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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之中,长安城的贵族,尤其是外戚勋臣们,忽然流行起喝沸水了。

不拘饭前饭后,还是休息闲暇之时,都能见到贵戚们,深深的抿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沸水,也可能是茶汤,一口闷下,然后大呼一声爽快!

便是宰相家里,也不例外。

刚刚拜相,受封澎候的刘屈氂,此刻就捧着一个茶碗,细细尝着刚刚煮好的茶汤。

放了姜和少许盐的茶汤,喝着有些微辣,然而,为了长寿,哪怕刘屈氂这个北方人也是顾不得许多了。

“张子重的奏疏,光禄勋看过了吧?”刘屈氂轻声问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韩说。

“不瞒君候,说已然看过了……”韩说笑着看向这位新扎的帝国丞相。

这位丞相,虽然拜相不过十余日,但权柄却是已经重于之前的多任丞相了!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天子已经连续将两次朝会的主持权力,交给了刘屈氂——自武强候庄青翟后,汉家历任丞相,还没有谁能如此!

当然了,这也是羡慕不来的事情。

谁叫这位澎候,乃是宗室!

而且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杀到长安的宗室呢?

自家的优秀子弟,杰出人才,当今天子岂能不看顾一些?

“如何?”刘屈氂不动声色的问道,拜相不过半月,就获天子信任,委以重权。

刘屈氂自是清楚,自己必须负起责来。

朝中事务,从此若有了纰漏,那天下人和朝堂内外,可只会怪他这个丞相!

这个礼绝百僚,协调阴阳,佐理万国的宰相!

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一般,必须把朝中事务和天子交代下来的任务,办的妥妥帖帖。

“这种事情……”韩说眉毛微微一动:“谁能说得清楚?”

“不过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已……”

当初,那张子重主持长安防疫,轻描淡写之间,就让一场可能爆发的伤寒之疫消弭无形。

据说,便是感染伤寒的病患,也因其之故,能存十之八九,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因为身子骨太弱,药石不进而夭亡!

而其在负责除疫事务时的种种措施,因之迅速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现在便是长安城里的贩夫走卒也知道,感冒伤寒,可以用桂枝、生姜、甘草熬为桂枝汤,发汗解表。

家家户户更是常备柳树皮,遇有头疼脑热,便煮水服食。

现今就连关中的右扶风和左冯翊的百姓,也知道了这么个办法。

一时间,各地柳树纷纷惨遭剥皮之苦。

至于那些被其用来治疗咳嗽、伤寒的药物,譬如桔梗,现在已经成为了长安药材市场上的明星。

医方卜噬之家,更是以其为神丹妙药,广泛应用于各类疑难杂症甚至是占卜吉凶。

更不提,这位还是如今长安贵戚们公认的‘养生名家’。

都能指导天子养生,还能让天子言听计从的养生名家说的话,谁敢不听?

别说是其他人了,就是韩说,现在也一样在家里按照那前些日子张子重奏疏所说,喝水必喝热水,至不济也得是白开水。

从前习惯的饮水方法,统统抛弃了。

便是其族兄韩骞这样沉迷于修仙的贵族,也不再接引早晚晨露,而是改喝开水。

修仙诚可贵,但长寿更紧要啊!

可没有谁肯因为没有遵照‘养生名家’的嘱托,以至于六邪入体,召来病痛!

“只是……”韩说忽然戏虐的笑了起来:“经此一事,怕是天下方士术士,皆要恨张子重入骨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何况这是绝户计!

从前,无数方士术士,都曾经献策天子,说什么要炼长生不死药,必服晨露月华。

当今天子,于是先修柏梁台,后造神仙台,接引晨露夜华吞服,以期长生。

现在好了,张子重一纸奏疏,捅破了这个谎言。

从此以后,这些术士方士,还怎么诓骗当今?

“恨?”刘屈氂听着,忽然笑起来:“也要有人才能恨呢!”

“人都死光了,如何恨得起来?”

“昨日,天子下诏,赐死了宫中十余位随侍方士,还遣使去了青州,抄了好几位知名方士的家……”刘屈氂感慨着道:“经此一事,困扰国朝三十余年的术士方士显贵之风,终于散去!”

“谁叫那张子重奏疏写得好呢?”韩说低头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州郡,其阳生之正,而阴生之负,正者养也,负者害也!养者为元,害者为蛊,人服之入体,则阴阳混杂,病蛊无息潜入,如细作之翻越城墙,入其庙堂,暴而起之,莫能挡也!”

“而能杀阴者,独至阳也,故燧人氏钻木取火,自古以为圣王,盖其以火杀食之病蛊,功参日月,遗泽万世者也!”

“而夷狄者,被发文身,刀耕火耨,茹毛饮血,故其不能长寿,盖病蛊之生,悄然无息……”

念着那本奏疏上的文字,韩说也是嘿然道:“此论,虽未能证实,让谁人能否?”

只要没有人有证据可以推翻这个论点,那么,只要不是想着自杀,没有人会再去喝什么冷水、晨露乃至于吃生肉了。

更何况,那张子重的这个论据,未必就没有支持的证据。

旁的不说,韩说可是知道,在广陵和齐鲁的贵族士大夫们,嗜鱼脍,以其鲜嫩而争相尝之。

结果就是每年都有一堆人,得虫蛊而死。

还有会稽郡和胶东的渔民,更是流行着一种更恐怖的疫病,得病之人,常常是消瘦如柴,偏又腹部臌胀,几乎无药可治,只要沾染必死无疑。

他当初随军南下,平南越、闽越,就见过很多类似的病患。

这也是越人的所谓巫蛊之术的源头!

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如那张子重所言,当地的水源/鱼肉里有致病的病蛊,这些人没有煮熟、煮沸就贸然食用,导致病蛊入体,就如细作潜入军营,在粮草囤积和中军帅帐之中放了一把火。

只是,韩说是不会这么好心的为那张子重站台的。

当然了……

“我虽不能,吾子可也……”韩说在心里微笑着。

狡兔三窟,这是老韩家的家教和生存智慧。

所以,昨日他就悄悄的将一张自己写下来的有关南征路上记录的白纸‘不小心’掉在了那两个傻儿子的书房门口。

想必此刻,那两个傻儿子,已经是喜不自胜的出去宣扬了。

这样一来,即使未来,那张子重真的成长为卫霍那样的人物。

他也最多只能迁罪自己。

只是……

到那个时候……

“吾早已入鬼伯国度,于黄泉之下喽!”韩说想到这里,就微微的翘起嘴唇,得意万分。

汉人信奉的生命观,特别有意思。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汉人虔信,一个人只有一生。

人死既入黄泉,入鬼伯之国度。

若能有子孙香火血食祭祀延绵不绝,则神灵永在!

也是因此,汉人才对绝嗣、失国和绝后这种事情,恐怖异常。

很多人不怕死,就怕绝嗣,没有香火血食,变成孤魂野鬼,消散于天地之间。

正如士大夫们,不怕千夫所指,就怕春秋之诛。

因为千夫所指,不能伤其毫毛,但春秋之诛,诛心诛神,使其受万世唾弃,远超任何刑罚。

“只是……”刘屈氂忽然皱起眉头来:“吾等九卿贵戚,固然可以时刻热水熟食……”

“有司佐吏及大小匠人、军士,又该如何时刻有热水熟食可用?”

“这张子重,真是会找事!”

刘屈氂说到这里,也不免埋怨了起来。

在他想来,这张子重不该公开上书,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各自通气不是很好嘛?!

现在好了!

刘屈氂已经能想象到,随着下面的佐吏、官署有司和军士们都知道此事后,他们会做何反应了?

肯定会跟朝堂要求提供热水热食,以驱邪杀蛊!

若朝堂不能给他们提供这个条件,那乐子就大了!

想想看,国家三公九卿有司,百石及斗食之吏,仅在关中就多达数万之众。

这些人若是串联起来,足可瘫痪整个关中!

哪怕不如此,只是一般的怨怼和不满,也都够他这个丞相喝一壶的了!

军方的骄兵悍将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的要求,若是不能满足,信不信他这个澎候以后连出门恐怕都得用盾甲为墙了。

不然,万一出个聂让,白虹贯日,如何是好?

但,要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首先,就是燃料的问题。

仅仅是关中的驻军和佐吏们,总数就怕有个十万左右,再算上少府卿和太仆有司的工匠、牧民、兽医、杂役,七七八八加起来,二十万是有的。

他这个澎候去那里弄能满足二十万人每日烧水热饭的燃料?

怕是将天下的秸秆都运来长安,也撑不了半年!

韩说听着,却是呵呵笑道:“君候何忧?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子重既然敢如此做,必有解决之法!”

刘屈氂一听,站起身来,微笑起来,道:“英雄所见略同,吾与光禄勋,可谓惺惺相惜!”

这正是他找韩说来家里的缘故,就是统一战线。

那张子重,若没有办法解决他自己惹出来的问题,那么,就算是他是什么张蚩尤,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下子开罪满朝文武,便是天子怕也护不住他了!

对刘屈氂来说,张子重幸贵也好,跋扈也罢,与他无关。

只要不干涉他的光荣相路,他也不介意这位权贵,变成卫霍般的巨头——卫霍纵横之时,正是汉家相权的一个小高峰,时任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说只手遮天,起码也是握军国大权,行宰辅之时。

而他刘屈氂可不同于公孙弘!

他是宗室,而且是与当今血缘关系很近的宗室!

乃父中山靖王,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的胞弟,虽非同产,却也皆是先帝所出。

每岁祭太庙,他刘屈氂都是有资格去高帝和太宗衣冠面前叩拜祭祀的。

所以,他的野心,自也不止是一个名相这么简单。

当初,楚元王、楚夷王父子,都先后在长安为宗正、太常,辅佐高帝、孝惠和太宗。

燕王刘泽,更是有定策之功,而封王裂土!

作为宗室,他岂能没有封国家建社稷,称孤道寡的野望呢?

所以,其实那张子重未来要真的如很多人预期的那样,变成霍去病第二。

他甚至还会开心不已呢!

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卫霍,所以躺着成为了国朝明相,列于青史,著于竹帛。

他自问才能、见识、手腕、底蕴,都必公孙弘要强那么一点点。

若遇到一个霍去病,也可以躺赢啊!

但前提是——张子重别给他添麻烦,惹事情。

就像今次,自己拉的翔,自己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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