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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义府的一席话里,李素能听出来,李义府对李世民东征是持悲观态度的。
一番话说出来后,亭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众人皆拧眉沉吟不语,轻快的心情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亭内满满的负能量。
良久,许敬宗忽然道:“李兄远见卓识,许某钦佩,只不过许某不明白,为何房相和长孙相没能看出东征背后的凶险?”
李义府叹道:“两位相爷何等人物,他们总领尚书省,各地州县岁入几何,官仓所余几何,每年收上来的赋税相比往年是增是减,这些数字全摆在面前,他们怎么可能不知?只不过,知道归知道,但东征高句丽之战……不可改易。”
裴行俭这时忍不住插言道:“两位相爷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难道不知庙算筹谋不足会造成大唐王师多么巨大的伤亡甚至是战败吗?”
许敬宗和李义府不约而同翻了个白眼。
实在很不想跟这种人来往啊,好好的一个问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此具有攻击性?这话若传进两位宰相耳里,一说便是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在背后说你坏话,这话是谁说的,当时旁边还有谁……说坏话的人固然落不了好,这个“旁边还有”的谁,你愿不愿赌一下宰相的肚里到底能不能撑船?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脸色有点难看了,自古忠奸不两立,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气场天生就合不来,三观更是南辕北辙,现在大家同时坐在同一座凉亭里,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想到这里,双方抄刀互砍的心都有了。
奔前程不容易啊,为了让眼前这位年轻的李公爷高看自己一眼,能忍就忍了吧。
想到这里,原本懒得搭理裴行俭,李义府还是耐住了性子,脸上甚至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裴贤弟到底年轻,有些地方没看明白,两位宰相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宰相岂能不知这个道理?然而,东征高句丽却并非两位宰相能决定的,而是陛下,陛下有意东征,再苦再难,宰相们也只能咬着牙支持,能坐到位极人臣的位置,他们都很清楚,帝王的意志是不可违逆的,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裴贤弟明白意思了么?”
裴行俭脸色却愈发难看:“粮草短缺,如何征战?最后伤亡的还是我大唐关中子弟的性命,陛下岂能不顾臣民生死而强自兴兵?”
李义府摇头,脸上的笑容已然带了几分讥诮的意味,说不清是讥笑裴行俭的天真,还是东征这件事。
“其一,大唐王师这些年战无不胜,陛下和两位宰相对王师有着超乎寻常的信心,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任何困难在无敌的战力面前,都已变得微不足道,陛下和宰相们有信心,我王师能将一切敌人用最快的速度碾压成齑粉。其二,陛下需要这场胜利,从社稷安稳的立场上来说,东征之战的意义甚至更大于当年平灭东.突厥之战,因为高句丽是隋朝三次征战都铩羽而归的不祥之国,若能在陛下治内平灭,李唐江山少说能有五十年的太平,其三……”
李义府嘴角讥诮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其三,你以为两位宰相一心体国,果真毫无私心了么?他们……也想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千古不朽的名字。”
看着裴行俭震惊无措的表情,李义府笑道:“裴贤弟,李某把这其中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你听,你可算明白了?”
裴行俭神情复杂,脸色时青时红,不知在想什么,许敬宗端着茶盏,面带微笑,显然李义府的这番推断他很认同,毫无意外,而李素……谁都不曾发觉,李素的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了正常。
为了史书上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押上了赌桌,帝王将相果真有着神灵般的权力,能将生灵万物视作草芥刍狗么?谁赋予他们的权力?
亭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低迷,良久,裴行俭咬着牙道:“十数万人的性命,岂能……”
话没说完,裴行俭一顿,却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一直沉默的许敬宗目光闪动,捋着胡须缓缓道:“依李兄之见,东征高句丽何时为宜?”
李义府叹道:“少说……也要再等两三年吧,那时国库和民间约莫能喘过这口气了,或者,可以寄希望于下官所辖的农学这一两年争不争气,若真能将真腊稻种改良并推行天下,日后每亩稻田增产三成之多,我大唐王师纵然横扫天下亦无后顾之忧矣!”
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咱们不过是说说闲话罢了,朝中军国大事,自有陛下和宰相们裁断,我等何必徒增忧虑?东征之事尚未颁下正式的旨意,说明一切仍有变数,我相信陛下定会认清形势,暂时息了兵戈的。”
李义府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接道:“李公爷言之有理,左右说些闲话,陛下有他的布局打算,或许粮草之事另有稳妥的安排,只是我等不知罢了,咱们实在不该私下妄自揣度圣意,哈哈,老夫说得太多,惹诸公不快,本该自罚三杯,不过亭中无酒,稍停酒宴上李某认罚,算是给诸公赔罪了。”
亭内众人笑了笑,然后很默契地不再提东征的话题。
其实能说的很多,但大家已不能再说了,于是硬生生将话题止住。
李素扭头看着李义府,神情有些疑惑:“刚才一直说着闲话,还未请教,李少监今日特意来寻我,是为了……?”
“偶遇,纯粹是偶遇,哈哈……”李义府急忙道。
李素打了个呵欠,有些意兴阑珊了,刚才见面时你说是“偶遇”,我也就捏着鼻子信了,现在大家聊了半天,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你还说“偶遇”,那就恕不奉陪,偶遇我的人多了去,犯得着跟你扯半天淡吗?
见李素抬头看天色,似有离开之意,李义府急了,赶紧起身道:“李公爷恕罪,其实下官确是特意寻李公爷的,有事相请。”
李素笑道:“李少监直说无妨。”
“陛下任下官为农学少监,下官受任时诚惶诚恐,不知自处,您知道下官是文人出身,这辈子都没打理过农事,下官个人荣辱不要紧,怕的是误了陛下的国事,辜负了陛下信任,又听说当初陛下有意任李公爷为农学监正,只是后来李公爷推辞了,陛下前日遣宫人传谕,说农学之事但有犹疑不决者,可向李公爷请益,今日下官特意寻李公爷,为的便是请李公爷帮个忙,若您时有闲暇,还请允许下官登门拜访,请教农学之事……”
话说得很漂亮,李义府的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而且非常的冠冕堂皇。
打着公事的幌子登门请教,一来二去的大家熟了,聊的话题当然便不止于农学之事,以李义府精于钻营和善于结交的性子,以后自然会慢慢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将攀附的念头含蓄地表达出来,若能帮这位年轻的李县公再办几件漂亮的事,自己在李县公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要,明为至交好友,实则已是县公府上的门客幕僚,日后有了更敞亮的机会,还怕李县公不照顾自己?
李素笑得很灿烂,虽然今日还是初识李义府,但他做人做官之道,却实在令李素叹为观止,如此人才,长得还磕碜,十足的绿叶配红花,与李义府并排站一起毫无违和,令人身心愉悦,怎能不收入彀中为己所用?自己的身边实在太缺人才了,哪怕是个毫无节操的奸臣,该收也得收。
李义府说完后,李素没表态,却将目光投到一旁的裴行俭脸上,笑道:“今日得见裴兄,莫非咱们也是‘偶遇’?”
裴行俭脸涨得通红,神情忸怩,那欲言又止而且羞耻自惭的模样,令李素心中咯噔一下,禁不住打起了鼓……
这家伙该不会为了投靠我,情愿被我潜.规则吧?虽说你豁得出去,但至少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啊,先不说取向差异问题,你这磕碜模样与我这盛世美颜同床共枕……
你想得美!
“裴兄,裴兄?”李素脸色难看地催促,心中暗暗发誓,这家伙如果真敢提潜.规则的事,他一定抡起旁边的茶壶开了裴行俭的瓤。
良久,裴行俭脸色愈发通红,忸忸怩怩看了李素一眼,随即闭上眼一脸悲壮地道:“……听说李公爷府上的银杏树煞是好看,裴某甚爱之,还请李公爷应允裴某登门,那个……赏鉴银杏!”
这句话说出口,亭内三人都惊呆了,纷纷瞪圆了眼睛盯着裴行俭。
这个理由真是……清新脱俗啊!简直是马屁界的一股清流。
半晌之后,李素幽幽一叹:“裴兄啊,您来见我之前可否多少做点准备事宜?这么扯淡的理由都能说出口,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在侮辱我……”
扭头望向许敬宗和李义府,李素叹息着问道:“两位觉得呢?”
两位奸臣非常有默契地点头然后落井下石:“没错,太侮辱人了,你哪怕编个登门借钱的理由也说得过去啊……”
李素神情不善地怒视二人,瞬间觉得俩奸臣特别的面目可憎,杀一千刀都不解恨。
转头看着神情羞愤不已的裴行俭,李素正色道:“不要信他们的话,看银杏树这个理由很好,你若编个登门借钱的理由肯定见不到我,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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