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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算了吧,也就是半块重阳糕而已。”一旁摊位的一个中年妇人好声好气地对着老妇劝了一句。

“是啊。”中年妇人身旁的一个灰衣老妇也是神情温和地劝说道,“王大妹子,如今家里也就你们娘仨儿了,总要协力把这日子给熬过去了。”

那王大娘却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指着少妇的鼻子道:“我还能指望她?!这都嫁进来几年了,连个男娃都生不出来,就生了这么个赔钱货,现在我家老大、老二都被征兵征走了,我以后可要怎么办啊!”

王大娘越说越是心生一种悲凉,拍着自己的大腿鬼哭狼嚎起来。

这当兵九死一生的,万一两个儿子以后回不了,他们家那可就是绝户了!

那个少妇眼眶微红,身子微微颤抖着,欲言又止。

她有些尴尬为难地往端木绯、安平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娘,我这里还有客人呢。”

闻言,老妇那浑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仿佛此刻才看到端木绯一行人,见她们一个个衣着华丽,笑得脸上挤出深深的皱纹,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

端木绯有些漫不经心地挑着摊子上的绢花,不禁想起了李廷攸在柏川县所见所闻,朝廷征兵按律每户至少要留一成年男丁,然而事实上,不止柏川县没有按这个来,其他的城镇亦然。

端木绯挑了十来朵绢花后,就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敢问大娘是哪里人?”

那王大娘急于讨好端木绯她们,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姑娘,我们是附近张家村的,这市集里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我们村里人。”

“哎,这次征兵把村里的壮丁征走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了我们这些老残妇孺,这日子还得过,也只好自己出来摆摊了。”

“如今村子里实在没多少人,出来摆摊的人也不多了……”所以这集市才会这么萧条。

四周的其他几个妇人也忍不住围了过来,心有感触地唉声叹气,抱怨连连,感叹世道不易,再这么下去怕是连糙米都吃不起了。

买了绢花后,端木绯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着,只是气氛微微沉寂。

端木绯的眼神有些恍惚,嘴角微抿,还在想着征兵的事。

皇帝许是不知道地方贪腐至此,但朝廷若是再不拿出对策,任由底下官员肆意而为,欺压百姓,怕是南怀未平,大盛又要添新乱了。

“娘,端木大姑娘,四姑娘,”封炎突然出声,指着前方一个挂着红色茶幡的茶铺,笑眯眯地提议道:“我们干脆到前面去吃点东西,歇歇脚吧。”

端木绯本来也没觉得饿,封炎一说,她忍不住鼻头动了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钻入鼻尖,香菇、猪肉、鲜虾、荞麦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勾得她食指大动,想也不想地就脆声应了。

这间茶铺是以偌大的油布简单地临时搭建起来的铺子,里面也就十来张桌子,铺子里居然还挺热闹的,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还剩下三四张桌子还空着,位于最中间的说书人激动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说得是口沫横飞。

四周茶客偶尔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端木绯一行人一来,就有一个老妇迎了上来,殷勤地给她们擦桌子,又问他们想吃喝点什么。

四人点了茶,又各自点了一碗三鲜馄饨,以及四笼不同口味的小笼包子。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也饶有兴致地听起书了。

这位说书人还颇有几分口才,口齿伶俐,声调抑扬顿挫,不仅声情并茂,还会用不同的声调来表示不同的人,轻而易举地就把听众带入到他的故事中。

端木绯虽然是从中间听起的,但是没一会儿就听明白了故事的梗概。

故事初听有几分像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三人意气相投,举酒结义,但是紧接着剧情就急转而下,三兄弟中的刘大因为家中交不起人头税,被官兵发配去边疆做苦役。

关二和张三得知后,义愤填膺,只因那刘大乃是家中独子,家中只有寡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女,刘大走了,家中寡母幼女无依无靠,还不是等死。关二和张三商议一番后,决心从官兵手中劫走刘大,本来只想劫人,谁想一个官兵错手死于张三手下。他们三人逃走了,然而关家和张家亲眷却被官府迁怒,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三兄弟无奈之下只能投靠了黎山中一伙义匪,救回剩余家人,从此占山为王……

端木绯越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乍一听是在说重税苦役害人,但是她听着怎么觉得好像在暗示些别的什么……

那说书人敲了一下惊堂木,表示一盏茶后且听下回分解,就讨了些赏钱躲后边歇息去了。

茶铺里紧接着就骚动了起来,众人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有人说那关二、张三仗义,有人说官府可恨,也有人说这还不是没钱害的……

“可不是啊!这世道啊,还是要有银子傍身才好过日子。”一个五官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感慨地叹道,“我的三姑母十年前嫁去了百里外的合山镇,本来生活还算好,不过今年征兵,非要把我三姑父征走。我三姑父家那可是三代单传的男丁,如今膝下也只得一个八岁稚子,为了把我三姑父给留下来,他们家交了一大笔钱,说是什么劳役税。如今家里的十几亩田产都卖了,只剩下一栋老宅,清苦度日……”

“能把人留下总是好的。”另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唏嘘地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人要是被征去当了兵,上了战场,没准命就丢了!只凭你三姑母家孤儿寡母能不能守得住这产业还不好说呢。”

“是啊是啊,听说这京城周边已经有不少村子的壮丁都被拉走了,也指不定下一个就轮到我们村了……”

四周其他的茶客也是忧心忡忡地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铺子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那中年儒生叹了口气道:“朝廷征兵,是为保家卫国,我们百姓本该响应,可是怎么也给该给每户留下一个男丁啊!家里缺了男人,只剩下妇孺,这让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是啊是啊!”一旁的一个蓝衣老妇以衣袖抹着眼角的泪花,哽咽道,“我三个儿子全被那些官兵抢拖去了,顶亏家里还有三个孙儿和几亩地,可是这最大的长孙也才十一岁,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位大姐,好歹你还有孙子呢。我们村多的是没留下根苗的,这一个半个村子都是要绝户啊!朝廷这是不给人活路走啊!”

“……”

四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激动。

端木绯歪了歪螓首,越发觉得不太对劲了,这似乎是有人故意在挑动民心。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正对面的封炎,正好对上封炎那双笑眯眯的凤眼,弯如弦月,笑意盈盈。

封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肯定了她心里的猜测。

端木绯瞬间如五雷轰顶般,震慑原地,真恨不得抬手捶自己一拳。她这个蠢蛋,猜到就猜到呗,还非要去确认,现在好了,又知道了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

端木绯急忙捧起了跟前的菊花茶,欲哭无泪地垂下了眼睑。

封炎也捧起了菊花茶,眼角的余光却还在看着端木绯,嘴角微翘,觉得今天的事自己办得好极了。蓁蓁喜欢看热闹,自己特意带她来这里看热闹,想来蓁蓁一定十分满意!

这时,一声响亮的惊堂木陡然响起,那个说书人又回来了,口若悬河地说起了后续的故事:

刘、关、张三兄弟来到黎山后,方才知道这伙义匪都是可怜人,有的被强豪兼并了田地,有的被强占了妻子,有的被人嫁祸,一个个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上山为匪……

一阵勾人的香味渐近,一下子把端木绯的注意力勾走了,茶铺的老妇手脚利索地把四碗热乎乎的三鲜馄饨与四笼小笼包送到了他们的桌上,那诱人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白气弥漫在桌面上。

端木绯的眼里霎时只容得下眼前这碗香气扑鼻的馄饨,一个个龙眼大小的荞麦皮馄饨漂浮在混着紫菜、虾皮和蛋皮丝儿的汤面上,四周还有那碧绿的葱花点缀在星星点点的的猪油花上,随着汤水微微起伏着……

端木绯不由口涎分泌,舀起一颗馄饨,贝齿轻轻地咬一口,那擀得薄如纸的馄饨皮下,里面的馅料鲜香多汁,入口鲜而滑,剁碎的猪肉馅里还夹杂着虾泥和碎香菇,虾肉的鲜,香菇的香,和猪肉的嫩滑三者完美地糅合在一起,汤汁溢满口中,香鲜诱人,让人欲罢不能。

端木绯眸子晶亮,一口接着一口,那柔滑的馄饨皮、香滑的馅料和热腾腾的鲜汤吃下去让人觉得通体舒泰,酣畅淋漓。

四周的其他人随着那说书人的讲述,又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

“这世道啊,害人不浅啊。”一个老者感慨地说道。

“可不就是啊,我听说,一些被强征为兵的可怜人因为舍不得父母儿女,就成了逃兵,携家带口地躲到深山里,偏偏朝廷还不肯罢休,专门派兵去剿匪,不管男女老少,全都杀无赦。”那中年儒生摇着头道。

“不至于吧?”那个年轻人下意识地惊呼道,双目微瞠,似是受到了惊吓。

“怎么不至于!”那中年儒生拔高嗓门正色道,“我一个族兄前几日去京城访友时,亲耳听那个带兵的小将军说,平民百姓那是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当时街上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事现在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你们随便去问问就知道了!”

不知何时,说书人的声音已经停下了,然而,没有人在意,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中年儒生的身上,附近还有不少路人也被吸引了过来,这个茶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片交头接耳的私议声。

“这也太过嚣张了吧!难道就他们这些贵人的命是命吗?”那个年轻人越说越激动,拍案而起,整个人义愤填膺。

“就是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把家里的男丁都拉走,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这是要让我们都断子绝孙啊!”

“……”

四周其他人也都是满腔义愤,情绪越来越激动,如同那海面上的怒浪,一浪还比一浪高,群情激愤。

“我看啊,圣上英明,这种事一定是有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不如我们上万民书,让天家知道我们百姓的难处!”

“不错。圣上一定会为我们这些百姓做主的!”

周围的百姓仿佛是溺水的人瞬间抓住了一根浮木般,一个个都目露异彩,人群中的附和声越来越多,这个小小的茶铺就像是一锅快要煮沸的沸水般沸腾着,喧嚣着。

不知不觉中,众人都以那个中年儒生为中心聚拢在一起,又有人主动跑出茶铺去隔壁的摊位买了笔墨纸砚回来。

端木绯默默地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个馄饨,忍不住又悄悄地瞥了封炎和安平一眼,又默默地舀着鲜香的馄饨汤送入口中。

今天是九月初九,十五年前的今天,对安平来说,应该是天崩地裂吧,但是安平还是那个安平,没有怨天尤人,她就像是牡丹,便是天下百花为讨女帝欢心而绽放,牡丹亦不会折腰,自有风骨。

“保家卫国,这要是连家也没有了,谈何卫国!”沉默许久的端木纭擦了擦嘴,忽然说了一句,神情坚定。

安平有些意外地看着端木纭那张明艳的小脸,红润的唇角轻扬,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

她知道端木纭和端木绯都是自小在北境长大的姑娘,四年前因为父母双亡才来京投靠祖父端木宪。

在北境的经历让这两个看似与一般贵女无异的小姑娘骨子里如劲松般坚韧,见地更是不凡。

有其姐必有其妹,有端木纭这样的长姐,难怪能把未来儿媳妇养得这般好。

这对姐妹俩都是好孩子!

“我们走吧。”安平看也没看四周的其他人,优雅地站起身来,老嬷嬷急忙去结了账。

当安平一行人出了铺子时,公主府和端木家的马车也过来了,安平、端木纭和端木绯各自上了马车,封炎买的那些东西也都从奔霄的身上撤下,分成两半被搬上了两辆马车中。

车夫吆喝声和挥鞭声自车外传来,马车里的端木绯忍不住挑开了窗帘一角,往茶铺的方向望去,但见那些茶客簇拥着那中年儒生从茶铺里走出,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万民书,朝集市里的那些摊位走去,一家接着一家,说明缘由,那些百姓神情各异,有的迟疑,有的惊讶,有的愤然,有的坚定……

大部分人都在那张万民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当端木绯收回目光时,双眼一不小心就对上策马在马车旁奔驰的封炎,心口一颤,不禁想起了封炎曾两次莫名地扯下她车帘时的情景,手一抖,下意识地放下了窗帘。

回程的这一路,马车里静悄悄的,端木绯闭眼假寐,大脑放空状,只当自己今天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完全不想问封炎接下来要干什么。

没错,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也就是出来登高踏秋,买了些绢花,吃了碗馄饨而已。

“得得得……”

两车一马在凌乱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声中回了京,封炎和安平先把姐妹俩送回了端木家,方才回了公主府。

对于端木纭而言,重阳节还只是刚刚开始,她还要准备傍晚的祭祖事宜,不过比起去年,她如今可说是游刃有余,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让贺氏和小贺氏婆媳俩完全挑不出错处。

等到府里的香烛味彻底散去,已经又是一天来临了。

重阳后,秋意越来越浓,五彩缤纷的菊花如火如荼地开遍了整个京城,同时,一封万民书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传递着,九月十四日,这封万民书由京兆尹亲自于早朝上呈到了御前。

那时,皇帝正在与群臣说秋猎的事,打算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启程往西苑猎宫秋猎。

这封字字泣血、印满了鲜血色的指印的万民书对于皇帝而言,就像是一个巴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甩在了他脸上。

京兆尹直接跪在了金銮殿上,把一早有百姓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呈上这万民书,并声声哀泣地述说如今官府在民间强行征兵、蛮横无道的种种事迹一一禀明。

并言道,哭诉百姓伸冤无门,只能写下这封万民书,希望能直达圣听。

随着京兆尹的一字字、一句句,朝堂上寂静无声,那些臣子皆是俯首屏息。

皇帝坐在高高在上的金漆宝座上,难以置信地俯视着京兆尹,脱口道:“怎么可能,征兵都是按旧例,每户征一丁,朝廷给予安家费,何来强行征兵之说!”

“皇上说得是。”立刻就有一个中年将士大步出列,慷慨激昂地对着皇帝抱拳道,“分明就是这些刁民只知道‘小家’,而不知道‘大国’,不愿意入伍当兵,竟然信口雌黄!如此刁民实在该诛,方能以儆效尤!”

“刘将军所言差矣。”一个青年文臣出列,义正言辞地反驳道,“百姓上万民书代表民心,如此请命其中必有冤屈,怎能不经查证就妄下判断!”

那位刘将军似笑非笑道:“齐大人,你还年轻,所以不知道这每年征兵都有些刁民意图逃兵役,因此进山为匪的也不再少数!”

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臣又紧接着出列道:“皇上,老臣以为是非曲直,还是先查证一番再行定夺才是……”

皇帝眉宇紧蹙,此刻早已经把秋猎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声音冷得几乎掉出冰渣子来,道:“查!这次的事必须要查个清楚明白。”

“皇上圣明!”众臣皆是俯首应声,包括那个刘将军也不敢再多言。

皇帝一声令下,自然就要彻查到底。

东厂领命后,就火速地行动了起来,一时间,戴着尖帽、穿着褐衣的东厂番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策马奔驰在大街小巷,所经之处,百姓皆是如惊弓之鸟般,闻风四散。

才短短三日,岑隐就将“万民书”的前因后果呈到了御前,皇帝一目十行地看着那道折子上,脸上瞬间就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而且还越来越阴沉。

岑隐似是没看到般,半垂首,禀着来龙去脉:

“……柏川县、合山镇、井泉县、正定县、深泽镇……十几镇县地方官员贪腐兵部下拨的安家费,且抢拉壮丁,欺善霸民,以致当地一些百姓忍无可忍,奋起反抗,部分良民逃至深山老林,占山而居……”

“韩士睿此前奉命领兵前往柏川县、井泉县、深泽镇几地剿‘匪’,不论投降者、反抗者,皆是格杀勿论,引得当地百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皇帝的脸色一片铁青,此刻再想起京兆尹呈上的那封万民书,只觉得那上面如繁星般的红指印更像是一滴滴血渍般,这都是百姓口中呕出的鲜血!

着一袭大红麒麟袍的岑隐俯首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皇上,臣还查知七月时,李廷攸与韩士睿一起奉命前往柏川县剿匪,李廷攸查知当地官府贪腐,本来要禀明皇上,再行定夺,不想让韩士睿反告他贻误军机,以致李廷攸被军法处置,逐出了神枢营……”

皇帝闻言面色越来越难看,拔高嗓门怒道:“韩士睿杀良冒功,好大喜功,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严惩,方能以儆效尤!”

皇帝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冰冷,其中蕴含着如惊雷般的怒意。

皇帝的右手在御案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一想到自己本还想重用这韩士睿,就觉得此人实在用心险恶,竟然仗着自己的一分宠信,胆敢蒙骗自己,害得自己差点成了一个昏君,一世英名尽毁!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九月金秋,屋子里被外面的杏叶映得一片金黄,静谧肃穆。

当日皇帝便即刻下旨,卸了韩士睿神枢营四品指挥佥事的职位,又发配其服三年劳役以赎其罪。

之前,万民书的事在京中早就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也在同时静待着皇帝的决议。

因此,旨意一下,就立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到半日就在京城上下传遍了,京城就像是炸了锅般骚动了起来。

韩士睿被皇帝下旨责罚,然而,官员贪腐牵涉甚广,却不是三两天能够立案定罪的,而且皇帝觉得水至清则无鱼,前人有云:“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之谓,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官日用及宗人、胥吏何以为生?”

对皇帝而言,这就是帝王心术。

然而,在民间的百姓看来,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京中各处私议不断。

“依我看,那韩士睿确实有罪,可是此案并非由韩士睿而起,源头还是官府贪腐,强行征兵!”一间茶楼内,一个青衣学子对着同桌的友人侃侃而谈。

“程兄说的是。”同桌的蓝衣学子频频点头,“这韩士睿更像是被官家拎出来背锅的,打算以此堵悠悠众口。”

“看来官家是打算包庇那些犯事的官员,所以才弃卒保车!”另一个靛衣学子摇了摇头,语气中透着一分不以为然。

“哎,”旁边一桌某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叹了口气道,“官家这好歹也是个态度,至少那些官府此后应该不敢再强拉壮丁了吧?”

“大爷您此言差矣。”那青衣学子立刻就转头对那老者道,“那些已经被强征入伍的男丁何其无辜,还有那些孤儿寡母以后又何以为生?贪官污吏不可纵容,这些人便是为了避一时风头安分守己,以后再有机会,恐怕只会变本加厉!”

“程兄所言甚是啊。”靛衣学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些年来,朝堂贪腐、亏空愈演愈烈……还不如前头那位时,吏治清廉。”

与他同桌的学子们愣了愣,互看了一眼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所说的“前头那位”指的怕不是先帝,而是今上前面那位伪帝崇明帝。

说到伪帝,四周静了一静,今上素来憎恶伪帝,以致说起伪帝,朝中上下只敢论“过”,而不敢言“功”。

然而,每个人心里自有一杆秤,伪帝离世也不过十五年,当年的太平盛世自然也有许多人都记在心里。

“十七年前实行的‘均户税、衡物价’确实对民生大为有益……可惜了!”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一阵轮椅滚动声忽然自后方传来,大堂中的众人下意识地朝轮椅的方向瞥了一眼,只看到轮椅上一道清隽的天蓝色背影。

一个高大健壮的黑衣男子轻而易举地把轮椅连人带椅地抬过了高高的门槛,一直推到了街边。

此次才是未初,但是天空却是略显阴沉,一片片阴云将大半的天空遮蔽了起来,挡住了日头。

“这天看来快要下雨了……”轮椅上的男子怔怔地抬眼望着天空,眼神微微恍惚,心神似乎飘远。

“无宸!”

直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伴着一阵马蹄声响起,马蹄声轻快响亮,黑马打着响鼻停在了轮椅旁。

马上的玄衣少年轻快地翻身下马,身上的衣袍随着他的跃起在半空中翻飞如蝶,如燕子般轻盈地落在了轮椅旁。

“无宸,我来接你回府。”少年灿然一笑,恰如骄阳初升。

“阿炎。”温无宸的眸中又有了焦点,瞳孔清亮温暄,含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个时间还没到五城兵马司放衙的时候。

封炎把拳头放在唇畔,清了清嗓子,随口道:“反正五城兵马司没什么事……”

封炎说得漫不经心,可是知他如温无宸,却从少年那双乌黑明亮的凤眸中看出了一丝羞赧,一下子就心领神会。大概只有一个人,会让阿炎露出这种表情……

温无宸想着嘴角微微扬了起来,身上似乎也多一丝活力。

“端木四姑娘今天要来府里领飞翩。”封炎说话的同时,一旁的奔霄似乎听懂了什么,在他说到飞翩时,上唇翻了翻,发出“咴咴”声。

飞翩也七个月大了,可以离开母马独立生活了,因此封炎就想着让端木绯领回去,好好培养培养感情,等秋猎时还可以把飞翩也带出去玩,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常常一起去遛马了。

封炎美滋滋地想着,从上午开始已经快坐不住了,等午后,就直接自己给自己放衙了。

送温无宸上了马车后,封炎就护送着马车一车一马径直回了公主府。

一回府,封炎就得知端木绯已经到了,就在马厩那边,就推着温无宸的轮椅朝马厩方向去了,奔霄也不用人牵着,就自己熟门熟路地走在二人前面飞驰而去,嘴里发出愉悦的嘶鸣声。

紧接着,马厩的方向也传来了马驹的阵阵嘶鸣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似乎有两匹马驹在较劲似的。

“奔霄!”跟着是少女清脆明快的声音,“飞翩,乌夜,快看奔霄回来了。”

是蓁蓁!封炎顿时就好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脸上焕发着异彩,连上方的天空都在不知不觉中亮了起来,阴云散去,又露出其后那璀璨的骄阳。

封炎下意识把轮椅推得更快了,步履轻快,轮椅上的温无宸自然感觉到了,脸上的笑意随之渐浓。

很快,前方马厩旁两道娉婷的倩影就映入眼帘,一个身形修长,着大红色的衣裙,艳丽如牡丹;一个身量娇小,着修身的绯色骑装,清丽如绣球花;前者明艳逼人,后者娇俏活泼,二人皆是笑容灿烂,正是安平和端木绯。

端木绯正亲自喂奔霄吃麦芽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奔霄,今天我要把你女儿领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呵护它、照顾它的,不会让它受一点委屈的。”

“奔霄,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是千万个不舍,以后有空的时候,我会时常带飞翩回来看你的。”

“你放心,飞翩这么漂亮、可爱、乖巧、活泼……霜纨一定也会喜欢它的。”

端木绯对着奔霄说得十分投入,以致完全没有注意到封炎和温无宸的靠近,也没注意到安平那忍俊不禁的眼神。

这要是不知情的人听了,怕是要以为端木绯这是在求娶别人家的姑娘呢!安平笑得一双凤眼都眯了起来,暗暗地对着奔霄使着眼色,意思是,奔霄啊,你就放心吧,绯儿肯定是一言九鼎……而且,再过几年,飞翩就会和绯儿一起回来了!

随着那沉甸甸的轮椅压在马厩旁的砂石地上,发出了一阵粗嘎的声音,端木绯这才回过神来,听出这是轮椅的声音,脱口道:“无宸公子……”

温无宸的出现令她一喜,而封炎的陪同又令她一呆,想起重阳节和万民书的事,就有一种拔腿就想跑的感觉。

端木绯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上前给二人见礼。

“无宸,你前两天不是说那菊花酒好喝吗?”安平笑眯眯地随口道,“现在酿酒的人来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安平不客气地替端木绯讨礼物。

端木绯一听温无宸夸了自己酿的酒,精神一振,感觉像是得了莫大的夸奖似的,说:“我那里还有三坛,要是无宸公子喜欢的话,我回去就吩咐人送来。”

温无宸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顿了一下后,他又道,“正好我最近得了几份古棋谱,就赠与姑娘吧。”

封炎一看时机不错,就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最近刚巧有人送了我几卷从东瀛传来的《东皋琴谱》,也一并送给姑娘好了。”

端木绯惊喜连连,这《东皋琴谱》虽然是从东瀛传来的,可是这著琴谱的东皋其实是中原人,这琴谱是他收集了中原琴曲传去了东瀛,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某些琴曲在中原已经失传,却反而记载在被传去东瀛的《东皋琴谱》中。

“多谢无宸公子,封公子。”端木绯对着二人福了福身,乐得就像是只欢乐的鸟儿般,容光焕发。

封炎看着她欢喜的样子,得意洋洋,一不小心,耳根又烧了起来。

温无宸和安平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当然知道封炎那什么《东皋琴谱》根本就不是刚巧得来的,定是他特意为了讨端木绯欢心特意寻来的。

“咴咴!”

一旁的飞翩见他们几人在说话,活泼地飞奔过来,趁着封炎闪神的时候。用长长的尾巴甩了封炎一下,然后又“得得”地跑开,经过乌夜时,它又不安分地撩拨了乌夜一下,接着拔腿跑得更快了。

乌夜本来好好地吃草,被飞翩甩了满脸的草,也不高兴了,撒腿追了上去。两匹小马驹在四周快乐地绕着圈子,撒着欢,四肢结实而纤细,掷地有声,它们身上那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那黑色的锦缎般。

“它们的感情真好!”端木绯发出感慨的叹息声,迟疑道,“封公子,飞翩还小,要不,还是让它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吧。”

那怎么行!封炎差点没变了脸色,他还想秋猎时和蓁蓁去遛马呢。

他一本正经地劝道:“端木四姑娘,小马都七个月了,就像雏鹰终究要自己飞翔一样,飞翩也终究要长大,晚痛不如早痛。”

见端木绯看着两匹小马驹神色间还有几分游移与不忍,封炎忽然灵机一动,有如神助地提议道:“不如你今天把乌夜也一起带回去,有乌夜陪着,想来飞翩更容易适宜新的环境。”

这个主意不错!端木绯看着不远处那两匹嬉闹的小马驹,樱唇翘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赞道:“封公子,你考虑得实在是太周到了!”

她甜甜地一笑,目若星辰璀璨,颜如春花绚丽,几乎夺走了封炎的呼吸,他一不小心就看啥了,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看得安平又是暗暗摇头。

她这个傻儿子啊,一遇上绯儿,就好像一下子倒退了五六岁,变成了垂髫小童。

“绯儿,”安平笑眯眯地上前,好心地替儿子制造机会,“天色还早,我们先去用些点心吧,府里的厨娘刚好又研制了几款新点心,你陪本宫一起试试味道。”

公主府做点心的厨娘手艺之精妙,端木绯当然是知道的,想也不想地直点头。

这一天,端木绯可说是满载而归,不仅带了两匹马驹、琴谱和棋谱回府,连她的肚子都被美味的点心喂得鼓鼓的。

回了府后,端木绯特意花了一个时辰陪飞翩和乌夜适应的端木家的马厩,又带着它们与霜纨一起玩。

霜纨的性格再温顺不过,亲昵地帮两匹马驹咬了咬颈部的毛,又热情地蹭了蹭,一下子就把两匹小马驹收服了,“咴咴”地翻起上唇。

端木绯干脆就骑在了霜纨背上,陪着两匹小马绕着马圈嬉戏散步,轻快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气中……

一直到黄昏的时候端木宪回府,端木绯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马厩,被叫去永禧堂一起用膳。

除了逢年过节以外,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府中地各房人一般会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一顿晚膳,今天是十五,因此也不例外。

晚膳后,众人坐在永禧堂的东次间里喝热茶消食。

端木宪抿了几口茶,忽然对端木纭和端木绯道:“纭姐儿,四丫头,皇上今日已经定了十月秋猎,到时候,你们俩就随我一起去……”说着,他又看向了端木珩,“珩哥儿,你留在府里好好读书。”

端木珩、端木纭和端木绯皆是应了一声,四周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端木绮和端木缘嘴唇紧抿,在一旁欲言又止,心里都有几分不甘:如今但凡有什么好事,祖父都只想着长房,她们也都是祖父的亲孙女啊!

然而,端木宪在府中一向说一不二,几个小辈终究都没敢吭声。

贺氏面色一沉,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噤声了。

对她而言,秋猎也许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秋猎一去至少大半月,府里的事务不能没人看顾,她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中馈权拿回来,一旦拿回到她手上,端木纭想要再拿走,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个孙女难不成还敢叫板祖母,硬要从祖母手里抢中馈权不成!这件事无论到哪里去说,自己都站得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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