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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科庄园的宅邸大厅里,泰尔斯驻足在一幅正对门廊的肖像画前。

“这是伦斯特·凯文迪尔。”

拉斐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画上的男人样貌俊雅,衣着精致,他坐在一把红色的皮椅上,手中把玩一柄稍稍出鞘的匕首——露出的匕刃透射寒光,套着刃尖的匕鞘镶嵌宝石。

“复兴王的麾下六骑士之一——致命鸢尾。”

听见这个姓氏和外号,泰尔斯若有所悟,他看向画框下方的挂毯:

【伦斯特·p·t·凯文迪尔,前27—20】

“七百年前,他为了尚未称王的托蒙德王子出资奔走,招募训练了第一批专业探子和间谍,为终结之战、更为星辰建国立下汗马功劳,是王国的第一任情报总管。”

拉斐尔凝望着画像,像是在凝望真人:

“被公认为王国秘科的创始人。”

画家笔下的致命鸢尾不过三四十岁,神情专注却眉头微皱,透着一股沉郁迷蒙的气质,胸中似藏无尽忧愁,不得排解。

让观者心生怜悯。

伦斯特·凯文迪尔。

秘科的创始人。

王子若有所思:

“他也是凯文迪尔家族的始祖,初代南岸领公爵?”

“正是。”

泰尔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跟上拉斐尔的脚步。

踏进室内,踏上王国常见的星蓝色地毯,呈现在泰尔斯面前的宅邸大厅开阔而明亮,与庄园外的陈旧荒疏截然不同。

泰尔斯打量着四周:

“似乎比外面看上去要大。”

阳光透窗洒下,照得墙毯和挂旗上的银色双十字星光辉熠熠,毫无料想中的的深沉与黑暗。

“那得感谢这庄园的原主人,建筑布局别出心裁,内藏乾坤。”

拉斐尔目不斜视,步履不停。

“可惜,庄园在血色之年里倒了血霉,几乎被烧成废墟。”

“否则也不会变成我们的总部。”

几个身着便服的人坐在厅里忙碌着,有的处理文件,有的低声交谈,对他们视若无睹。

与一个普通的市政部门几乎没有区别。

几乎。

拉斐尔带着少年转进一个侧厅。

无论是墙角、廊柱、楼梯扶手乃至天花板的形制,泰尔斯都能从看出此地昔日的奢侈辉煌,历史沉淀,但拉斐尔的步伐很快,显然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少年徒有欣赏之意,也只能走马观花。

直到他见到一条走廊上的另一幅古典半身画像。

【哈尔瓦·c·m·卡拉比扬,前14—65】

画中的男人已近中年,眉宇间却不见暮色,留着唇须的他甚至在嘴角处带着一抹浅笑,看上去朴素真诚。

与胸藏城府的伦斯特恰成反差。

“那是哈尔瓦总管。”

注意到泰尔斯的脚步慢了下来,拉斐尔只瞥一眼,就道出画中人的身份:

“伦斯特的副手和继任者。”

泰尔斯心中一动。

拉斐尔缓缓点头:

“多亏他的才干和坚持,原本由伦斯特私人掌管的情报网,没有在‘致命鸢尾’故去后因名声不佳而沦为昙花一现的偶然,而是被正式命名为‘王国秘科’,招贤纳士,定制成规,一路传续至今。”

泰尔斯的目光移到画框下的墙毯,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句话,字体古朴,半文半白,介乎近世帝国语与当代通用语之间:

【王之耳目,国之夜哨,知情守秘,吾科之责。】

拉斐尔继续道:

“当然,哈尔瓦最终也从情报总管的位子上扶摇高升,加官进爵,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国首相,史称‘智相’。”

“智相,”泰尔斯一边回忆着基尔伯特的历史课,一边重复着这个外号:

“‘智相’卡拉比扬?”

他脸色古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拉斐尔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

“每当这个绰号和这个姓氏放在一起的时候……”

“反差很大,对吧?”

泰尔斯噗嗤一声,随即忍住翘嘴角的欲望,肃颜正色,继续前行。

他们这一路上顺畅而安静,越过无数走廊,不尽门厅,偶尔有人抱着一沓卷轴经过,从这个门出现,在另一个门消失,步伐紧迫,状态忙碌,遇见两人也只是点头示意。

“好像没多少人值班?”王子好奇道。

“无论是为了某个王子在西荒的意外,还是某个王子在宴会上的意外,许多人已经不轮班熬了几天几夜,”拉斐尔毫不顾忌泰尔斯的面子:

“可怜可怜他们吧。”

泰尔斯只得尴尬耸肩。

“但我们来这干嘛?既然凯文迪尔无法被惩治,而你又对案件无能为力。”

拉斐尔瞥了他一眼,正要回答,可身后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叫住他们:

“拉斐尔,屁屁们把白手套的事儿准备完了,你要来看看吗?”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泰尔斯身上瞟,想要行礼却又犹豫不决。

拉斐尔若有所思,泰尔斯却眉头一皱。

“他说,屁屁们?”

泰尔斯狐疑地贴近拉斐尔,小声问道:

“屁屁?”

拉斐尔回过头,无所谓地摊摊手,仿佛没看到王子的脸色:

“是我手下的一个特别小组,告诉过你全称的。”

“需要重复吗?”

泰尔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拉斐尔善解人意地挑挑眉毛,回头向男人走去:“很好,达尼,让我们核对一下程序,不会很久。”

“顺便一句,眼睛往正常的地方放。”

门口的男人立刻收回偷瞄泰尔斯的眼神。

泰尔斯正待跟进去,却被荒骨人伸手挡在门外:

“不,我很快出来。你就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

拉斐尔留给他一个惬意的笑容,把门关上。

留在走廊里的泰尔斯翻了个白眼。

哼,擦屁屁。

走廊里依旧安静,泰尔斯百无聊赖,干脆多走几步,打量起挂在走廊两侧的画像:大多是壮年到中年的男人,或沉静严肃,或咄咄逼人。

对比之下,其中一副特殊的画最先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女人的全身像。

她姿态舒展地侧躺在暗色的沙发上,肤色白皙靓丽,五官深邃慑人,衣着充满了异域风采,甚至不惮露出修长的大腿,展示性感撩人的身姿,画家的妙笔之下,她就连蜷缩的脚趾都显得青葱玲珑,惹人怜爱。

但跟令男人血脉贲张的身姿不同,这位女士脸上的表情却冷漠神秘,浑不在意身周一切。

两相对比之下,泰尔斯看着她,时而似见风情万种,时觉高贵不可侵犯。

泰尔斯移目到画框下方:

【阿尔芙·赛尔杜·卡·米莫·翰布尔,39-77】

“这是阿尔芙。”

一道略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泰尔斯熟悉的西荒腔调:

“人们称她‘东方艳影’,这是她少数未被焚毁的画像之一。”

泰尔斯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小小地吃了一惊。

“等等,我认得你,你是……”

身后是个仪容齐整,肤色略深的男人,他向泰尔斯恭谨行礼,就像在刃牙营地时一样:

“鄙人诺布。”

“很荣幸再次见到您,也很高兴您如今安康自在,泰尔斯殿下——或者我该说,星湖公爵?”

泰尔斯不无惊讶地打量着他,最终确认对方的身份:

那个在刃牙营地里,敢于千军万马面前,当面顶撞传说之翼的秘科干部。

诺布。

只是……

“你怎么在这儿?”

泰尔斯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诺布的右腿。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王子注意到,诺布的右手执着一根拐杖,支撑他的半边身体。

诺布淡淡一笑,谦恭如故:

“我回来述职,为了……西荒的事情。”

泰尔斯了然于心。

“是么,”泰尔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

“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诺布一滞。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右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拐杖,面上现出落寞。

“感谢您的关心。”

“秘科有不错的伤药,只是……”

诺布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点了点右手的拐杖:

“我得学着习惯这玩意儿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为了帮自己掩盖消息,罗曼在荒漠里蛮横地打断诺布右腿的那一幕,突然有些内疚。

“我很抱歉。”

诺布摇了摇头,收起低落的情绪:

“不是您的错。”

“再说了,若不是这条腿,”他笑道:

“估计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回来,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看着他的自嘲和豁达,泰尔斯不知何言以对。

诺布显然注意到了气氛的尴尬,他很快回过身望向画上的女人,用话题驱赶一时的低落:

“总之,阿尔芙来自东陆的翰布尔王朝,据闻是‘大卡迪勒’阿玛·米莫·翰布尔的流亡遗脉。”

阿尔芙。

泰尔斯冒出疑惑:

“所以阿,阿尔芙?她是外国人,而且是女性……也是秘科的人?”

奇怪的是,诺布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在‘黑目’约翰一世北伐失败,罢黜‘智相’哈尔瓦之后,王国秘科不受信任,一度前途未卜,摇摇欲坠。”

诺布望着画中的异族女性,目光深邃:

“直到黑目决定,把这个鸡肋的小玩具送给他最宠爱的枕边情人——就像个酬报性的虚职,或者干脆说,礼物——作为说服大臣们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国王的情人?

泰尔斯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再仔细看清楚这位阿尔芙女士。

画中的她依旧面色淡漠,身姿自如,毫不在意画外人的目光。

“带着从内到外的轻视与敌意,阿尔芙顶住压力争取预算,重组并保住了这个士气低落百废未兴的垂死科室。”

诺布似有唏嘘:

“没错,那些年里,东方艳影掌控情报流通,广撒消息网络,是无名却有实的秘科首脑,情报总管。”

他默默出神:

“而她把这工作干得很好。”

“甚至太好了。”

“因此黑目死后,她因为谋害先王的罪名被送上断头台,万人唾弃。”

泰尔斯回神一惊:

“什么?”

谋害先王?

诺布笑了笑,摇头道:

“不是她——能将埃克斯特的十大家族逼得捐弃前嫌团结与共,甚至不得不求助巨龙才免于亡国灭种,‘黑目’又岂是误信宵小的易与之辈。”

诺布拄着拐杖,向前几步,指向阿尔芙的名字下方用金线绣出的语句:

【计划是个婊子,千万别相信——即便你给够了钱。】

“但黑目身后,他的三个儿子继承了他的心气野望,却无一拥有父亲的雄才大略。”

“我知道这部分,终结历的一世纪末,”泰尔斯接过他的话:

“三星分立,兄弟阋墙,裂土争王,战火连天。”

诺布点点头,目光深远:

“所以,当你没有相应的功绩人望,却想要压过其余两人,正统地戴上父亲留下的九星冠冕……”

他望着阿尔芙,幽幽道:

“最快的方法就是为先王复仇,而若要复仇……”

王子反应过来,他怔怔地抬起目光,接过话头:

“你得先有个凶手。”

泰尔斯看着墙上的妩媚丽人。

“这剧情我见过。”

“同时受先王宠爱与众人忌惮,偏偏美艳绝伦又手腕高超的外国女探子和**荡妇,”少年明白了什么,声音低沉:

“要论谋害先王,没有比这更好的替罪羊了。”

诺布点了点头。

王子凝望着阿尔芙的倩影,想象着这位曾经的异族丽人蓬头垢面衣不蔽身,遍体鳞伤披枷带锁,在阴谋家的冷酷目光下,顶着万千人群的指目咒骂,一瘸一拐,孤独地走上断头台的场景。

那一刻,她的头颅大概也是高昂着的吧。

似乎猜到了泰尔斯的心意,诺布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别担心,当‘太平王’凯瑟尔一世加冕,结束三星分立,王国重归一统之后,‘东方艳影’就被平反了。”

泰尔斯心中一松。

他望着阿尔芙最美丽的样子,感觉心里的难过轻了一些。

“所以我还能在这儿,看到她的画像。”

但诺布摇头否认。

“重画。”

泰尔斯讶异回头。

“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东方艳影已经去世了,”诺布叹息道:

“画工匠人们只能靠着些许的回忆,复原她以女性之姿游走权力之巅,统治地下世界的昔日风采。”

“但您能看到,他们再如何穷尽才华,奢极想象……”

望着被画出撩人曲线的阿尔芙,诺布失望地摇摇头。

泰尔斯和诺布都沉默了一会儿。

一会儿后,诺布反应过来:

“您在等什么人吗?”

“是啊。”泰尔斯不无怨念地道。

屁屁们。

王子看了看拉斐尔进去的那个房间,耸了耸肩:

“他……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既然如此,”诺布友善地向着走廊上的下一幅画伸手:

“您不介意?”

泰尔斯点点头,跟着他向前走。

这可比博纳学士的文法课,以及拉斐尔的讽刺剧有趣多了。

诺布扬起手,伸向另一侧:

“甘伯·特巴克,人称‘暗月’。”

泰尔斯转过头。

【甘伯·w·b·特巴克,137—215】

“特巴克?刀锋领的统治家族,刃陵城的血月?”

泰尔斯想起那位多年不见的莱安娜女公爵。

画上的甘伯总管人到中年,身材发福,面相贵气,可怜的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身前的手杖上,使了老劲儿挺胸收腹,显得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滑稽,再配上他城门失守的发际线……

放在另一个世界,大概就是“不上相”。

“他是二世纪末三世纪初,侍奉过三代国王的情报总管。”

诺布点头:

“从‘断脉’苏美一世到‘登高王’埃兰一世,乃至“斩棘”托蒙德三世,三位国王都倚他为臂膀,信任有加。”

登高王。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忍不住拿来跟基尔伯特的历史课做比对,想到了什么后面色微冷。

诺布语带缅怀:

“别看他这副模样,但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恐怕很难想象甘伯总管对王国的贡献有多大,意义有多重,影响有多深。”

“为什么?”

诺布呼出一口气:

“因为历史书上,所有人都只看见国王和首相,将军与公爵,感慨他们的远见卓识丰功伟绩,却对黑夜里的龌龊肮脏不得而知,或视若无睹。”

“因为我们同样很难想象,在甘伯·特巴克之前的时代里,落日教会曾经在王国境内拥有多可怕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大到封疆卫土,统治继承,小到婚丧嫁娶,柴米油盐。”

“一令可改,一言可决。”

泰尔斯若有所思,诺布则啧声摇头:

“那时,国王的权杖轻于主教的礼袍,百姓的忠诚源自祈祷的虔诚,神灵的目光即是凡世的命运。”

下一刻,诺布抬起头,回顾严肃:

“但自从甘伯掌管秘科辅理国王,到他光荣告老寿终刃陵城,刀光剑影的半个世纪过去……”

“落日的信徒们便分裂为教会和神殿两大派系,纷争不休,内耗衰落。”

“他们无法再染指王室的继承系谱,更不能干涉王国的大政方针,遑论主宰国民的日常生活。”

泰尔斯皱起眉头,神学课上讲述“长幼之争”的梅根祭祀出现在他眼前——嗯,还有那个紧张的小修女。

“最终,神灵重新变得高高在上,虚无缥缈,他们的信徒则不得不向九星冠冕低下祈祷的头颅,逐步退出星辰的权力中心。”

诺布望着相貌平平的甘伯,目光熠熠:

“这期间,甘伯总管深藏声名,却居功至伟。”

果然。

泰尔斯站定在甘伯的画像面前:人不可貌相。

但他这话还是说早了。

因为诺布指给他看的下一副画,是一个面貌沧桑的驼背小老头。

【威廉,226-306】

【与其使人畏惧,不若令人低估。】

“‘驼背’威廉。”诺布介绍道。

画中的威廉平平常常,中规中矩,不但毫无出彩之处,甚至还因为驼背显得畸形难看。

“第一位出身平民——如你所见,他没有姓氏——的情报总管,从三世纪中开始,他执掌秘科五十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诺布的拐杖轻轻点地,他望着威廉的驼背,似乎深有同感:

“当人们谈起铁刺太后历经七朝而不倒的摄政传奇时,总是会忽略这位与她同时期的低调臣仆。”

诺布自顾自地说着,有那么一刻甚至忽略了泰尔斯的存在。

“但也正是威廉,这位既缺赫赫之功也无高贵声名的情报总管,他与铁刺太后一道,勉力支撑住了星辰王国历史上最积弱、最黑暗、也是最危险的那半个世纪。”

泰尔斯低下头,想起巴拉德室的由来。

“我让您觉得无聊了吗?”

“当然不,”泰尔斯回过神来,仪态标准:

“请继续。”

诺布眼前一亮。

“啊,我想到了,这位秘科先辈,您一定更感兴趣。”

他领着泰尔斯向前几步,越过好几位秘科总管,停在一副最出众的画像旁。

泰尔斯愣住了:与其他画像不同,这幅画用银框装裱,格外不同。

更攫取他眼球的,是那位画中的妙龄女性。

她骑在马上,甲胄齐备提缰垮剑,神色自信睥睨从容,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画框,将手中长剑刺进观者的心脏。

这是阿尔芙之外,泰尔斯在秘科里看到的第二位画中女性。

更关键的是——泰尔斯眯眼细看这位女士的甲胄上镌刻的图案,讶异不已:

没有错。

那是……

九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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