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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凛冽。
厮杀的血腥气还未散去。
酣战了一夜,达奚长儒体力也累得厉害,他摘下兜鍪,扔给亲卫,又将手中的马槊一并抛下,大摇大摆地入了营门。营内一片静悄悄的,士卒都聚在两边围观,那样子,好似在瞻仰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达奚长儒见这些士卒没有去睡觉,心中感到满意,随口吩咐道:
“…来犯之敌已经被我击溃,大营暂时是安全的,没有轮到今夜值守的,可以下去休息。叱罗荣、显于楼罗二将所部骑兵精锐也一并下去休整,不用再派出哨骑冒雪巡视了,那么一点人手,短时间之内根本不足以侦察百里之外的敌军虚实的。不如养精蓄锐,下去吧。”
叱罗荣尚好,拱拱手便算领命,那名姓显于的鲜卑胡将却面露为难之色,挠着脑袋道:“可是裴侍郎先前吩咐过……”
“——这军中究竟发号施令的是我还是裴弘大?”达奚长儒正捋着爱马的鬃毛,听闻此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一枚刀子,“我蒙陛下殊恩,独令一部六镇精锐,但我自知乃周国降将出身,人心必定不服,为示宽容,是以未曾斩过一将。今裨将显于楼罗面听将领而不遵,欺我耶?例应处死,方可示威!”
达奚长儒初领六镇兵马作战之时,不少人看低他的降将出身,表面上侍以恭敬,实际却阳奉阴违。这一点从裴世矩不经过请示,随便就能调用兵马围困达头可汗便能看出,在这帮人眼里,达奚长儒这个上司的身份,还不如裴侍郎一句话好使,达奚长儒早便不满了。
如今大敌当前,如果军中上下还是如现在一般乱糟糟的,全无法度,早晚被突厥所破。达奚长儒再无法忍耐下去,正要杀鸡儆猴,教一教这帮杀才,何谓威权、何谓军法!
此言一出,不但显于楼罗面如尘土,周遭一众将校皆大惊失色。
叱罗荣看向裴世矩,怎料裴世矩眼观鼻、鼻观口,佛陀一样不动声色,眼看几个亲卫上来就要缉拿显于楼罗,叱罗荣终是按捺不住,捧拳禀告道:“将军三思,我军本就人少众寡,显于楼罗性格粗鄙,但却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猛将,若将他斩首,我军军心势必不齐…”
“——这样不听调用的将领,我要来又有何用?”
达奚长儒毫不客气打断他说话:“我知你心意,你所言原属正理,如果不是大敌当前急于整肃军威,我何必一定要斩这小小裨将?就使有罪当斩,亦宜请命天子,不能妄下专断是也不是?你可知,正是我对你等的一再宽容忍让,险些就酿成大祸!”
诸将惶恐拜倒,连称不敢,并请将军处罚。
谁料达奚长儒竟软硬不吃,以手按刀,转过身阴恻恻瞥向诸将,沉声道:“你们也都是久经阵仗的人了,半辈子都在练兵、打仗,练兵、打仗,岂不知军令大于山,岂不知兵无纪律不成行伍?你们三番五次阻挠我行使军令,究竟是什么居心?!”
如果说刚才他们还有说法、借口,那么现在,面对达奚长儒的质问,他们则个个都是不敢作声了。大冷的天,一群大汉站在寒风中躬身而立,毡甲下面的底衣却全被冷汗浸透了!
“将军息怒,我等知错矣,下次再不敢干犯军令…大敌当前,将军如果把这些人都斩杀了,谁又来为将军击退敌军呢?请将军三思~”裴世矩终究是忍耐不住,罕见露出了低头的姿态,学着武官躬身奉拳道:“我等或许死不足惜,可不敢耽误军国大事!”
达奚长儒目视众人,长久地沉默过后,道:
“今后,我不管尔等的资历有多老,在陛下面前的关系有多硬,一应大事,敢不经我请示恣意妄为,杀无赦!至于这个显于楼罗,我暂且饶他一命,不过却不能再让他领兵作战了,把他押到囚车里去,等大战结束,随着军报一并送到邺城,听候圣裁。”
诸将皆称善。
达奚长儒沉吟半晌,又道:
“我军兵少,此地虽然险要,但面对突厥汹汹来势,仍不足恃…我本看中了大营西北面六十里处的一座地台,那边西边与地面接平,东面却是一处断崖,派兵据守与我营地呼应,将有万夫莫当的奇效,可惜还没来得及布置,突厥便来袭了。
此时万万不可再行动,如果营寨未成,强敌又猝然来袭,则我后路必为敌所破…今日突厥狼骑奔袭而来,所图者,不过以为我军立足未稳,相机劫营而已。我示以慌乱,突厥人果然中计,不过,他们虽然人众寡但面对我军毫无惧色,说明他们必有倚仗。
我料,大战或许将在两天以内了。”
诸将皆面露惊诧之色,就连叱罗荣也忍不住问:“将军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达奚长儒冷冷说道:“他和杨檦杀得难解难分却奈何不得人家,听说我在背后,不但捏住了他囤积的辎重,更欲断绝他的退路,你以为他还会不顾一切和杨檦死磕吗?他如果想跑,没有这些补给他跑不了,他如果想战,不折断我们这把要捅他背后的刀,他敢放手一搏吗?
“他一定会回来碰碰运气~
“我甚至都觉得两天的时间都太长了,最多一日,他们就能到达此处!”
“此话怎讲?”
“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奇谋,却往往能收到了不得的奇效,无非就是要趁我不备,长途奔袭杀败我军而已~”他捋了捋胡须,目中透出些零星的寒光来,危险至极:
“昔日,神武帝与尔朱兆相争,尔朱兆数次派兵袭扰晋阳,神武帝几次三番都说要讨伐尔朱兆,直捣秀容川,但每次大军刚出晋阳不远就不再前进,如此几次之后,尔朱兆警惕之心渐渐松懈,神武帝遣出麾下大将窦泰,窦泰率军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直攻尔朱兆,将尔朱兆杀得大败,尔朱兆走投无路,最终在赤洪岭自缢。”
“东西魏并立之时,神武帝又遣出窦泰攻袭小关,当时的西魏大柱国宇文泰在大将宇文深的建议之下,对窦泰同样采取了奔袭战术,佯装要退保陇西,实际暗地集结精锐兵马,长途奔袭至广阳,又突然折向小关,直接斩杀了窦泰,让神武帝的三路大军全盘溃败。”
“我与杨檦大军两路合围、分兵而进,不但挫败了阿史那摄图咄咄逼人的攻势,更从狼骑手中救回了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逻便,摄图已知突厥东西分裂不可避免,又处于我朝两军包夹之下,难免会狗急跳墙,有鱼死网破的想法…两军之中,只有我军深入突厥腹地,孤立无援。又不像杨檦一样,背靠燕北二州,他要是还想维持自身的威望,继续和大齐对抗下去,直接来攻击我军才是最好的方法。”
老将神色一凛:
“那我们便在此处,等着他就是了!”
北风吹动,胡马嘶鸣。
是夜,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再度在自己睡梦中惊醒,他梦见了他的惨败,梦见了无数突厥勇士在南人的屠刀之下哀嚎,他们的头颅被人砍下,垒成了一座塔,山河尽赤!
他本不该有这样的噩梦,他是突厥的沙钵略大汗,效忠于他的草原勇士聚集起来可以连成一片汪洋,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马鞭指向之处,所有国家都要望风降伏。哪怕是高高在上的中原帝王,也得在他的面前垂下高贵的头颅,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敬献给他。
这种信仰,随着他真正登上突厥大汗的宝座,逐渐破碎了。
他渐渐看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也渐渐看清了南边的那个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他忘不了和杨檦的那几场鏖战,当时他这边旌旗蔽日,兵刃闪亮,突厥猛士们举着弯刀如一堵堵铁墙一般,行进起来可以拉出数十里的队列。一路金鼓相闻,游骑往来穿梭,卷动烟尘蔽日遮天…无数的牛和马群拉动着他的汗帐,如同移动的宫殿,当不知道有多少牧民趴在地上,将他视为神明。
而这场战役,却以突厥的失败而告终,他最终没能奈何得了杨檦,反而被杨檦杀得一败涂地。
那这次呢?他还会经历一次这样的失败吗?突厥还能再禁得起这样的一次失败吗?
摄图不敢去想,他掀开帐篷的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匆忙的景象。
昨日夜里,他便有命令:凌晨时分,大军开拔,奔袭至锡拉木林河畔…天还没亮,突厥勇士们就已经准备好出发,他们正在紧锣密鼓地拆卸营帐、驱赶牛羊。不论是普通的奴隶主,还是那些大贵族,脸上俱是麻木之色,长途奔袭得不到休整,让每个人都须发蓬生,显得极为疲惫。
往日彪悍的突厥勇士几乎都瘦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不少人身上还裹着有乌黑血迹的布条,他们的战马也都肋骨根根凸出,原来叱咤草原的十数万突厥狼骑,现在就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如果不是摄图做出了承诺,让他们还能看到一丝希望,这些人绝不会愿意再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再进行一场战争的。
如果摄图再次失败,突厥的四分五裂就不可避免了,而他本身,也会被那些失去大多数部众、牛羊的大贵族们撕成碎片!所以摄图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骑上自己的马匹,排开一群群的突厥汉子,走上了高台,扬起马鞭朝西南指了一下。
“出发。”
血腥的屠刀,再次降临在锡拉木林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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