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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正午的阳光洒进窗户里,庭院里那郁郁葱葱的花木映得满室青翠。

屋子里静悄悄的,隐约可以听到外间偶尔传来丫鬟的低语声,衬得四周越发静谧无声。

青纱帐中,身上盖着宝蓝色的绣花锦被、头上还包着一圈圈纱布的罗其昉怔怔地睁眼望着上方的帐顶,额头还在一阵阵的抽痛着,眼神恍惚纷乱。

他是江南宿州人,家中是耕读之家,四代单传,从曾祖父、祖父到父亲都只考中了秀才便止步不前,到了他,三岁识字,四岁读书,五岁作诗……年方弱冠时,就中了举人,还是乡试第二名。

无论是家人、先生、同乡、还有同窗,都对他报以众望,连他自己也觉得今科春闱,他十拿九稳!

自从抵京后,他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想着十年寒窗且看今朝,却没想到意外骤然降临,让他一下子跌入了无底深渊……

他的右手被人生生折断,不仅如此,还蓄意地被人治坏了……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是谁指使那帮闲汉故意折了他的右手,又是谁暗中唆使百草堂蓄意医坏了他的手,然而,那是皇家贵胄,是天家贵女,他惹不起,也没有证据!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这一届的春闱,只想把手治好,以待三年后重新来过,可是——

他的右手彻底毁了!

他的这只手再也写不了字,画不了画……再说了,朝廷择官,残废不用。

他的理想抱负、他这二十年的努力、还有他所有的希望,都因为一个淫荡的毒妇毁于一旦,只剩下他这具空荡荡的皮囊。

他本没打算活下去,虽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但是他使的这手段到底肮脏了,让他以后再也无法挺着胸膛,坦荡地告诉别人:

他是宿州罗其昉,字士衡。

罗其昉的眸底一片幽深,黑沉黑沉,如同无底深渊般,没有一丝光亮。

许久,他的眼睫微颤,如那扑火的飞蛾般,带着一种决然与哀伤。

没想到,老天爷居然让他又活过来了!

他嘴角微勾,泛起一丝苦笑,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

“哒……”

忽然,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循声望去,只见原本正坐在窗边打盹的灰衣婆子头一歪,整个人趴在了雕花案几上,一动不动。

一个龙眼大小的小石子骨碌碌地自她脚下朝床榻的方向滚来……

这是……

罗其昉双目微瞠,再次抬眼看向窗外,一个颀长的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如鬼魅般出现在窗口外,轻盈地翻窗进来了。

青衣男子与罗其昉四目对视,微微一笑,信步朝他走来。

罗其昉就这么平静地看着青衣男子,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因为对他来说,现在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他早已心如死灰。

青衣男子很快就走到了榻边,俯首看着罗其昉,嘴角微微一翘,含笑地轻声道:“罗公子,错不在你,何故寻死?”

床榻上的罗其昉一动不动,没有理会他,目光也从他身上移开,又是怔怔地看着纱帐的顶部。

青衣男子也不在意,负手看向了墙壁上的一幅字画,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寒窗苦读为了什么?功名利禄?光宗耀祖?为国为民?……还是报效‘圣恩’?”

青衣男子故意在“圣恩”两字上加重音量,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讽刺。

罗其昉双目微瞠,眸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不禁想到了现在的朝廷,想到了他们那位皇帝……

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当然是有抱负的。

十年前,他的父亲出外游学,却恰逢楠城水患,连日暴雨冲毁了三年没有修缮的堤坝,整个楠城毁于一旦,也包括他的父亲。

这些年来,他潜心读书,也是希望能够科举入仕,为一方父母官,为民谋利,不让这等惨事再度发生,但是现在,现在一切都毁了!

也包括他自己!

罗其昉慢慢地抬起了自己微微扭曲的右手,脑海中闪过这些天的污糟事,脸色越发苍白,胸口一阵起伏,似乎就要呕吐出来……

他淡淡道:“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声音空洞无力,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见罗其昉有了反应,青衣男子的唇角翘得更高了,意味深长地说道:“罗公子,倘若你所求是为民请命,又何须执着于是否科举入仕!”

须臾,罗其昉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然后转过头朝青衣男子看去,俊朗的脸庞上惨白如纸,但是原本空洞无神的眸子似乎又有了一丝神采,问道:“此话怎讲?”

“罗公子,这为官之道并非非黑即白,就算是公子真的科举入仕,难道就一定能一展抱负吗?”青衣男子缓缓地又道,“即便是千里马,还需‘伯乐’赏识!”

“所以,你的主子就是我的伯乐?”罗其昉直接把话挑明道。

青衣男子笑得更为开怀,“在下就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屋子里,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罗其昉静静地看着几步外的青衣男子,此人能在公主府出入如无人之境,很显然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能力,而且,对方早已经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的主子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对方既然找上了他,显然是看不惯长庆的行事……别的不说,只这一条,他们的立场就是一致的!

青衣男子悠闲地站在一旁,并不催促罗其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其昉才再次开口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对于罗其昉的选择,青衣男子并不意外。

这罗其昉本来就是一个聪明人,再从他剑走偏锋地用这种方式来报复长庆,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迂腐死板之人。

“就从活下去开始,”青衣男子眉眼一挑,负手朝床榻走近了一步,眸生异彩,“然后……”

“簌簌……”

屋外,一阵微风拂动,吹得庭院里的那些枝叶微微摇晃,天光正亮。

当风停下时,屋子里就又只剩下罗其昉和那个昏迷过去的灰衣婆子二人。

罗其昉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簌簌簌……”

又一阵清冷的春风吹进屋子时,他忽然笑了,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眸底有释然,也同时燃起了一丝野心的火花,激动地跳跃着。

他不在意刚刚那个青衣人口中的主子到底是谁,哪怕对方是想利用他也无所谓,反正他是一个活死人了,只要能有一偿夙愿的机会,哪怕机会再微弱再渺茫,他都愿意一试!

他,还有什么好输的呢!

“蹬蹬蹬……”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罗其昉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很快,门帘就被人从外面打起,一道海棠红的倩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来人的目光一眼就落在了窗边那“昏睡”的灰衣婆子,跺了跺脚,随手就拿起一旁案几上的一个果子朝那灰衣婆子丢了过去,没好气地斥道:“贱婢,本县主让你在这里照顾人,可不是让你在这里睡觉的!”

九华心里本就烦躁,看着那灰衣婆子胆敢躲懒,心中更怒。

九华是刚从宫里回来的,一早贺太后就把她召去了慈宁宫,先硬后软,一会儿骂,一会儿劝,说会为她好好地指一门婚事,让她不要那么任性;又说现在皇帝还在压着那些个御史,要是压不住,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去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九华想着,不由噘了噘嘴,眸底闪过一抹不悦。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她和罗哥哥是两情相悦,为何母亲非要横刀夺爱,为何外祖母偏偏要帮着母亲来妨碍她和罗哥哥!

明明昨天一早外祖母和母亲都商量好了会把这件事糊弄过去,让安平皇姨母闹出丑事去和亲北燕,自然就没人再谈论她们母女和罗哥哥的事了……

可是,今天外祖母却又忽然朝令夕改,改口说要给她指婚……

那果子携着九华的愤怒抛了出去,正好扔在了那灰衣婆子的肩膀上,然而,那灰衣婆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九华更怒,正要喊人,就听一个嘶哑的男音响起:“九……华。”

九华不由惊喜地双目瞪大,急忙朝床榻的方向望去,只见罗其昉正抱被坐在那里,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如往昔般。

只是,他的面色是那么憔悴,额头上包的纱布下还能看到那刺目的血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看得九华心疼不已。

“罗哥哥……”九华轻轻地唤道,声音微颤,整颗心如小鹿乱撞般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九华仿佛怕吓到罗其昉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榻前,喉间微微哽咽。

自从罗其昉昨日醒过来后,就没有再开口,也不肯吃东西……

她知道他心如清风明月,纯净无暇,眼里哪里容得下一粒沙子,却被母亲所污……他一定是伤透了心,才决然自裁!

此刻听闻罗其昉又肯唤她的名字,九华不由欣喜若狂,心如潮水般翻涌起伏着,激荡不已。

“罗哥哥!”九华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浪潮,如乳燕归巢般飞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你终于肯理我了!”

罗其昉僵硬得由着九华抱着,好一会儿,方才徐徐道:“九华,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嘶哑而艰涩,仿佛是从喉底挤出来的一般。

“不!”九华在他温暖的胸膛中抬起头来,眼眶中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鼻尖红彤彤的,激动地说道,“这都是母亲的错!罗哥哥,我不怪你,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就该同舟共济!”

罗其昉的身子在听到九华说“母亲”时微微一颤,瞳孔猛缩,似乎被捅了一刀般。

他闭了闭眼,脸色惨淡地说道:“九华,有的事……就算我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你母亲可以吗?”

闻言,九华的双目猛然瞠大,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了两人砰砰砰的心跳声。

罗其昉苦笑了一声,又道:“你的母亲,你想必比我了解……她,会放手吗?!”

九华的脸色更难看了,把小脸死死地埋进了罗其昉的胸膛中,紧紧地环着他的腰,眸子里一片晦暗。

她的母亲,她最了解。

只要母亲想要得手的男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母亲一日不肯放手,御史就会拿着“母女争夫”来弹劾她和母亲,而外祖母就只会逼着她放弃罗哥哥!

为什么她要放弃罗哥哥?!

罗哥哥喜欢的明明是她,也唯有她……要是,要是没有母亲,外祖母一定会帮她了吧?!

想到这里,九华的眸子更幽深了,更为用力地抱住罗其昉,嘴里喃喃说着:“罗哥哥,谁也别想拆散我们,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九华……”罗其昉轻轻地拍着九华的背,一下又一下,目光却是直直地望着窗外……

天上的灿日俯视着大地,将整个京城照得一片透亮,温暖和煦,也包括权舆街的尚书府。

“沙沙沙……”

风吹树动,摇曳的枝叶发出细细的摩擦碰撞声,中间夹杂着刷子规律的刷动声。

尚书府的马厩旁,端木绯正在专心地刷着马,每一下都从马背一直刷到马腹,认认真真,周周到到,仔仔细细。

她一边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霜纨,很快就有妹妹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它叫‘飞翩’,长得可爱极了。”

“不过,它还小,现在要跟它娘和哥哥在一起,等再过几个月,我就把带回家来陪你,好不好?”

霜纨的性格非常温顺,尾巴轻轻甩动着,偶尔用鼻子亲昵地顶顶她的胳膊,蹭蹭她,那温热的鼻息喷在端木绯的脖颈间,逗得她有些痒,发出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碧蝉在一旁帮着喂草料,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我们霜纨真乖!奴婢看啊,府里的马儿中,性子最好的就是霜纨了。”

那是自然。端木绯沾沾自喜地扬了扬下巴,摸着霜纨雪白的脖颈,毫不吝啬地夸奖着:“我们霜纨不仅乖,还漂亮!……霜纨,等过些天,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出门踏春,放放风好不好?!”

霜纨似乎听懂了,上唇兴奋地向上翻起,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嘶鸣声,又亲昵地蹭了蹭端木绯。

就在这时,绿萝快步走了过来,禀道:“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这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禀话,可是不知道为何,绿萝和碧蝉皆是觉得空气似乎冷了下来,时间仿佛停住了。

端木绯静了两息后,应了一声,然后便朝着湛清院走去。

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她换了一身极为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裙角用银线绣了几片竹叶,双平髻上简单地以月白丝带点缀。

换好衣裳后,她就坐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只不过,今日她要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御街上的一品轩。

今日是肃王处决的日子。

皇帝早就已经贴出了皇榜,列举了肃王通敌叛国、逼宫谋反的种种罪状,将于今日午时三刻将肃王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这个消息早就在京城大街小巷传遍了,虽然午门行刑不许普通百姓围观,但就算是如此,也阻挡不了那些百姓的热情,都纷纷来了距离午门最近的御街看热闹,想着哪怕看一眼囚车,或者行刑时能远远地朝午门方向观上一眼也好。

今日的御街上熙熙攘攘,拥堵不堪。

一个个面目森冷的禁军十步一岗地守在街道两边,清出了一条道来,那些百姓要么就直接等在路边,要么就像端木绯这般订了路边的酒楼、茶楼,等在雅座和大堂里候着。

整条街上一片喧哗,那些酒楼茶楼二楼雅座的窗户都敞开着,不少客人或是在里面谈笑风生,或是对着刑部天牢的方向伸长脖子张望着。

当端木绯抵达一品轩时,正好是午正。

二楼的雅座中已经有了人,一个身穿天蓝色锦袍的少年正坐在窗边,慢悠悠地饮着茶,正是李廷攸。

“攸表哥。”端木绯含笑地唤了一声,然而李廷攸却是神色淡淡,瞥了她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在说,你还记得我是你表哥啊!

端木绯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眼神,小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这要是平时,李廷攸敢如此甩脸色给她看,她肯定是懒得理会的,可是抵不住她此刻心虚啊。

昨天下午在安平长公主府时,她听闻安平从宫里回来了,就兴冲冲地去仪门迎接,后来就陪着安平去玉华堂用午膳了,完全忘了让人去通知还在马厩的李廷攸……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李廷攸在公主府的丫鬟引领下哀怨地来了玉华堂,端木绯方才想起了这个表哥。

这次确实是她理亏。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想了想后,讨好地看着李廷攸道:“攸表哥,现在桃花初绽,正是酿桃花酒的好时节……”

李廷攸闻言顿时眸子一亮,本来还想再端一会儿架子的,却抵不住被勾起的酒虫,没骨气地朝端木绯望了过去,昂了昂下巴,一副“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表情。

端木绯很是识相,笑眯眯地继续道:“攸表哥,等我酿好以后,就给你送两坛过去,可好?”

李廷攸总算是满意地笑了,正要请端木绯坐下,就听外面传来小二殷勤热络的声音:“公子,这边请。”

随着“吱”的一声,雅座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紫色描银锦袍的少年跨步走了进来,举手投足间随意而洒脱,又透着几分骄阳似的矜贵。

“阿炎,快过来坐!”李廷攸对着封炎露出灿烂的笑容,招呼他过来坐下。

封炎对着表兄妹俩微微一笑,一双斜飞的凤眼明亮璀璨,“廷攸,端木四姑娘。”他信步走到窗户边,撩袍在端木绯和李廷攸之间坐下。

这间雅座其实是封炎订的。

昨日端木绯和李廷攸离开公主府前,封炎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在一品轩订了间雅座,打算今日午时来此看肃王午门行刑。

如他所料,端木绯一听,就说要过来“看热闹”,而李廷攸想着肃王差点害了李家,也附和说要一起来,于是才有了他们三人今日这一品轩之约。

小二手脚利索地给几位客人都上了茶,端木绯根本就没心情寒暄,目光不住地往外瞟去。

街道上越来越嘈杂,特意赶来此处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些禁军的身后被数以千计的百姓挤得密不透风,几乎是寸步难行。

上月底李羲押解肃王进京时,京中的百姓们最多也就是闻讯赶去南城门瞧个热闹,而如今,随着肃王的定罪,他这些年来所犯下的一条条罪证都被公布天下,百姓们才知道八年前蒲国来犯,大盛之所以连失西州、陇州两州,这背后竟然还有肃王在暗中推动……

当年蒲国来犯,京城的百姓虽然没有遭受战火,却是每天提心吊胆的,就怕蒲国继续长驱直入,一旦秦州沦陷敌手,那可就是攻入中原腹地啊!

彼时,大量西州、陇州的流民涌入京城,闹得京城人心惶惶,至今京城还有不少当时留下定居的流民,今日他们都特意赶来围观肃王行刑。

数以千计的眼眸此刻都目光灼灼地望着街道的一头,一辆囚车正从街道的尽头缓缓驶来。

“快看,囚车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声来。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纷纷喊了起来,下方街道上的百姓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地喧嚣起来,皆是高喊着“囚车来了”,一声比一声响亮。

端木绯也朝囚车的方向望去,眼神微沉。

忽然,她双目微瞠,目光怔怔地看着斜对面的街道边站着一道儒雅的身影,负手而立,花白的鬓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着……

对方那眉眼鼻的轮廓对端木绯而言,是那么熟悉,她哪怕闭上眼也能将他一模一样地画出来。

祖父!

端木绯一眨不眨地看着静立在街边的楚老太爷,眼眶一酸。祖父也来了!

此刻,雅座中静了下来,只有街外的喧嚣愈来愈响亮,三人心思与目光各异。

李廷攸望着下方的囚车,端木绯看着楚老太爷,而封炎则是在看端木绯,看着她的眼眶微微红了起来,看着她眸中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看着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散发了出来……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蓁蓁,封炎就觉得一阵心疼,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揪住了他的心脏一般,他完全就没注意到囚车在禁军的押送下来到了一品轩的下方。

囚车中的肃王比十来天前被押解进京时还要狼狈,浑身污浊不堪,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囚车里。

他形容癫狂地抱着头,着囚衣的身子颤抖不已,嘴里喃喃地说着:“不可能的……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明明步步筹谋,步步谨慎,怎么就一下子走到了绝境?!

前方的午门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方,肃王的身子颤抖都越发厉害了。

突然,他感觉到脖子后一寒,好像是有一把利箭对准了他的后颈,不由得汗毛齐齐竖了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对上了二楼的窗口中探出一双如墨玉般纯净清冷的大眼睛,一张陌生的小脸冷冰冰地望着自己,令他心底不禁升腾起一种刺骨的寒意。

她是……

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心头,“啪”,一只臭鸡蛋准确地扔在了他的额头上,蛋壳碎裂,腥臭的鸡蛋液自他额头流淌了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般。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烂蔬菜、烂水果都朝肃王的囚车飞了过去,肃王只能抱着头,嘴里疯狂地含着:“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那喊声随着囚车渐渐远去……

等囚车驶到了午门外,那些百姓也就消停了下来,他们也无法再前进了,无数的禁军把一道道围观的目光挡在外面。

但众人还是伸长脖子盯着午门的方向,时间在这个时候好像放慢了好几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地传来了冷厉的两个字:

“行刑!”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四周似乎弥漫起了一股肃杀的气氛,整条街静了一瞬后,就再度沸腾了起来。

端木绯也望着午门的方向,像是尘埃落定,像是如释重负,又似是失魂落魄……

忽然,一盏白色的孔明灯飘飘荡荡地进入端木绯的视野中,吸引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越来越多的孔明灯随着南风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端木绯俯首往街上望去,就见这一条街上的百姓几乎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白色的孔明灯,此刻,他们正彼此点燃灯中的蜡烛,让那一盏盏孔明灯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如同那漫天繁星般漂浮在空中,一闪一闪……

端木绯的眼前突然又多了一盏孔明灯,触手可得——这一盏是被封炎直接送到了她的身前。

端木绯惊讶地看着这盏孔明灯,封炎微微一笑,道:“祸首伏法,自当告慰英灵。”

端木绯下意识地接过了那盏孔明灯,又朝街上百姓手里的孔明灯望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原来这些孔明灯应该全是封炎让人放的。

封炎对着端木绯眨了眨眼,唇畔的笑意更浓了,似乎无声地肯定了她的猜测。

果然是封炎!端木绯的眸子一下亮晶晶的,也对着他笑了,眼神柔和如水,笑容璀璨如星辰。

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手中的孔明灯,把它放在了窗槛上,看着它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也随风加入了那片孔明灯群……

端木绯双手合十,仰望着那漫天的孔明灯,小脸上一片虔诚,对着那遥远的天际无声地说着:

“爹爹,娘亲,肃王伏法了!”

“爹爹,娘亲,你们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爹爹,娘亲,你们一定保佑弟弟啊!”

端木绯的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恬淡,沉静,温和,心渐渐地沉淀了下来。

这漫天的孔明灯好像一条星河般,吸引了街上的百姓,也吸引了那些雅座中的客人,其中也包括楚老太爷。

楚老太爷仰头望着天空,眼眶微红,目光追随着那纷纷扬扬的孔明灯,忽然,他的目光与一品轩中的封炎四目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封炎坦然地对着下方的楚老太爷微微一笑,放开了手中刚刚点燃的孔明灯,那盏孔明灯很快就慢悠悠地从窗口飞了起来……

楚老太爷怔了怔,神色有些复杂,然后大步流星地朝一品轩的方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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