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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印象中的魔法是什么?”

“用威力强大的火球把草地轰击成白地?用迷幻人心的术法行骗人间,追逐权力?用闹市杂耍般的伎俩赢得愚蠢贵族们的欢呼与敬仰?用旁人看来无比强大的神秘装点自己的地位和门面?还是在一次次的战斗和厮杀中消灭你的敌人,带来可笑的快感与满足?”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但他的内心已经是一片震颤。

魔法。

魔法?

魔法到底是……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总觉得,法师们都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随手挥出一个火球,”王子有些出神地感慨道:“或者钻在塔里不出门,研究一种可以毁灭世界的咒语,或者执着地追求真理的那种老学究……但是你现在告诉我……”

艾希达重新靠上他的椅背,冷哼一声。

“的确,灵魂塔的魔法体系是魔法史上最大的异端,一开始根本不为其他法师所承认:他们耻笑我们是‘讲法师’,我们则反诘他们不过是‘戏法匠’。”

“比如炼金之塔就顽固地认为,魔法是深研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并将后者的资源存为己用——他们有这样的思想并不奇怪,毕竟人称‘战争塔’的炼金之塔,就是在人类与古兽人的战争中崛起,以杀伤和实用起家,以生存和胜利为凭——很接近你所说的那种丢火球和专研咒语的法师。”

“但我们不一样,”魔能师的语气里尽是严肃和谨慎:“灵魂之塔的理念,最终反过来震撼了整个魔法史,连苦修者和炼金师们都深受影响。”

泰尔斯皱起眉头:“你是说……”

“如果魔法不能在满足自己的温饱和欲望之外,再供世界一些意义,再予未来一些可能,再给人类一些价值……”艾希达转过头,眯起眼睛,明明面容平静,却又让人压力十足。

“那我们费尽心力地集结法师,总结计算,专研不辍,前仆后继地传承魔法的种子与理念,在质疑与诘难中不断追求更进一步……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若果魔法只是单纯沦为使用者的奴隶,变成自私自利的工具与炫耀地位的本钱,作为赢取尊严的外衣和实现欲求的资本,作为法师遗世独立并自诩超然的借口,”艾希达的表情依旧很僵硬,但泰尔斯却莫名地感受到,他的面容后隐藏着更深的一层情绪:“那法师的存在,又与争权夺利的王公贵族,但求温饱的农夫猎户,杀敌立功的沙场战士,一心求利的商贾匠人和故作高深的隐士有什么区别?”

“那身为法师的我们追逐真理与正确,又有什么必要,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为了活得更爽?为了活给别人看?为了变得更加聪明强大,然后让无数比你愚蠢弱小的人趴在地上惊叹你的功绩,膜拜你的地位吗?”

“不,泰尔斯,”艾希达缓缓地咬字出声:“那绝不是法师,至少不是我们认可的法师,而是在仅有的遮羞布上写着‘魔法’一词的蠹虫而已。”

泰尔斯深思着对方的话,不禁入了神:“这也是魔能师课程的一部分吗?”

艾希达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而且至关重要。”

“别让既有的框架禁锢了自己,泰尔斯,放飞你的思维。”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他。

魔能师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泰尔斯简直都要忘记他还能呼吸的事实了:“还记得我所说过的吗?灵魂之塔里,万法之座的理念中,魔法是一种选择,而非单调的工具或手段,法师则是一种认同,而非俗气的地位或身份。”

“而这就是当年,我的选择,和我的认同,”艾希达平视着他的双目:“也是我的魔法。”

艾希达沉默下来。

但泰尔斯却沉浸在震撼人心的对话里,久久不能归来。

“萨克恩先生,灵魂之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梦呓般地问道。

艾希达顿了一下。

三秒后,魔能师缓缓地握起双手。

“灵魂之塔,”艾希达十分缓慢地开口,语音低沉,仿佛喉咙后隔了一层砂纸:“法师的圣地,学徒的希望,魔法的未来,无数的思想和理念在那里激烈地碰撞。”

“我们以为的真理在一次次的讲座与讨论中洗刷磨练,无数志同道合的同侪在彼此的争论中步步前行。”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因为总有新的事物在等着你,总有新人在未来,因为总有旧的事物被抛下,总有旧人落…”

那个瞬间,艾希达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不再说话,而是垂首望着棋盘。

就像触犯了什么禁忌一样。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目光中的蓝光渐渐消失。

泰尔斯注意到了老师的表情和异常,他明智地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但并非谁都愿意倾诉。

更何况……

“听你这么说,好想亲眼去看看啊,”泰尔斯叹息道:“似乎灵魂之塔是很伟大,也很美好的地方呢。”

艾希达突然抬起头

“当然不是,”这一次,魔能师的语气变得格外阴冷,“即使是灵魂塔,也自有它的龌蹉和黑暗,丑陋与妥协。”

“说到底,法师也不过是人类而已。”

“记着,泰尔斯,一个组织,一个地方,一个团体,只要它是由人组成的,”魔能师紧紧盯着泰尔斯:“那就永远没有那么美好。”

“就如同你身处的这个漩涡,这个游戏里一样。”

王子挑了挑眉,有些尴尬:“啊?”

但艾希达没有理会他,只是转头看向包厢之外。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极限了。”

泰尔斯发誓,在最后一个词的后面,他听见了魔能师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夕阳下的这幅画面里,魔能师的面容依旧俊俏,却凭空多了一些平常没有的线条。

像是画师多画了几笔。

“下课。”

艾希达望着下沉的夕阳,轻声道。

下一秒,在泰尔斯甚至还来不及表现出愕然的时间里,魔能师的身影就淡去了。

“唉,”泰尔斯看着空了的座位和再一次将军的棋盘,无奈地叹息:“又是这样。”

于是,又一次,泰尔斯结束了出外下棋的一天,在贾斯汀和怀亚等人的陪同下,意兴阑珊地准备回程。

今天收获的惊讶已经够多了。

也许他不该再给自己添加负担,鉴于龙霄城里的诡谲……

嗯?

泰尔斯奇怪地抬起头,看向前方的骚动。

“这是怎么回事?”前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贾斯汀勋爵越过王子,怒意难遏地看着眼前的情况。

棋牌室的门口,几十个大公亲卫的战士们都冷冷地按住武器,与从隔壁小巷而来的十几名陌生士兵紧张地对峙。

那些士兵明显不是龙霄城人,杀气腾腾,毫不示弱。

他们的身后是一架棕黑色的封闭马车。

怀亚和罗尔夫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泰尔斯皱起眉头,看清了那些陌生士兵的领头人——那是一个寸头圆脸的女战士。

“泰尔斯王子,我代表黑沙领,向您发出会谈的邀约,”现任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表情疏离的克罗艾希·迈尔克女勋爵向着身后,那架黑沙领士兵护卫下的马车挥出手臂,冷冷地开口:

“坎比达子爵正在马车上,他邀请您移步上车,给他几分钟的会谈时间。”

泰尔斯微微一愣。

怎么……

“会谈?现在?”

泰尔斯心中泛起疑惑和警戒:“坎比达要跟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克罗艾希轻声道,眼中泛出寒光:“那是您的判断了。”

就在此时,坎比达子爵的声音,远远地从马车的方向传来:

“我保证,王子殿下,如果您错过了这趟马车,将来会后悔莫及的。”

“相信我,这至关重要。”

泰尔斯心中一凛。

后悔莫及?至关重要?

“为什么要上马车?”泰尔斯眯起眼睛,警惕地道:“我们可以上楼,或者另找个地方。”

“为什么在马车上?”

“瞧瞧您周围,”克罗艾希用让人不爽的目光瞥了一眼大公亲卫们,“在龙霄城里,在你方圆十米内,难道还有什么私密的地方吗?”

负责保卫泰尔斯的贾斯汀脸色一紧。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看着克罗艾希,又看看她身后的那架马车。

奇怪。

黑沙领……要跟我谈谈。

在这个时候?

见鬼,普提莱为什么不在?

“不可能!”警惕的贾斯汀勋爵直接回绝了对方:“如果你们要见王子,大可以……”

“我们已经受够了龙霄城的封锁,”克罗艾希毫不退缩,她没有再理会她的前任:“王子殿下,这是我们一个月来最接近你的时候了,相信我,我们只想和您谈谈。”

脑中闪过无数思绪的泰尔斯正要开口,却被贾斯汀抢先了。

“艾希,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只见贾斯汀勋爵踏前一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我跟你父亲的关系也不不错,也很高兴你成为了白刃卫队,所以……”

“别逼我动手。”

他的身后,泰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

“那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贾斯汀大叔,”克罗艾希冷喝道:“或者让王子自己决定——他是位客人,不是囚犯!”

贾斯汀脸色一寒,眼看就要按上武器,他周围的大公亲卫们也脸色不善地准备动手。

就在此时。

“贾斯汀勋爵!”

众目睽睽之下,王子轻轻地踏前一步。

泰尔斯举起手,按住了贾斯汀的肩膀。

在这个时候?

王子望着黑沙领的马车,思绪轮转。

在埃克斯特与自由同盟关系微妙的时候。

在祈远城消息未卜的时候。

在龙霄城进退维谷的时候。

黑沙领的人,要跟我,跟一个无权无势,身份尴尬的敌国王子对话?

太可疑了。

泰尔斯摇摇头,对贾斯汀道:“这里是龙霄城,他们是国王的特使,无谓的冲突是不明智的——而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什么样的局势里。”

贾斯汀狠狠蹙眉:“但你知道,他们毕竟是黑沙领……”

怀亚也忍不住开口:“恕我直言,殿下,您的安全……”

“听我说!”泰尔斯转过头,看向自己人。

“面对国王,女大公需要新的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个机会,看看他们对龙霄城安着什么心思。”他对皱眉的贾斯汀道:“为了龙霄城。”

贾斯汀话语一窒。

“而她说得没错——我是个客人。”

“怀亚,马车就在这里,我也不会凭空消失。”泰尔斯对他的侍从官笑笑。

贾斯汀和怀亚对视一眼,均感觉到了不安。

“再说了,”王子冷静地转向克罗艾希,看着她身后的士兵们道:“黑沙领的诸位,会保证我的安全的,是么?”

克罗艾希点点头,按上自己的左胸,恭谨地道:“以我的生命,以及国王的荣誉起誓。”

“几分钟后,您会安然下车的。”

泰尔斯看了看仍旧存疑的贾斯汀和怀亚,耸了耸肩。

倒是罗尔夫对他点了点头。

“去通知头儿和伯爵,”最终,贾斯汀勋爵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但他同时谨慎地对着属下下令:“确保他们第一时间知道这事儿。”

“您知道您有多重要吗,殿下?”怀亚脸色难看地盯着那架马车:“像陨星者说的一样,您总能给我们找难题。”

王子笑了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怀亚,还有你,米迪拉。”

他轻轻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位亲卫,在怀亚和罗尔夫的陪伴下,走进黑沙领的阵型中。

脸色不渝的侍从官与随风之鬼被拦停在马车前。

泰尔斯把手上的书丢给怀亚,一个人迈开脚步。

无论黑沙领要告诉你什么,泰尔斯。

都要冷静,谨慎。

你领教过伦巴的厉害,也见识过坎比达的狡诈。

面对你最大的敌人,要小心。

下一秒,心如湖面般平静的泰尔斯拉开车门,登上连灯火都没有点起的车厢。

车厢里,坎比达的轮廓正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身上的服饰依稀可见。

“我总觉得这是你对我当年,在路上拒绝与你单独谈话的报复呢,”泰尔斯关上车门,呼出一口气,坐到坎比达的对面:“坎比达子爵……”

但王子随即猛地一震!

那不是坎比达。

那是……

“好久不见,泰尔斯,”对方轻轻地把视线从膝间的佩剑上抬起来:

“你够年纪喝酒了吗?”

那是……

他们怎么敢……

此时此刻,泰尔斯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车厢中,黑沙领的主人,埃克斯特的第四十六任共举国王——查曼·伦巴,在深沉的昏暗里,睁开一对寒光熠熠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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