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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随便儿的“亲娘生产史”已经科普到了尾声。

燕绥手中的茶盏早已冰凉,却一直忘记放下。

指尖不知何时也冰凉,寒意直渗入心底。

远去他国,盘桓海外,其间和东堂音信断绝,他竟然直到今日,才详细得知随便儿竟然是早产,才知文臻当日遭遇如此。

随便儿说得虽简单,但其间惊心动魄,又如何感受不到?随便儿自己说着,也不禁吐吐舌头,道:“老妈真是厉害啊,竟然在水中生下了我!”

猛一抬头却看见漂亮叔叔脸色雪白,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不好了,跳起来要叫人,忽然被按住,随便儿只觉得按住自己肩膀的手掌冰凉,眨巴着大眼睛看他,却见漂亮叔叔唇角微微一扯,似乎是笑,却又不像是笑,难得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道:“你且记得,永远待你娘好。”

随便儿嘿嘿一笑,拨开他的手,道:“那自然咯。我不待她好谁待她好呀?难道还指望我那从不露面的爹吗!”

燕绥手一颤。

这小子,插刀教教主吧?

随便儿刀还没插完:“我娘倒是为我那破爹说好话来着,叫我不要记恨他。我不记恨他,我也不要他。我这么好的娘,不要分给他。”

燕绥:“……”

半晌他道:“去给我打水。”

随便儿:“漂亮叔叔你今晚不是已经洗过澡了吗!”

燕绥:“被不孝子孙的浊气污染了,需要再洗一遍。”

随便儿:“啥啥?”

燕绥:“打水。顺便去买新的香料。我的外袍都穿过两次了,今晚全部换了,你去采买。还有这茶壶,用了三次染了茶垢了,市面上买不着,去清洗,还有……”

随便儿:“你这是虐待童工!”

燕绥:“你每多说一句便会多一件活计。”

随便儿飞快地去干活了。

片刻之后,中文跟着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燕绥坐在榻前,长对着荧荧烛火,烛光将他身影拉长,在冷白的墙壁间,茕茕静默。

……

“吱呀”一声,天牢的门开启,缓缓推开一道扇形的光弧,那是属于月光的冷白色。

有锵然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在幽深空旷的大牢内听来迥彻。

深牢之内,林擎睁开双眼,眼底光芒一闪而过,哂笑道:“哟,来客了!”

他慢慢支起身子,转头对栅栏外看,很好奇地想知道这是谁被押来与自己为伴了。

锁链哗啦啦声响,行走的人步子却轻,林擎听着听着,眉头却皱了一皱。

重量不对。

女人?

他心忽然一跳,猛然坐起,带动得锁链哗啦一响,随即想起了什么,自失地一笑,又懒懒躺了下去。

不可能是她的。

那被押着的人已经走到近前,被带着进了对面一间牢房,正好和林擎的牢房面对面,却足足隔着三丈的距离。

有点相望不相亲的味道。

押送此人来的人很多,林擎估算了一下,不比押自己的人少,密密麻麻的人群遮住了囚犯,可见囚犯的娇小。

他有点咋舌。

这皇朝上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待遇”?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眉一挑,再次不可思议地坐直了身子。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大牢门关上,押送的人如同对他一般,一言不发退了出去,牢中人仿佛刚刚打量完大牢装潢一般,闲闲转身,抬手哗啦啦和他打了个招呼:“嗨,林帅,晚上好啊。”

林擎一看她便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嘿,儿媳妇,你好啊。”

文臻在他对面也笑了,于是重新打招呼:“便宜老爹,你好。”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

文臻坐下来,四面打量,好奇地问:“怎么,这牢中只有我两人?”

还以为天牢该人满为患呢。

林擎叼着根草根,跷着二郎腿,懒懒道:“原本应该是有的。为了保证我的清净和舒适,都迁走了。你瞧,两代皇帝,对我都这么贴心,感动不?”

“感动。”文臻点头,“少不得出去后要敬他们三炷香。”

林擎大笑,指着文臻道:“又要忍不住骂我那傻儿子了。怎么就娶不到你当媳妇!”

文臻嫣然道:“周小姐比我强多了,真的。”

林擎便笑,道:“随缘吧。”又道:“其实燕绥那混蛋又哪里配得上你,真是便宜他。”

文臻笑道:“好教便宜老爹得知。德妃娘娘刚给燕绥那混蛋的混蛋小子起了名。单名峥,字灵渊。”

这是给林擎报平安了,林擎眼睛一亮,道:“好名字!”又啧啧赞叹摇头,咕哝:“我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

文臻不语,唇角笑意微敛。

林擎虽然洒笑自如,连声音都中气不改,她眼睛却很好,已经看见了他双腕肌肤一线黑紫,这是毒气快要攻心的表示。而他的手腕脚腕,戴的并不是德妃说的燕绥用的那种重刑具,文臻却发现锁链下的手腕血肉模糊,隐约有一个个洞,很显然一开始也是用的那种刑具,因为燕绥被救走,宫中怕林擎这里也有食铁虫,便又把那刑具拔了出来,换上了别的材质的重枷。但是给林擎拔铁刺肯定不会是德妃给燕绥那样处理,那一定是硬生生拔出来的,也没有处理伤口。

这爷俩,真说不清谁比谁更惨。

林擎看她一停顿,也便知道她发现了,不过不在意地笑笑,道:“你本该是为了燕绥才想法子进天牢的吧?结果却发现是我?就不惊讶吗?”

文臻一笑:“早在进天牢之前,我就知道燕绥不在天牢了。”

林擎挑眉看她。

“德妃娘娘和我说对不住。”文臻笑道,“她可不像是个会轻易道歉的人,除非这件事实在太坑,坑到她都不好意思了。”

林擎笑着摇摇头。道:“侧侧啊……”

侧侧啊,何必如此用心良苦。

“德妃娘娘和我说燕绥情形时,还有心观察我的反应,神情中还有些小得意,当时我便想,燕绥应该已经被她救出去了。但她后来和我说燕绥还在天牢,我便猜她是心有不甘,放弃了救林帅的机会救出了燕绥,见我为燕绥来了,便想诓我也来救林帅一救。”

“你既都知道,为何还愿意被诓?”

“投桃报李。娘娘既然能救燕绥,我自然能救林帅。”文臻笑,“总不能白担了虚名儿。”

她是指为救燕绥弃官自囚奔天京,也是指林擎无辜担上的那个燕绥亲爹的名义。

林擎便也不再说了,他是个洒脱的人,不愿在这些恩义上纠缠。

倒是文臻凝视着他,轻轻道:“林帅……失望吗?”

林擎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洒然一笑,道:“我只为侧侧欢喜。”

文臻抿了抿嘴,再次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德妃义无反顾选择了燕绥,放弃了爱人,林擎毫无怨尤,只庆幸侧侧终于有机会弥补二十五年母子裂痕。

她又怎么不能只为林擎闯一次天京,进一次大牢。

“只是这大牢深深,你既然被送进来,自然也经过无数次搜身,你孤身一人,怎么救我?”

文臻笑:“凭我一人,自然是救不了林帅的。”

之前德妃能救燕绥,是她消息灵通,出手极快,且早有准备,趁着燕绥刚刚进铁狱,太子永王忙着抢继位安抚前朝无法顾及宫中诸事的时候,钻了空子。但有了前车之鉴,此刻林擎的天牢和整个皇宫看守只有更严密,司空群没有守住燕绥,目前要戴罪立功,又搬到了天牢之侧,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守天牢的人多到绕着走都要走半天,文臻现在要想救林擎,几乎是不可能的。

文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她皱了皱眉,知道果然冷莺进不来。

林擎十分敏锐,问:“你好像在等人?”

“我有一个能够瞬移的下属……”

林擎立即明白了,摇头道:“东堂既然有专门培养天授者的天机府,自然会考虑到对其进行限制的方式。我听说铁狱和天牢都有针对天授者的设置,能够阻挡大部分天授者施展能力。”

文臻点点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天机府成立的一部分原因是凝聚天授者能量,另一部分原因何尝不是怕这些人散落于民间,难以控制,造成各类不安定因素?想必在培养的过程中,用一些方式改变了天授者的体质,使他们在某种情形下不能发挥能力,而铁狱和天牢这种地方,自然做了相关的防备。

不过没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文臻弹了弹手指,一颗琉璃珠儿骨碌碌滚了进来。

她早就发现文蛋蛋被还随便儿还回来了。想想也就算了,怀璧其罪,孩子身上带着蛋蛋对他未必是好事。有那些自己给的东西也够了,毕竟想要他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而文蛋蛋这种存在,便是搜一万次身也别想搜出来,随便往哪个押送的人身上一藏,那些人总不可能搜自己的身。

文蛋蛋滚到林擎身侧,趴在他手腕那条黑线上大吸特吸,最后满意地打个饱嗝。

片刻之后,林擎恢复了点力气,从文蛋蛋身上取下一个小袋子,按文臻的指示,该吞的吞,该敷的敷,把身上的伤都处理一下。

文蛋蛋又滚了回去,它身躯小,每次只能团身抱住一个袋子或者瓶子。

林擎叹为观止地看见文臻撕开颈部的……喉结?

等等,搜身的人为什么没有看见文臻有个喉结!

女人有个喉结,不觉得奇怪吗!

文臻慢条斯理撕开咽喉上的假皮肤,从“喉结”的位置取出一个小瓶子。

她知道,不奇怪。

因为她的恶名在外,那些给她搜身的嬷嬷们都全副武装,小心翼翼,谁还会在意到一个女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喉结?

看见了也顶多想着这女人果然像个男人。

她们得了嘱咐,很小心,连文臻的手腕,背心,头发里,那些传说中会藏着暗器背弩的地方都摸了一遍。

文臻早有预料,这些地方都没藏东西,藏了也留不住。

但是谁会想到喉结这玩意呢。

她从那小瓶子里倒出几滴黑色的液体,倒在牢狱一侧的水碗里,水总是会给喝的。

这是她近几年配出来的具有强腐蚀性的药物,只需要少量,稀释开来,就可以腐蚀很多东西。

还没来得及给燕绥也备上一份。不过她擅毒,燕绥擅机关,她猜当日就算德妃不去救燕绥,燕绥一定也有办法自救,只是想必伤害会更大一些。

她将瓷碗里的毒水泼在自己牢门的锁链和锁上。有细微的滋滋声响起,白烟腾起,她示意林擎捂住口鼻。

剩下的半瓶让文蛋蛋带去给了林擎,林擎笑了笑,却将瓶子收起,道:“这么个好东西,可别浪费了。”说着拖过水碗,手指伸进水面,片刻之后,水面凝冰,再片刻之后,他拈出一根闪闪发亮的冰针。

文臻便点赞,就知道林帅一定有办法。

林擎拈着那根冰针,眯着眼,对着锁孔一阵捯饬,过了一会儿,咔地一声,锁开了。

文臻这回点了个双赞。

林擎得意洋洋一鞠躬:“见笑。”

文臻赞:“林帅真是无所不通。”

林擎笑看她一眼,他就喜欢这女子的开阔,他展示的这般技巧,分明是下九流偷鸡摸狗之技,寻常女子见着,多半都会不齿,为此扼腕心中偶像崩塌也是难免。大概也只有侧侧和她的儿媳妇,两个奇女子,会在此刻两眼发光,真心赞誉。

他笑道:“当年穷困潦倒,和侧侧流落街头,靠这些雕虫小技,险些当上浪子班头,如今想来,那倒是最好的岁月。”

是最好的岁月啊。

撬锁偷了地主老财家的金银,大部分散给了乞丐流民,留下一点两人吃喝,再留下一点给侧侧买花戴。

记得他去偷的时候,侧侧非要跟,小小年纪,主动望风,结果太过紧张,风吹草动都暴起三丈,他便一手拉着她,一手撬锁,掌心里的小手滑腻腻的,他时时分神,总忘记自己在做什么,那锁拨了好久才开。

他眯着眼感叹:“二十多年了,技巧倒还没生疏。”

怎么会生疏呢,之后二十多年,边关苦寒,长夜难眠时,便常常披衣起身,走入内间,那是一间挂满各种锁的房间,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开过去,从月上中天,开到云淡星沉,日出霞生。

只是那开锁的人,掌心再没有那只滑腻腻的小手。

便也那样一夜夜地过了。

耳边响起文臻微带唏嘘的询问:“林帅既然能开锁,为何不……”

文臻的疑问是真实的,能走为什么不走,为何要在这大牢里苦捱,更要紧的是,如果不是对于林擎的处置有争议,朝中很多大臣坚持此事还有隐情坚决不同意处决林擎,很可能在她赶来之前,林擎就被处死了。

林擎笑笑。

是啊,为何不走呢。

他怎会不知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之前数日夜如果不是他一直警醒,不吃不喝,时刻防备,早就死了。

可是他……想等侧侧。

他猜到侧侧会去救燕绥。这种情形只可能救一人,那么侧侧可能想着和他一起死,会不顾一切来看他。

到时候如果侧侧遇险,他还有机会救上一救。

如果侧侧愿意抛下一切和他走,他还有机会和她一起走。

至于这重伤之身,能不能冲出皇宫,冲出皇城,冲出天京,那没关系,和侧侧在一起,走一步都是好的。

如果他自己先溜掉,侧侧不顾一切来了,见不到他,可怎么办呢?

只是他没想到,侧侧会去了香宫,失去了自由。也没想到,此事还有转机,文臻以最快速度奔来,侧侧诓文臻来救他。

能彼此都平安,不用冒险,自然是很好的,他为侧侧的智慧而欣慰。

只是……终究是见不着了啊。

他笑,懒散随意地,“我啊,好久没回了,想多呆一会。”

多呆一会,和她呼吸着同一处皇宫的空气,哪怕那是腐朽难闻的,也是好的。

文臻没有说话。

同是相思彀中人,此中情意焉不知?

她想着燕绥,想着此刻他应在何处奔波,是否伤势在发作在默默忍受疼痛,是否也会在这般静而凉的夜里想着她。

她奔往天京,他出天京,三年未见,即将再见时便被大浪潮头冲散。

我甜,你还好吗?

这一切你是否如林帅一般坦然而受,虽历经苦难而心中火种不灭。

你双眼看透这世间暗昧迷雾,我不信你对那皇权森冷毫无准备,多少魑魅魍魉于暗处作祟不休,总要予他们勇气和机会走上舞台。

或者这般想会令我心中好受一些,否则我不敢去想你那一刻的痛彻心扉。

愿你受这世间坚冷而丹心不改,想着我心内还有火在烧。

像那雪中依旧有花不败。

等你我携手来采。

……

林擎已经转了话题。

“劫狱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就算冲出天牢,天京城必定全城戒严,不许进出,想要出天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文臻笑而不语,往下一躺,对面林擎端坐着,看着她。

文臻便也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大眼,半晌,林擎问:“然后呢?”

文臻一笑,悠悠道:“然后啊……等着。”

……

绕了京城一圈的那辆囚车和那辆马车,最后停在了皇宫南门附近。

百姓看热闹的犹自未散。“文臻”在囚车内向众人行礼,道:“多谢诸位天京父老一路相送,日后江湖捞好相逢如果再开业,天京本地人氏一律八折。”

众人都欢喜相应。“文臻”却又忧伤地道:“只是怕今夜过后,江湖捞和好相逢再难有开启之日……”她唏嘘一声,挺直背脊,道,“罪臣算是无诏入京,不敢直入宫城,以免瓜田李下,有所嫌疑。还请礼部大人安排人速速进宫禀报。罪臣便在这皇城南门相候。”

她一言一动都又委屈又规矩,众人看着不忍,有人便大着胆子叫道:“文刺史,你治理湖州,功绩斐然,别说朝野,便是这天下百姓,也都看在眼里。总不能让你没了下梢。”

一言出众人应,礼部官员忍无可忍,冷声道:“文大人,莫总是句句挑拨。你若真心敬陛下和这朝廷,为何不在正阳门外跪等,而要驱车至这南门?”

文臻苦笑一声道:“我是罪臣,双膝不配跪这宫城正门。皇城之南,多是冷宫,下所,囚所等地,我等在此处,便是要向陛下和朝廷昭示我认罪愧悔之心,随时听候发落。”

这话姿态低到了极致,礼部官员却想着她一路上那种无言的压迫,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咽喉,咽不下,吐不出。

再看看周围百姓频频点头,一脸同情,还有人在不住宽慰她,表示要保护她,被她一脸惺惺作态地谢绝,越发觉得堵心,只觉得生平所见能做戏者,非此女莫属,一气之下怒道:“莫再做戏了,你敢将你那马车给大家都瞧瞧吗!”

“文臻”愕然看他。

礼部官员越说越激愤:“你敢将你一路上享受的那天下无双华美绝伦的马车,给这里所有被你蒙蔽对朝廷非议的百姓瞧瞧吗!”

“文臻”似乎还愣着,还没回答,采桑忽然冷笑一声,大声道:“怎么不敢!”跳下囚车,大步走到那辆马车前,将帘子一掀。

百姓探头去瞧。

礼部官员凝结在嘴角的冷笑僵住。

这这这这马车……

里头怎么换了!

外表是普通马车,里头……还是普通马车。

甚至比普通马车还要寒酸几分,只有几块木板,四面漏风,一看就知道,坐这马车恐怕还不如坐那囚车。

采桑盯着他,道:“大人这一脸意外,真是活灵活现。可不就是您在路上下令撤掉这湖州百姓送的马车内的所有垫子被褥的吗?”

礼部官员瞠目结舌:“你……你……”

采桑:“我虽是个丫鬟,也容不得恶人欺主!你可别说马车不是这个马车,真要不是你方才怎么认不出来!”

礼部官员捂住心口,这回真的要吐血了。

他连退几步,决定放弃挣扎。

没法挣扎,这位面前,正常人扛不住,四面百姓射来的目光,让他担心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撕碎了。

他还要在天京为官,还得讲究一个官声民意,可不能把半辈子仕途轻描淡写被人砸在这里。

他最终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血,狼狈地道:“下官,下官亲自去宫中禀报……”

转身就走。

此时已经有负责天京守卫的天京府士卒,连同负责皇宫外城守卫的金吾卫首领都已经赶到。原本担心文臻会裹挟百姓闹事,却听见文臻劝说周边百姓:“请各位父老速速归家吧,我在这跪等一夜,想来最迟不过明日,陛下就该见我了。”

有人便忍不住问:“我们走了,不会有人直接为难大人吧……”

“文臻”犹豫了一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不会的。再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只有恭敬领受的心。”

这话一说,众人更加不放心了,有人便轻声嘀咕道:“说起来,神将和宜王殿下那个谋逆,也是忒突然忒奇怪……宜王殿下这些年都没出现在天京,好端端怎么会谋逆?神将更是多年守卫边疆,从无反意,怎么会突然弑君?这人啊,真说不清……大人……我们也有些担心你遇见意外的事……”

“文臻”面纱微微一动,便沉默了。采桑叹息道:“大人于国有功,陛下和朝廷总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的,请各位父老放心……”

便有人道:“就怕有人捏造罪名构陷,就像那……”随即被周围人扯了一扯,止住话头。

天京府的人便来驱赶,众人各自忧心忡忡地散开,有人大喊:“文大人,明早我们还来瞧您!”

“文臻”便拱手相谢。

看守她的人虎视眈眈盯着,“文臻”弹弹手指,士兵们便呼啦一声散开一大截。

谁不知道这位擅毒,且下毒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

因为这层顾忌,在宫中还没传出对文臻的处理旨意之时,谁也不敢靠近,都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看守着。里外三层,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而那位礼部官员,在前去皇宫禀报文臻已经上京事宜的时候,却在宫门开启之前,忽然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宫门之前。

他栽倒的时机很是巧妙,正是宫门将闭的时辰,宫门关闭的时间有讲究,决不能拖延一分,因此关宫门的军士明明看见他匆匆跑来,一头栽倒,也只当他年纪大了犯病,稍候自有他府里下人拖回去,也没看清他是谁,便按例,缓缓关上了宫门。

宫门一闭,除了紧急军情,一律不得开启。

而在皇城南门看守文臻的天京府少尹和金吾卫首领,按照规矩,一事归一人,既然礼部官员押送,自然是礼部官员回禀。他不回来传旨,那就是陛下现在还不想见文刺史,要将人晾着,自然没有再去禀报的道理,何况入夜宫门已关,文刺史等在南门这事儿,还真不在破例惊动宫禁的范畴里。

诸般发展,都在精通朝廷规矩和流程的文臻算计里。

夜的流沙缓缓落向沙漏。

天牢里文臻和林擎目光炯炯。

皇城南门外,民居掩藏里,几条巷陌中,有人彻夜不眠,有轻微的金铁相撞之声响起。

黑暗中各色人影不断闪现,再消失在城池的各个方向。

更加黑暗的地下,有人沉默前行,向着皇城南门囚车方向外围靠拢。

沉默的囚车里,戴着面纱的“文臻”默默计算着时辰,抬头看了一眼皇城上方沉积的黑云。

黑云之下,便是天牢。

……

随便儿这几天的日子颇有些不好过。

盖因漂亮叔叔实在是个作精。

但凡衣食住行,吃喝睡觉,诸般细务,他能做的他要做,他不能做的也他做。哪怕马车坏了呢,也要他去修,就是蹲一边递个钳子吧,也得他来递,弄得他经常恍惚以为那钳子必须得他开个光。

可怜他小小的稚嫩的肩膀,就这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挑起家庭重担的随便儿,好性子渐渐也给磨出了火气,某日便在给漂亮叔叔的粥里加了料,之前一直没有加,一来没摸清底细不愿轻举妄动,二来看那家伙伤重有点不落忍;然而他慈悲心肠抵不过人家铁石心地,是可忍孰不可忍,随便儿精挑细选出最无色无味的一种药,给漂亮叔叔撒了一丢丢。

也没什么太严重后果,大抵就是浑身瘙痒抓上三天,想着漂亮叔叔猴子一样浑身抓挠,随便儿陶醉得笑出声。

然而那笑容刚刚绽放便夭折了。

粥端过去,平时喂了便吃的漂亮叔叔头也不抬,道:“烫了。”

随便儿自然要否认,漂亮叔叔便道:“不信?那你尝一口。”

随便儿心中大呼呜呼哀哉。

正准备找借口逃脱,漂亮叔叔搁下书,“无色无味痒药搁在燕窝粥里会起沉渣,发热药有苦味适合放在苦菜里,溃烂药有轻微的涩味不能放在嫩滑的食材中……学得还不到位就想卖弄,没得丢你娘的脸,回去再学三百年。”

随便儿:“……”

随便儿唉声叹气蹲着,丧丧地,机械地,递个钳子给中文,再塞个花生,等中文修好车辕,抓块毛巾呼噜一擦。

中文泪流满面感受到了当爸爸的温暖。

日语目不斜视走过,鼻子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哼。

四大护卫中,日语是对随便儿接受度最低的一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中文望着日语的背影,心想日语这神情态度恍惚熟悉,想了半天恍然大悟,这不是殿下当年初初和文大人暗通款曲时,日语的态度和表情嘛!

日语好像一直就不大喜欢这种性格随和情商高的类型。

然后日语就干了一件自以为很聪明其实非常傻逼的事情,然后他们三个都被连累,从此名字便往有病的深渊滑去一发不可收,工于心计成了日语,德高望重成了中文。

中文想了一下,觉得对自己来说,也算因祸得福了,总比逢人就羞愤欲死自我介绍“在下德高望重”来得好。

随便儿盯着日语一摆一摆的屁股,皱了皱鼻子。

他感觉到了世界深深的恶意。

啊呸,小爷还不想伺候呢。

不想伺候的小爷面带笑容伺候着修完了车,再在日语的刁难下洗车,再端饭,再换药,再买饭,再洗衣服……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空余时间,便和中文说要出去逛逛。

这次是停留在一个颇为繁华的小镇,将长途赶路的车子修整一下,燕绥最近不怎么昏睡了,中文也没办法再拖慢行程,好歹拿着随便儿太小不能奔波做借口,才没让燕绥日夜赶路。

随便儿这些日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并且表现出对漂亮叔叔适度的关切和同情,以及对老实叔叔适度的依恋和爱娇。中文便觉得,这孩子之前流浪无着,如今好容易被收留,是一心一意要留在主子身边了。

他也乐意主子身边有这么可爱的孩子留着,便是瞧着,心花也能次第开放一般。

眼见主子甚作,日语又甚狗,倒免不了替随便儿不平,又怕他不开心,有心哄着,便塞了一把钱给他,道:“去吧去吧,和你的伙伴们一起去。”

随便儿也便带着熊猫军团一起去了。

大家都什么都没带,随随便便出了门。

日语探头看见,哼一声道:“瞧,又去偷懒了!”

英文打他一下,道:“有脸这么说啊你,今天的活儿都谁干的!”

日语:“巧言令色鲜矣仁!”

德语:“我说你怎么总看不顺眼随便儿呢,多好一孩子啊。就你爱折腾他,小心得罪了人,以后有你后悔的。”

日语:“啊哈?后悔?我?”抬腿就走,“我猜那小子一定偷了钱去乱买东西了,等我去抓个现行!”

说着就悄悄跟上了熊猫军团。

等中文回来,听德语说了这事,立时一拍大腿,“糟了!随便儿是有钱,但是是我给他的,让他随便买,可不要被日语误会,惹出事端来!”说着也奔了出去。

那边随便儿去了集市,带着熊猫军团直奔最大的当铺,老大问他:“随便儿,你今早叫我们都将自己最紧要的东西带着做甚?”

随便儿:“做甚?当然是跑路呀!”

老大:“什么?!”

李瓜:“……随便儿其实漂亮叔叔很喜欢你的……只喜欢你……”

妞妞:“啊?为什么要跑路呀,叔叔们对我们很好呀,咱们乱跑,他们找不着我们怎么办呜呜呜……”

随便儿:“妞妞你再哭一声,我就把你在这当铺顺便给当了哟。”

妞妞:“呜呜呜……呃。”

甜甜:“走就走啦,卖艺也挺好玩的。就是没有钱了,以后也没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了。”

随便儿拍胸脯:“有我在,哪能叫女人们吃苦呢!”

一边拍胸口一边在肚子里大骂:“漂亮叔叔生儿子没**!”

昨晚他发现,他精心藏起来的看家宝贝。各种瓶瓶罐罐,以及碎银银票金叶子,统统都不见了!

不用问,小偷偷不走他的东西,一定是漂亮叔叔让人干的。

他就是要困住他,软禁他,奴役他,让他一辈子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让他永远逃脱他变态的桎梏!

做!梦!

随便儿在心口掏啊掏,身上还有一样东西,贴身藏着的,没被搜走。

踮起脚,他将那块东西递上高高的柜台。

掌柜的接过来,目光一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赶紧问一句:“活当死当?”

随便儿知道活当是可以赎回的,价格会低一点;死当是不赎回的,价格高一些。

正在犹豫,忽然身后蹿出一条人影,一把抓住那老掌柜手中的玉玦,“哈!”地一声怪笑,“啊哈哈哈可让我抓住你这小贼了……呃!”

日语忽然盯住了手里的玉玦,头发上竖,表情惊恐。

匆匆赶来刚刚踏上门槛的中文一眼也看清了那个东西,恍如被雷当头劈下,也僵在了门槛上。

更远一点,听说这事,由德语快速推来的燕绥,目光落在那块当年自己亲手所制,鱼骨为底,双雕福寿,内嵌宝珠的玉玦上……

殿下泰山崩于前也不眨睫毛的脸,光速垮塌……

然后他就看见随便儿笑眯眯看他一眼,再用倍儿清脆倍儿响亮的语调道:“死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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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给张月票庆贺一下咱们难得的万更吧吧吧吧……说不定我一受到鼓舞以后万更就多了呢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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