王琳就坐上了冷板凳,退居二线。
当然,王琳现在好歹堂堂郡王,又是京畿大都督,领着五兵尚书之衔,根本看不起当年争的那点蝇头小利,但除此之外,他与卢潜还有一桩恩怨:
王琳降齐之后,一心要鼓动北齐伐陈,但跟许多北齐大臣一样,卢潜贯彻的是重西北而轻东南的国策,南伐之事因此受阻,无期限拖延下来……后来王琳被皇帝赏识,话语权重了之后,也多此向皇帝提议南下伐陈,又是这个卢潜上疏制止!
王琳不由得气结,他与陈霸先恩怨极深,其中滋味之复杂三言两语休想道尽,故而南下伐陈也几乎成了他的一桩心病……卢潜拦着不让他南伐计议得逞,就是他的生死大敌!
王琳自忖没有追究卢潜失地之责,已经是很有气度了,偏偏这个时候卢潜还要来撩他的火!
也就是面前的是王顗,换成别人非被他推出帐外鞭挞二十不可……王琳先是不悦的皱起了眉,而后深吸口气说道:“众人皆疑我,可你该知我才对,我王琳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关于眼下战局,我的意思还是那样,吴兵甚锐,而我多是屯田兵,训练不足,不能一战而克,得从长计议。”
王顗默然,晓得王琳所说的是事实,王琳也确实不是怕死的人,在平定侯景之乱中号称军功第一的王琳怎么会怕死,他若怕死,当年就该降了陈霸先,岂会为了旧主南梁萧氏屡屡与陈霸先作对?
若说这王琳身上最让人信服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义气!
但王顗相信王琳的义气,陛下信不信?本就对王琳心存偏见的邺城朝廷信不信?这还是一桩难说的事情!
这厢王顗还在忧心忡忡,那厢王琳又自顾自地谈论起来了,“……陛下自己也在信上说了,只要不丢了寿阳,一切都好说,可见陛下本来也不报什么期待了……但我仔细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路数,我觉得,这场仗我们是有很大几率可以打赢的。”
王顗当即愕然抬头,胜算何来?
“你觉得……南朝这次用兵的布置有什么特点?”
“兵分数路,多管齐下,多线同时进攻。”这个连王顗都知道。
“是啊,多线作战,处处往我们的要害招呼,不打会被追剿,进而包抄,如果打的话,一旦被纠缠住,另一路兵马腾出手来包抄,我也是个死,真是用心险恶。”王琳紧紧蹙着眉,在帐内来回踱步,“他们兵强马壮,而我却只是一支孤军,下面除却贺若弼之外,元文遥、陆骞都不怎么听我管教,皮景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开始怕死了,缩在彭城慢吞吞的,暂时指望不上,所以,我们眼下的形势真是万分危急!”
“——但,换个角度想一想,他们合兵一处咱们更打不过。”
王顗表情更加茫然,王琳这个转折他以为会是翻盘的关键呢,这个“他们合兵一处更不打过”是什么意思?
王琳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没明白,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眼下来看,虽然他们攻城略地,我们是吃了大亏,但从长远来看战局未必就对我不利,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南朝大将惯于多线作战,但多线作战也有弊端,那便是齐头并进之下,主帅不好掌控大局,节奏自然紊乱,届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多线作战,那一路败了都不影响大局?”王顗愈发迷茫。
“你又没明白我的意思,”王琳叹了一口气,觉得跟王顗这个不知兵的书呆子真是没有共同语言,如果贺若弼、卢潜在这里他们一定听得懂,但这好歹是老上司的儿子,况且他还要王顗转达一下自己的战略思想,于是只得耐下心来解释:
“南朝数路大军到最后一定会失去控制,这个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等王顗再问为什么。王琳立即将话茬接下去,“数路大军同时进攻,不好控制,此是其一……其二,你看看南朝数路大军统帅都是谁,中路吴明彻自己挂帅,西路黄法氍,东路任忠,周炅自成一路,论资历,论威望,这几个那一个是他吴明彻节制的了的,就凭他年纪最大?”
王琳嘴角勾起,轻蔑之意溢于言表,照实了论,王琳是真看不上吴明彻那两板斧,无非就是野战、灌城决堤那一套,“再看看南朝军将的配置,台军出身的有吴明彻、裴忌、徐敬成,豫州军的黄法氍,湘州的淳于量……呵,零零总总七路势力还多,他管得过来?”
建康朝廷和南朝各军头之间,虽然是君臣名义,但互相提防,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就比如之前南朝点将北伐,本来淳于量的呼声是最高的,吴明彻是备选,但陈顼素来忌惮淳于量,没有考虑他,选了吴明彻,更诡异的是淳于量一落选,反而升职了,留在京畿,这一升一降颇为令人费解。
但从帝王制衡心术来考虑,反而合理了……简而言之,黄法氍、吴明彻、淳于量这三个人,陈顼其实一个也不放心,全都撒出去掌兵了担心他们会尾大不掉,淳于量当然明白陈顼所思所想,欣然履职,并让自己儿子挤进北伐队伍里以示忠心,而黄法氍攻破合肥之后,主动分兵,一路去围困历阳,一路去打庐江……
这恰恰说明了陈军心不齐,已经出现了分化的趋势,将来说不得就会抛开大局,各自为战,这对王琳而言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任忠心怀鬼胎,身边还跟着一个徐敬成,我觉得他不会尽心尽力的,他从东边打过来,对我也造不成什么影响,我担心的是西线的樊毅。”
王琳一手扶着腰,抬头看看帐外的瓦蓝天际,“他可以说是南朝此来最重要的一环了,中路吴明彻的目标很明确,要对我穷追猛打,最终堵死我北上的通路,而樊毅所部的算盘是要从淮河东下,然后北上扼住颍口,阻断我通往河南方向的通路,一旦他们成功,寿阳就是死地。”
王琳面无表情,“届时,吴明彻灌城那一套,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西线唯一有可用之兵的只有陆骞,马上要和周炅交战,他败定了,想来樊毅一定乘此机会越过大别山,直取楚子城,我已经请朝廷从河南发兵援救,把调走的淮南精锐都调回来,但这需要时间,得找一个人牵制才好……”
“那要如何做?”王顗不免紧张起来。
“我已经把江北诸州悉数托付给贺若弼,让他自专,一定要把樊毅、周炅给我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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