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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沉默良久,内心有些苦闷。
他性子不喜争斗,然而生于皇室,却不得不争斗,且无法不争斗。
他正欲与张越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骑自黑城塞方向而来。
“太孙殿下!将军!”来者正是张越的文书官方炜:“王都护遣人来知会,言是有自称月氏王之使者,持国书与天子诏扣关……”
“月氏人?”张越笑了起来,对刘进用着调侃的语气道:“殿下您看,王师尚在塞内,异域万里之远,便有投效者……”
自博望侯张骞出使月氏,已过去差不多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来,随着西域丝路的畅通,来自西亚、中亚、南亚的商人、使团,不断通过丝路来到东方,寻求与汉联络、贸易。
康居、大夏、罽宾、安息之名,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当初张骞出使的目的——大月氏人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
不止不见其使,就连大月氏商人,也未有耳闻。
错非偶尔能有月氏奴婢、歌姬被胡商带来汉塞,汉家君臣几乎都要以为这个曾经的邻居已经亡国灭种,消失在远方异域的河流与山川之中。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过去三十六年,大月氏人一直不来联络,偏偏是现在来联络了?
答案只有一个——匈奴西征大宛,戳到了这些丧家之犬的痛脚!
于是,便匆匆忙忙,派来使者,来到东方想找汉家接盘。
有事好朋友,无事你是谁?
月氏大和尚们真的是佛法精湛,修为深厚,让张越都忍不住毛骨悚然,生怕那位使者一见面就来一句:道友请留步……
稍稍整理一下心绪,张越看向刘进,问道:“殿下,您的意思呢?”
刘进没有多想,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者是客,何况远方来客,自当招待、欢迎!”
“殿下圣明!”张越微微欠身,于是他便转身对方炜道:“方令吏,请去信与王都护,请都护将使者送来居延!”
“诺!”
“还有什么事吗?”张越看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方炜问道。
“将军……”方炜小心翼翼的选择了措辞,道:“五原郡主薄马何带其子马恢来了……”
“嗯?”张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现今,马主薄正带着其子马恢,在都尉官邸门口肉袒负荆……”方炜尴尬的道:“黑城塞中,围观者不在少数……”
“将军您看……”方炜小声请示。
张越一听,脸色立刻就变了,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杀机!
但,旋即他就冷静了下来。
“方令吏!”张越正色看着方炜,吩咐道:“汝且回去告知马主薄,便言……年轻人,没有不犯错的,但犯错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子既已知错,吾又岂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此事便到此为止,请主薄日后好生教导公子,勿要再犯国法便是!”
这番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却是暗藏利刃。
因此,别说方炜了,便是不知内情的刘进也察觉到了问题,问道:“张卿,那五原郡主薄之子与卿有仇怨?”
张越摇了摇头,便将马恢的事情,简单的向刘进描述了一下,然后道:“殿下,臣本以为,这马氏知臣之态度,必当严格督导,用心教育,使其子不再目无国法……”
“现在看来……”张越叹道:“臣的良苦用心,并未被其领会……“
刘进自然早非当初的小白,张越一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马恢之事到今天,也过去了差不多两个月了。
马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这个太孙抵达居延时来‘负荆请罪,肉袒谢罪’。
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卡点卡的不要太明显了!
换而言之……
他们此来,就是冲着他这个太孙来的。
负荆请罪,肉袒谢罪,都是给他这个太孙看的!
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趁着他与鹰杨将军张子重皆不在黑城塞的时候演了这么一出。
其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就是来撩拨他这个太孙的!
至少也是企图以他这个太孙为武器,要挟鹰杨将军!
而很显然,区区一个五原郡主薄,不过千石之官,是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这个资本,敢做这些事情的。
所以,肯定有人在这父子背后怂恿、唆使。
想到这里,刘进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卿常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刘进勉强按捺着怒火,道:“孤今日方知,真乃至理良言也……”
张越听着,微微鞠躬,拜道:“殿下英明!”
刘进笑了一声,问道:“那卿的意思呢?”
马家父子的行为,哪怕在刘进眼中,都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专门挑着他这个太孙来居延的时候,忽然袭击,在官衙门口玩负荆请罪,肉袒谢罪的把戏?
这是在妄图绑架、胁迫他这个太孙。
更是明晃晃的在利用他这个太孙!
刘进脾气再好,也是绝不肯原谅这种事情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若其得逞,往后恐怕人人都可以学其榜样,更有甚者,说不定连他身边的侍从官与近臣都不会将他这个太孙的威严放在眼中。
刘进在天子身边,学习了差不多一个月。
耳闻目濡,自是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决不能姑息!
“臣以为……”张越微微躬身道:“或许马主薄家有惯疾,父子祖孙,皆有心智迷乱之症也说不定……”
“幸好臣略通岐黄之术,望其神色,故知其疾……医者父母心,臣岂能坐视病患于眼前而不管不顾?”
刘进听着,沉思片刻,然后点点头道:“孤闻昔者战国有名医曰医扁鹊,望闻问切之术,已登峰造极,故扁鹊见蔡恒候,能知其疾!不想,卿之术亦与扁鹊伯仲之间……”
张越听着,立刻自谦道:“臣只是略通岐黄而已,不敢当殿下缪赞!”
君臣两人话语之间,轻描淡写就给那马家父子的未来下了定论——父子皆有精神病,而且,这个病是家族遗传!
既然如此,那么马恢也好,马何也罢,以及整个马氏家族,都将被贴上一个标签——君有神智之疾也。
诊断人——英候、持节凉州刺史、鹰杨将军领居延、令居、西域内外军事张子重。
见证者与认可者——大汉太孙!
想推翻这个诊断结果,并撕掉这个标签,除非张越倒台,刘进暴毙于登基之前。
不然,马家在仕途上的路便算彻底断绝了。
一个被太孙认证过,英候诊断的有精神病遗传史的家族的人,哪个敢用,哪个能用?
至于事实究竟如何?
谁关心?谁敢关心?!
权力就是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扭曲事实,堂而皇之的将一顶顶莫须有的帽子扣给他人。
并叫其连喊冤都没有地方喊,连辩驳都没有机会!
但刘进却连丝毫怜悯之心都没有!
尽管他知道,那马氏父子十之八九是被人利用了。
然而,明知道他这个太孙在此,依然敢做这样的事情,依然给别人当枪。
不是蠢,就是坏,或者又蠢又坏!
这等人不清理出去,不给一个教训。
其他人怎么看他?这天下贵族官吏如何服他?
于是,马恢父子在黑城塞之中,经历了一个过山车一样的经历。
先是,鹰杨将军亲自遣人来表示原谅,更当众表示‘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得逞之时,情况迅速急转直下。
先是,有官吏登门,告诉他们:“前者将军远见主薄父子,知尊父子有暗疾在身,本医者之心,请主薄与公子随下官往官署接受诊疗……”
马恢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强行带到了居延都尉官邸。
然后,他们被关进了官邸的一处库房内。
紧接着,他们被告知:将军已知尊父子所患者乃神智之疾也,此父子相传,祖孙相继之暗疾,其发作时神昏智乱,无有理智,所行狂悖,无可救药,只能静养以安其神,修身以安其智……
于是,马恢的五原郡主薄之职,理所当然的被罢免——都是精神病了,肯定不能为官。
他们自是想反抗,自是想要辩解。
但是……
一切都是无用。
大声喧哗,乃是暗疾发作的最好证明;自称无疾——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所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有病,若是承认,那就更好了——为了尊父子健康着想,药不能停啊!
而欲与外界联络?却是可以。
可惜,他们写出去的所有信,都是石沉大海。
谁敢和一个被认证的‘精神病’交往、联络?
不怕被人怀疑自己也有精神病吗?
等到马恢父子被送回五原郡老家时,他们才知道,真正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当他们回到家时,曾经庞大的家族,已然分崩离析。
从宗族兄弟到下面的奴婢、家臣,人人争相与他们切割关系。
而马家三代人积累的财富与土地,更是已经化作泡影。
最终,留给马恢父子的,只有一栋小院子与百十亩土地,其妻妾子嗣,也基本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马恢老妻带着几个无处可去的儿女与他们相依为命。
更要命的是,他们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所有人,哪怕是孩童,见到他们就跑。
没有任何人愿意他们说话、交流,更不提接触、为友了。
每一个人都拿着有色眼镜看着他们。
曾经得罪的仇家,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派来家臣、奴婢,抵近监视,他们连逃亡都成为了奢望。
而那些曾经的仇家、对头,隔三差五,就会来马恢父子家附近转悠一圈。
嘲笑、讽刺、讥笑着曾经的仇敌。
马家的遭遇,自然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
“太孙殿下,果然变了呢……”在马恢父子‘精神病’的消息刚刚传出去的时候,吃瓜群众们还在错愕的时候,某些人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与缘故:“果决干练,已不输当今……”
“实乃明主圣君之姿也!”
“此时投效从龙,应该还来得及……”
在这些人眼中,马恢父子,只是一块试金石。
用来测试,太孙刘进值不值得投资与押注的工具罢了。
现在,结果出来了。
太孙刘进并未和传说中一样,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
显然,这是奇货可居!
必须赶快满仓,迟则恐怕连船票都买不到了。
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这个事情已经变得非常棘手了。
“赶快把所有手尾都摘干净……相关人等,都处理掉,莫要留下什么痕迹……”有人着急的吩咐着。
他们本是想看笑话的。
想让刘进在天下人面前大大的出一个丑,更让天子知道——太孙是靠不住的。
虽然,这未必有用。
但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惜,太孙刘进这次居然没有和他们印象中一样,有妇人之仁,甚至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狠准稳的将这个事情处置了下来。
既没有失去风度,授人以柄,又施展了手段,做出了惩戒,警告与震慑了所有人!还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于是最初的谋算,反倒是成全了刘进,这个事情只要传入天子耳中,天子必然满意。
甚至说不定会大赞:太孙类吾,果朕贤孙也!
“从此以后,不能再和过去那般看待太孙了……”这些人悄悄的议论着:“也不可再如此轻易对其下手,以免遭祸!”
“说起来……这马家父子,还真是立了大功啊……”
“正是,正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能用一个炮灰,便试探出一条死路,这无疑是炮灰的光荣!
当然,想叫他们同情甚至拉一把马家父子?那是不可能的!
猛踩一脚,才是他们会做的事情。
正坛之中,就是这样,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前一秒还勾肩搭背,兄弟相称,后一秒就可能形同陌路,甚至生死相斗。
这时,天色渐晚,有人点起油灯,烛光照亮了这些人的面庞。
张越若在此,恐怕会看到不少熟人。
譬如,卫家的卫伉、卫延年父子,他们被流放河西与楼兰,但看上去,日子过的不错。
毕竟,皇后之侄,大将军之后,谁敢不给他们面子呢?
此外,还有着几位头戴儒冠的人物,皆是当初太子据与刘进身边眼熟的儒生。
可惜,现在不管是刘据还是刘进,都不需要他们了。
故此,他们便来河西,投奔卫家父子,以图将来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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