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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臻一怔,喃喃道:“脏?”
步妍已经拉着步皓莹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笑道:“不然呢,你看谁家皇族会早早把皇子送出宫廷?姑娘嫌弃我们脏。可笑,我们做过什么?生成这般身子,是天意弄人,不是我的错。便是脏,同样浸淫宫廷,同样不干不净,谁又比谁高贵了?”
步皓莹冷笑接口道:“不知道文姑娘这回还会不会继续觉得自己高贵且将永远高贵着。”
步妍道:“那是自然。便是那荣华富贵缥缈无着,但凡已经看见一眼,谁又能舍得放弃呢?”
步皓莹道:“那还装什么纯净无垢呢?那位性情暴戾草菅人命谁不知道?能赖在他身边的,没有野心图什么呢?”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文臻并没在意,犹自眉头深锁,喃喃道:“脏?”
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隐约有人影掠过,那人衣袂带风,本要飘近她身边,不妨忽然听见后面这几句对话,身形一顿。
北风吹起枝上干雪,几抹碎白掠过他忽然茫然的眉目之间。
那眼眸倒映宫廷夜卷,灯火浮光摇曳,在桐木长廊上映下幢幢倒影,如鬼魅般浮游。
那些鬼魅雪肤花貌,涂满蔻丹的指尖在夜色中招摇,是一株株在梦魇中招摇的血色水草。
那些水草扯住了谁奔跑的脚步,又是拖曳了谁的袍角。
沧海深处谁惶然回首,孩童的眼眸里写满对这藏污纳垢不怀好意宫廷里最初的惊恐。
……
跟在燕绥身后的中文,脸色慢慢变了。
他不无担心地望着燕绥,看着那越发深冷的眼眸,想着都以为太过久远早已忘却,却原来还是记得的。
都以为他内心强大并无挂碍,却原来这也是他内心的一处黑洞,里头血色嶙峋不可窥探。
他心中暗暗叫糟。
东堂境内被严格压下的流言,如今贸然闯入了文姑娘的耳中,切中了殿下最深的忌讳,那么今日之后,两人之间会不会因此产生隔阂?
便是文姑娘一切如常,但是日趋敏感古怪的殿下,又会怎么想?
何况现在文姑娘也古古怪怪的。
方才那一声“脏”听得他汗也下来了。
中文刚想打岔几句,燕绥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中文顿觉头大如斗。
好不容易一路追过来,这是怎么了?不想追了?放飞文姑娘了?
中文一颗石子,打在腾云豹的屁股上,腾云豹一声长嘶回头,带着文臻一个转身。
文臻还在消化刚才的话,一转头就看见一脸苦色的语言护卫和已经飘好远的燕绥背影。
看见语言护卫护卫的神情,她便明白方才的话燕绥已经听见,并且可能已经生了误会或者犯了忌讳。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在赶紧溜走和回头抚慰之间战斗了三秒。
护卫们齐齐仰望着她,摆出充满希冀的小眼神和含泪的小眼神。
铁石心肠的文姑娘您行行好,最起码现在这一刻,您真的不能走啊!
这一走就真的误会了啊!
文臻愣了三秒,手中马鞭举了起来。
下一瞬狠狠抽下。
语言护卫们痛苦地闭上眼睛。
随即他们感觉到风声掠过,马蹄疾响,再睁开眼时,就看见文大人并没有如他们所想逃走,而是回头了!
奔向殿下!
文臻扬鞭,策马,狂飙,一霎便追上了燕绥,然后,低头伸手一抄,将燕绥抄上了马。
语言护卫们:“……”
这一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文臻把燕绥抄上马,在呼呼的风声里,大声在他耳边道:“我甜!小甜甜!我特么的又要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三心二意耳根子软的傻逼吗?什么阿猫阿狗来和我叨叨两句我就要在意?还有你,什么阿猫阿狗叨叨两句你居然会在意?都有了我了,还有什么破事儿值得你在意?你记住,你睁大眼睛给我记住,我,文臻,来自天外,与众不同!从头到尾,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是全部的你,包括所有优点和缺憾的你,从来没有完美过也不需要完美的真实的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有胆量有底气,接纳全部的你,不需要任何犹豫!”
一气语无伦次喊完,在把他耳朵炸聋之前,霸总文摸了一把妖精绥的脸,再把他狠狠一推,推下了马。
然后马鞭猛甩,再次狂飙而去。
等语言护卫们赶到,就看见燕绥站在冷风中吃灰,神情居然有点怔怔的。
这操作如此之骚,直叫人大喊吃不消。
好一会儿,燕绥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了护卫们一眼,中文一看他那空冷中微带讥诮的目光,顿时大喜。
殿下给文姑娘骂回来了!
“她还逃出瘾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燕绥道,“追。这回,不管用什么方法,禁制,囚笼,毒,一定把她栓在我身边!”
“是!”
……
文臻策马狂奔,脑海里的想法也在狂奔。
有些疑惑从未深想,此刻却想得浑身发凉。
她并不会就这样相信步妍的话。皇家血脉不纯是大事,如果燕绥真有这个嫌疑,他焉能活到今日?
而东堂境内毫无这等流言,却在国外王公嘴里隐秘流传。真实性委实不靠谱。
但皇帝的态度,德妃的态度,两人对燕绥的态度,皇帝对德妃的态度,确实也是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迷雾。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未来牵连的就可能是无数性命。
最关键的,燕绥自己知不知道?
而且她怎么还觉得,燕绥的态度,并不仅仅像是对这个血脉流言的在意?
她心不在焉,以至于逃奔也失去了警惕,没过多久,真的被提起劲儿的燕绥动用各种手段,逮了回去。
那时候他们已经行到鲁南边境龙牙谷附近,燕绥已经接到了沈梦沉的飞鸽传书,桑石被沈梦沉弄了回去,约定自然要照常履行,沈梦沉信里称纳兰君让已经被原冀北成王嫡子纳兰述俘虏,燕军跟随其后试图相救,他已经在燕军中安插有人,请殿下伺机出手。
文臻被逮回来之后,燕绥一直没有见她,两人别扭着,事务都由中文传达。文臻听说燕绥准备出手,也就打算等他事成再想法子溜,以免他战场分心坏了事。
当日龙牙谷前,燕绥出手,机关箭术俱下,明卫暗卫齐出,不仅拿下了纳兰君让,还买一送一,掳来了纳兰述的爱侣君珂。
可惜君珂被掳时,文臻正在高处,看龙牙谷里,万军之中疯狂的少年,那山势如牙,那少年便是牙上的尖,闪烁着耀目的寒芒,碾磨所经之处,血肉飞溅。
看他一箭如满月,箭出杀主将。
看见他指挥鸟儿般轻盈飞鹰般隼利的部下,起落蹁跹,如一张巨网,笼罩住了入谷的燕军,巨网贴地横拉而过,抄底一般收割无限生命。
看那巨网忽又成利刃,携着无尽的悲愤杀气,在狭窄的山地之中穿剖捅刺,将敌军阵型打乱割裂,分而杀之。
看见一队奇兵在那少年指挥下,跃上山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本想困他们于深谷的上万燕军火困于绝地。
看那一色艳红里喧嚣的惨呼挣扎奔逃,看那谷中最后尸堆如山,看那少年拄剑而立,在那尸山的最上头,仰首向天,似在默默呼唤那刻在心上的名字。
那是文臻第一次直面战场,大燕龙牙谷,一万余燕军对两千余尧羽卫,全军覆没。
也是在这一次,她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并学会了在战场上应该怎样做一个将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为纳兰述对大燕的战争热血激荡之时,她心心念念寻找的君珂,就在她身后距离两辆车的地方。
缘分未到,咫尺天涯。
得手的燕绥,兵分三路,继续前行,而因为掳走了君珂,纳兰述穷追不舍,燕绥不胜其烦,决定干脆连纳兰述一起拿下算了。
一直行至鲁南边境赤罗县,在赤罗山一处神奇的孔洞湖里,趁燕绥忙于布陷阱,文臻以洗澡为借口,跳入了那个传说中泉下有洞的湖水中。果然找到了那洞,并且也如推算一样,发现了另外一个洞,确定这湖连着山那面另一座湖,侧面有洞相通,从第二个洞出了水,然后便撞着了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准备从这边湖水潜入,去那边湖中救君珂的纳兰述。
文臻一见纳兰述,眼前明丽少年,朗若春风,然而她眼前总闪过龙牙谷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乱世多枭雄,她可不敢小瞧天下英雄。
假称黄圣衣,和纳兰述一番谈判,以带他去解救人质为条件,交换得他帮助她获得自由,纳兰述同意了这个建议。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以纳兰述的经历,会这么容易相信她,有点不合常理,然而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是当她和纳兰述再次潜入湖底回去,却发现关押人质的马车被沉湖,文臻一看就觉得大事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太不合作,触发了燕绥的性子,这下不仅桑石没了,纳兰述也一定会发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文臻趁纳兰述和尧羽卫还在焦灼搜寻,以及燕绥还在湖上守株待兔,转身又从洞里游走了。
出了洞她发现附近还有大批尧羽卫痕迹,只能一路狂奔。纳兰述能一路追上燕绥,说明尧羽卫当中一定也有追踪高手,文臻一路走一路吹哨,召唤山林野兽,为她抹去身后痕迹,一日后她出了山,然后选择从羯胡绕道,再经过云雷高原,回奔东堂。
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她的小腹还没有凸起,但是脸上已经多了一点淡淡的斑点。
在东堂边境,她遇到了自己的护卫队,侍女采桑也来了。这些人原本都在天京,得了燕绥飞鸽传书,提前在边境等待,同时在队伍里的,还有一个传旨太监。
皇帝的旨意里对她这段时间的失踪一字不提,言辞充满了慰勉,最后果然如传言那般,升她为湖州刺史,即日赴任。
文臻在留山的行事,早已拣能说的,给皇帝递了密折,并附上了相关证据。严格来说,她是和燕绥联手,避免了留山土著事变,消弭了一场可能影响整个东堂的内乱,皇帝已经派将领前去以辅助大皇子名义接管水军,又宣召大皇子上京,显眼老大已经快要失势。
这是大功,却无法明旨在朝廷嘉奖,但十分顺利地升为刺史,显然也与此有关。
但是明旨之外,还有一道密旨,太监偷偷交给了她,并说皇帝交代,看完即毁。
当晚文臻灯下看完,呵呵一笑,在烛火上燃尽了密旨。
就任刺史旨意一下,和燕绥的长期分离不可避免。毕竟不管目的是怎样的,她现在已经算是封疆大吏,而燕绥是皇子,皇子不能和封疆大吏相交过密,这是铁律。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燕绥应该已经接到令他回京的旨意,所以他也没有专心地进行这场追逐。
文臻不禁长长松口气。
虽然这个刺史是带着任务就任的,但至少也要在湖州呆上一两年,够她生下孩子了。
队伍里还有两个天机府中人,一个是当初那个隐身少女,一个是之前俘虏的一个天眼通。天机府虽然卷入了安王谋反事件,但毕竟身不由己,且诸般人才培养不易,因此燕绥上书朝廷,先剥了安王对天机府的掌控之权,暂交季怀远代管,并从中将这两个女子抽了出来,给文臻做贴身护卫。
从边境到湖州又走了大半个月,在离湖州还有百里的地方,文臻分散开护卫队伍,耿光带着大部分人,先期快马去了湖州主城,陈小田和一小部分护卫则换上普通赶路客装束,在自己不远处暗暗跟随。自己则雇了一辆普通大车,带了采桑和那个天眼通少女,慢慢行路。
朝廷下发的明旨,规定了她的上任日期,但是那还在半个月后,而她一路赶路,是要打个时间差。
皇帝给她的密旨上,说明了调她去湖州的缘由。事情还要从前不久李相回翻往年征税案档说起,李相无意中发现二三十年前的湖州一地所上交的田赋,是现今的两倍有余。湖州位处中原,向来是东堂产粮大州,稻谷丰熟,可养一国饥馁。如今却显得产出平平。但这样的减少并不是锐减,按照东堂律例,当一地连续两年发生灾害减产,除减免当年赋税外,第三年还会相应下调田赋,而湖州往前二三十年,本是风调雨顺之地,不然也不会成为产粮大州,但从二十余年前起,湖州每隔两三年,便会接连有两到三年的大灾,下调税赋,而且很巧的,也没有在恢复后调回来,这样一调再调,到了近几年,湖州的田赋已经和其余诸州相差无几。
这样下调的结果是,大家渐渐也忘记了湖州的粮仓之称,而朝中湖州籍的官员向来也少,其余人对这州的具体情形也不了解,偶有人提出湖州的赋税似乎应该上调,湖州当年必定报灾。
因为下调是间歇着来的,时间跨度又长,所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明显,但是当李相将旧档拿出来对照的时候,不免就引起了怀疑。
但因为痕迹不明显,怀疑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李相便以湖州刺史年老为由,令他致仕。随即朝中无数人盯住了湖州刺史这个大饼,但所有人都失望了,因为李相力荐了文臻。
李相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怀疑只是一个怀疑,这事情太大,如果湖州的田赋真的有问题,那么长达一二十年间里,那相当于一个州的田赋都去了哪里?是简单地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当地官员真的有这么大胆子?还是流入了一些不该流入的口袋?
再地图,看看湖州四周的地形,虽然看上去都不靠世家的地盘,但是离唐家的定阳却只隔了两城一水的距离!
选中文臻,一来是李相担心,如果田赋真的长期被人胆大包天地截留,那么湖州官场就是个马蜂窝,无论送什么人来都非常危险,送文臻去,女子身份相应地能降低人的警惕性,方便文臻行事,二来文臻本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行事稳妥手段多,三来以文臻和燕绥的关系,后盾比较坚实。
还有一个原因是李相和做决策的高官们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现下派谁去都有可能被世家控制收买,但是文臻不可能,她已经把三大世家给得罪完了。
正巧因为西川共济盟事件,闻老太太骂殿,太子被软禁,百官噤声,最后的阻力也没了,文臻便成了东堂历史上第一位朝廷任命的女刺史,也是年纪最轻的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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