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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人就,当然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早告诉过你了’‘没关系,这很正常的’‘你已经很棒了,只是得接受现实’‘这工作还是适合男人’。”
索尼娅掏出烟袋,开始卷第三支烟。
“你知道,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总是那么理性中立客观真诚。”
索尼娅的目光聚焦到手上的烟草上。
“到最后,我都快要信以为真了——也许我真的搞砸了,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兵?”
要塞之花回过头,对泰尔斯咧嘴一笑:
“对吧?”
泰尔斯没有立即回答,他坐在地上背靠望台,双手架在膝上,表情深邃。
他们听上去总是那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辞……
王室宴会上,沃格尔副队长让主动赴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搞砸。”
少年突然开口:
“我能解决,我只是在努力,在适应,我需要时间。”
索尼娅卷烟的动作一顿,她扭头看向泰尔斯。
“适应?”
要塞之花先是一笑,但马上冷下脸来。
“落日啊,看来你确实搞砸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索尼娅卷好烟,冷笑道:
“而且砸的还不止一点,否则你就不会住在死人房子,你父亲不会偷偷摸摸来找你,而姬妮也不会咆哮着威胁我来修理你。”
泰尔斯原本不甚服气,闻言却是一惊抬头:
“姬妮,姬妮女士?”
索尼娅熟练地叼住烟,掏出火石:
“你确定不来一口?”
泰尔斯望着那粗糙不堪的卷烟卖相,扯了扯嘴角。
索尼娅耸了耸肩,三两下点燃烟草,惬意地一吸一叹:
“好吧,小子,也许在我们俩里,你才是那个不适合当兵的人。”
操。
泰尔斯挥走烟雾,向边上挪了挪屁股,面色不佳。
“我知道,你才刚回到王都,等于踏入了新的战场。但新战场通行的每一条规则都于你不利,对你不公,它们让你感到陌生、迷茫,绝望,且看不到出路。”
泰尔斯皱眉不置可否,索尼娅则吐出烟雾:
“跟大多数人以为的不同——挥剑战斗并不难,即使所谓‘豁出性命’牺牲,也就是头脑发热一咬牙一晃神的事儿。真正难的,是知晓为何而战。”
听着她的话,泰尔斯突然想起马略斯处罚后留下的话:
【当你决定要交易,确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但当你的目光向上,离开了一个个具体的对手,当你看到更多,看得更高,当你发现战斗的规则从一开始就那么操蛋,当你发现自己的战斗只是笼子里的猴戏,而你永远改变不了笼子时……战斗,就会变得很难,很难。”
【就好像,好像我的剑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躯或钢铁兵器,而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任我如何挥剑,都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科恩在下城区里说出的这番话。
要塞之花吹了吹燃烧不充分的烟头,平静开口:
“紧张,恐惧,慌乱,失误,后悔,动摇,自我怀疑,甚至麻木放弃,这些我们都经历过,没什么好羞耻的。”
月光下的望台清冷静谧,加上索尼娅手上的烟气,一切就像在梦境里。
“你应征卫兵的事,就这么失败了?”泰尔斯突然开口,面无表情。
索尼娅架起一条腿,勾勾嘴唇,却摇了摇头。
“我走了狗屎运,一位大人物刚好路过,我得到了第二次机会,留在这里,等着下一期征募。”
要塞之花的声音有些黯淡。
大人物。
泰尔斯环顾了星湖堡一周:
“约翰·璨星?”
索尼娅轻笑一声,她重新叼住烟,身姿后仰,双手托住后脑。
“在那之后的日子不好过,我跟城堡里的卫兵们同吃同睡,努力锻炼,准备达成下一次的考核。”
这一刻,索尼娅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安慰的漂亮话从那时起就不见了,没人给我好脸色,所有人都在孤立我,而我也明白,我得了便宜,没遵循他们的规则就进入了游戏,这让那群男人们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冒犯了——‘被特殊优待的女人’‘走了捷径进来的’‘对男人太不公平了’之类的。”
“从床位和值班安排到日常作息,从频繁的紧急拉练、增多的负重训练到巧合得每次都抽到我的清洁工作,他们使尽了各种方法让我出丑难堪,完事了还总有个‘过来人’来唱红脸絮絮叨叨:‘他们不是针对你,只是心里过不去’‘我很抱歉,但也许你该放弃?’。”
泰尔斯安安静静地听着,但他想起了王室宴会里,安克挟持人质,逼宫决斗的那一刻。
那一刻,宴会里的所有宾客,永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直勾勾地抬起头,看向他。
“包括队内每一次的‘友谊赛’交手,我有时候咬着一股狠劲,赢了,他们就会说,‘运气不错’‘让着你罢了’‘今天有点累,算让你一把’,或者‘你取巧了,有本事正面上’‘换个场合胜负就不一样了’,乃至‘拼起命来你肯定要死’‘真正的战斗不会这么简单’,blah,blah,诸如此类。”
“哦,对了,还有我最喜欢的那句‘打赢我不能证明你比男人强,有本事,就去跟更厉害的男人比比?’”
索尼娅掸了掸烟灰,嘿嘿一笑:
“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这句话?我管这叫‘几把共享术’,每次我打倒他们一个人,他们都会这么说,好像只要这么说了,那个被打败的家伙就瞬间共享了‘更厉害的男人’的大几把,昂首挺胸重振雄风,从短小无力变得金枪不倒似的。”
几把共享术。
泰尔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的笑容旋即淡去:在他的战场里,同样有这样的人,不是么?
“而当我输了,他们倒是异口同声,‘看,告诉过你了’‘这再正常不过了’‘普遍来说,女人确实打不过男人’‘可以了,以你的标准,已经很好了’。”
索尼娅的语调落了下来。
“那阵子,一切都很令人沮丧:剑术,格斗,举重,长跑,标枪,射箭,似乎每一项都拼不过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受过训练,甚至服过兵役的男人。”
“我没有他们的力量,强壮,速度,爆发,体格,体质——这些从运动赛会到骑士比武通常会比的东西——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
一片乌云遮挡住月光,将少年和女人留在黑暗中,各自黯然。
“但你赢了,”泰尔斯轻声道,“在这个不公平的规则里。”
索尼娅沉默了很久,这才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的,从鼻子处缓缓呼出烟气。
“我没赢。我只是,幸存了。”
要塞之花涣散的眼神慢慢重聚。
“就在日子一天天过去,下一次征募的日期临近,而我心如死灰近乎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人问我:‘为什么,索尼娅,为什么要在他们的棋盘上?’”
听到这里,泰尔斯抬起头来。
“他们的棋盘?”
索尼娅微笑颔首,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
“我被问道:‘士兵战斗的方法有很多种,杀人的方式也不一而足,为什么一定要学着他们用肌肉,靠体格,诉诸力量和爆发,学着他们一天到晚咋咋呼呼?为什么一定要追求他们所追求的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满满,奉之为圭臬,去证明自己?为什么要学着他们的这些东西,去跟他们比试?’”
泰尔斯眯起眼睛。
索尼娅叹出一口气:
“‘因为’,那时的我傻傻地说,”‘因为这些有用,因为长官说了,这都是在赛会上比试的,经过历史考验的东西,更是每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所需要的、好的东西。’”
说到这里,要塞之花嘿嘿一笑。
“‘那是因为最早的赛会只许男人参加,’我被这么告知,‘所以,他们当然要比自己会的项目——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比试生孩子?’”
泰尔斯表情一变。
“‘而士兵需要这些,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东西“好”’,”索尼娅盘腿坐起来,甚至忘记了抽烟,就任凭烟卷在手上缓慢燃烧,“那家伙告诉我,‘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是士兵了,而他们喜欢,习惯,擅长这些——强壮,粗鲁,霸道,阳刚,攻击性,他们大部分时候只会也只用这些,所以这些东西就变成了“有用的”和“好的”,再传到后来人的手里,当后来人越来越多,怀疑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就都默认这是常识和真理了。’”
索尼娅复述得出了神,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
“‘因为这是他们把持的赛会,他们定义的战场,而他们最狡猾的诡计之一,就是‘允许’你进场参加游戏,再在这些不允许被怀疑的规则和项目里打败你,然后告诉你:看,你没赢,你不行。’”
泰尔斯下意识开口:
“但是……”
但要塞之花没有让他说下去,自顾自道:
“所以为什么,索尼娅,你已经在男人再熟悉不过的、主宰了几千上万年的棋盘上处处劣势了,既然如此,还为什么,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跟他们比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习惯项——当你能拿到的甲胄武器都是按照男人的条件打造的时候,你怎么能指望靠这些抗衡他们?”
为什么要按照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习惯的赛会标准,他们订立的生存准则……
泰尔斯的眼神渐渐飘远。
“……当他们甚至将几把大小当作标准比赛项目,要求所有人和他们一起比长度的时候,你要怎么赢?装个假几把,假装自己是男人?”索尼娅冷笑道。
泰尔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漏听了一段:
“这是隐喻?”
索尼娅扭过头来,邪恶一笑:
“取决于你。”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
这一刻,他眼前的要塞之花目光如炬,穿透烟雾迷茫:
“‘别听他们的’,我被这么告知,‘即便你想要赢得他们的奖品,也别照他们的标准来,别照他们的话走,别装假几把,即使唯独才能向他们‘证明’——因为那样,你就真的输了’。”
“就在那个晚上,我才意识到,以前的我有多蠢。”
她转向思索着的少年:
“泰尔斯,别犯蠢,别听他们的,别装假几把。”
泰尔斯捏紧拳头。
别听他们的。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快绳,想起后者对自己说过的话。
【别跟他在一个棋盘上对弈,泰尔斯,因为你不知道在这局棋里,他的手段有多深沉,底牌有多少张,而那些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却不自知的人,则无比悲哀。】
紧接着,泰尔斯就想到了——查曼·伦巴。
“我没有,我在战斗,以我的方式。”
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反驳,几乎就在他想起那个目光如冰、冰中却燃火的男人的同一刻。
“身体上,你当然没有,但是脑子里呢?”
索尼娅凝望着他,伸手点了点泰尔斯的胸口:“这里呢?”
泰尔斯没有说话,胸口处,小时候被银币烧伤的疤痕似乎在微微发烫。
“几把原本只在一个地方长,”索尼娅重新举起烟卷,讽刺道,“但现实是,几千几万年过去了,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无处不在——不是自然长的,而是人为装上去的。”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
“后来呢。”他嘶哑地问道。
索尼娅眼神一动。
“后来,后来啊,我不再死了命去跟他们掰手腕,赛举重,拼速度。”
“一定有什么东西,我这么想道,”她眯起眼睛,仿佛在重现当年用心思索的样子,“在这个棋盘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长久以来被他们所忽视,所抛弃,所不以为然,却可以被我所捡拾所利用的——尽管这很难,因为这个棋盘已经属于他们太久,行棋规则也为他们制定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生来如此。”
“但是我不能放弃,无论他们笑得多大声,骂得多难听,用出什么来阻碍我,说出多下流的段子来编排我,什么为了接近公爵不晓得睡了多少人,都快把下面磨烂了之类的——开什么玩笑,老娘可是六大村镇的第一悍妇,什么黄段子没听过,什么丑几把没踹过!”
不知不觉中,乌云渐渐散开,月光垂落,望台上青烟环绕。
索尼娅轻哼一声:
“我留下来,我坚持,我努力锻炼,学习,观察,一次次在与男人,与那些‘强者’的比试中败阵,然后渐渐地,我在最不起眼,最被人忽略,最受人嘲笑的地方,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但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我有更好的平衡感,能在他们站都站不稳的独木桥上一溜小跑,在坑坑洼洼的破路上健步如飞。”
“我体型小,体重轻,能钻进更小的缝隙,躲进更窄的树丛,能配备不同种类的坐骑。”
索尼娅张圆了嘴巴,轻轻呼出一个中空的烟圈。
“我有更协调灵活的手指和手腕,我的武器带绑得比他们更精细,更紧实,更方便调试,我的长弓比他们校得更准,更趁手和紧实。”
“嗅觉,视觉,听觉,我有比起许多人来更灵敏的知觉,以至于有段时间约翰说我的鼻子简直比他的猎犬还灵。”
“我比相当一部分的士兵们更能忍受痛苦、寒冷和饥饿——大概传自我母亲,我小的时候,她干完农活儿还要挣家用,要在河边蹲上好几个小时,洗上无数盆衣服,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在恶劣的环境下,我能潜伏藏身,并坚持到很久很久——我虽力气小,可我的消耗也更少,甚至在耗尽全力之后,我只需要歇上他们一半的时间,只吃他们一半的食物,就能重新站起来活蹦乱跳。”
“在比最长的长跑还要长的长跑,或者说,越野里,我未必比他们快,未必比他们显眼,却比他们更稳当,更精确,更不容易疲劳、困顿、眩晕和迷失。”
泰尔斯听得入了神。
“就这样,忍耐,平衡,适应力,记忆力,细节与精巧,韧性和恢复速率;低消耗,高灵敏——而你知道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长久——即使在和平年代。”
要塞之花弯起嘴唇:
“所以我学会了,发挥自己忍痛挨疼的能力,用更可靠的部位去迎接攻击,在他们惊讶‘你怎么这都不倒下’的时候,咬牙反击;我学会了选择更适合自己发挥的战场环境,而不是在平地上坐下来,跟他们咋咋乎乎掰手腕;如果这些都不行,那就干脆避开正面,打一场消耗战,隐藏自我,调动对手,赌他比我先累瘫,先冻坏,先饿晕。”
她拍了拍大腿,叹息道:
“当然咯,以上所有素质,男人们死都不承认我比他们更好,总有人反驳,总有人‘你去跟王室卫队比一比?’,但唯独一点他们承认了……”
索尼娅眨眨眼,指了指泰尔斯的脑袋:
“我的头脑。”
“虽然我觉得这是因为约翰先说了句‘她比你们都聪明’,而他们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得罪公爵。”
泰尔斯轻声一笑。
索尼娅说得兴起,一手拿烟,一手挥动,也不管唾沫星子飞溅:
“你知道,人们总是认为男性更聪明,理性,更冷静,更会隐藏情绪,更坚毅理智,而女人——她们更迟钝,不理智,更软弱,情绪不稳,只懂歇斯底里。”
“但在这么久的军旅生涯里,我倒是没发现这一点——你知道,差不多每个大头兵都暴躁、易怒、冲动,三天没逼操就忍不住要撸一发或干一架,好像也不比女人好多少。”
索尼娅摇了摇头:
“也不晓得‘男人更理智’的结论是哪儿来的。”
“从男人那儿来的,”泰尔斯突然发声,“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娅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听着不生气吗?”
要塞之花收起笑声。
“大部男人听到这儿,就要恼羞成怒矢口否认愤而跳脚,至少假正经地来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尔斯耸耸肩:
“那岂不是正中你下怀,‘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应还真快,”索尼娅皱起眉,“以后我再想提这个,一定有人反驳‘你看,泰尔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尔斯礼貌地摆手后仰:“我可没有共享几把的打算。”
索尼娅再度发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着头,望着被群星环绕的皓月,语含感慨:
“总之,扬长补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们的标准,去做他们想让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地向他们证明‘我能成为男人’。”
泰尔斯突然觉得,前襟里的骨戒似乎不那么重了。
“卫兵的考核,你通过了?”
那个瞬间,索尼娅的笑容淡了下去。
“当我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尝试颠覆规则的时候,考核出乎意料,提前到来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烟。
“有群贼匪进了王家狩林落脚,星湖卫队带着新兵去剿匪,但情报出错了,那不是普通贼匪,而是刀锋领叛军的先行斥候。”
她的话语有些落寞。
“我们被拖在林子里整整一个月,损失惨重,信途断绝,进退不得。”
索尼娅缓缓颔首:
“就是那场战役,我通过了考核。”
泰尔斯听着她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的话语,突然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我也明白了一点:在真正的战场上,当两边的人都像野兽一样扑向彼此,当你的敌人只想把刀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戳进你的肚子,当你战友的肠子和血水混在一块儿往外漏的时候……”
要塞之花面色一冷,举起所剩无几的烟卷:
“没人鸟你是男是女。”
对方的话让泰尔斯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无数血腥,他不由面色一黯,同样站起身来:
“我很抱歉。”
索尼娅摇摇头,并不在意:
“就这样,我发现了我的另一项优势:头脑。无论任何环境,我都能咬牙冷静下来,忍人所不能忍,逼着自己去思虑,去总结,去考量战场局势如何,我们各小队的位置在哪,每个人分别在什么状态,敌人下一步可能会怎么做,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决策……”
泰尔斯表情古怪:“但我记得,你之前才说过,你在断龙要塞,就是瞎几把打?”
索尼娅嘿嘿一笑,拍响大腿:
“所以我没有几把嘛!”
泰尔斯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还有个例子,血色之年,我们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锯战。”
血色之年。
泰尔斯听见这个名词,笑容为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卫队是先锋,战不惜命悍不畏死,敢与埃克斯特的军队野战对冲,折在他手里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几。‘王国之怒’一时名传西陆,据说连努恩王每天起床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阿拉卡·穆死了没有’。”
要塞之花摇了摇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头越来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发绝望,越发狂热,你父亲甚至要征发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时候,我冷静下来了。我想,我们不能这样,然后,然后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索尼娅深吸一口气:
“在阿拉卡的一换一疯狗打法,让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绕开主战场,深入敌后,突兀埃克斯特人占领的北境……”
“夺回了寒堡。”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同样轻描淡写,仿佛无关紧要。
血色之年,夺回寒堡……
但泰尔斯连通起记忆,想通之后顿时色变:
“什么?”
“怎么,不相信?”索尼娅挑起眉毛。
泰尔斯使劲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自己的历史知识:
“不是……等等,据我所知,两百年前,‘征北者’艾丽嘉可是调动全国之兵,布下了三面口袋,其间计策无数拼杀不止,还多亏了运气,这才夺下北境最大最丰饶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军北上,无援无应,又要面对十万大军的威胁,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压根没听过这事儿?”
但索尼娅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据梭铎老头说,努恩王愿意谈判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不公开寒堡丢失的真相——堂堂十万北地健儿,勇不可当所向无敌,却被一个娘们儿捅了菊花。”
泰尔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顿时面色古怪。
“你在怀疑?”索尼娅对他的态度很不满,“喂,你觉得,瓦尔·亚伦德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为什么在这十几年里对我毕恭毕敬,补给供应从不缺斤短两了?而他女儿,米兰达为什么心甘情愿到我手下服役?因为我才是那个把老迪伦公爵的头颅从寒堡城门上解下来,交还给亚伦德家族的人!”
“而反过来,你爸爸又为什么让我去守要塞,而非名头更大,更能吓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娅叼着烟抱起手臂:
“难不成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泰尔斯思索着,点点头:“你确实很好看。”
那个瞬间,索尼娅表情一僵,烟卷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
“我是说,那个,你战斗的时候,就很好看——你烟掉了。”
索尼娅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回答,俯身拾烟的同时,惊讶,怀疑,窃喜,自省,否认,她的表情不断变幻表情,持续了好几秒。
“切,好看,你是说包括这些?”
她轻哼着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肤,再扒开领口,露出肩膀和锁骨:
“还有这些?”
泰尔斯倏然一惊。
那是……伤疤。
天啊。
只见索尼娅的衣服之下,从侧腹到后背,从肩头到脖颈,到处坑坑洼洼,满是交错纵横的刀疤、箭疤与烧疤,包括晒痕,新旧肌肤纠缠一块,深浅不一。
这就是,从农户之女蜕变成要塞之花的代价?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对方身上的伤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是的,包括它们,你也很好看——在别的标准上。”
要塞之花皱起眉头,她扎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尔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气地打圆场,比如‘你长得很英气’或者‘很有特点’这样的婉转话。”
她挠了挠头。
“自打我父母过世,就没人夸过我漂亮了,而嬷嬷甚至还劝我‘别在意外貌’——该死,被人夸漂亮的感觉真奇怪,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吗?”
泰尔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证,在西荒,没人敢夸传说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当面夸。
泰尔斯咳嗽一声:“你,那个,其实,说句谢谢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么。
“难怪。”
泰尔斯叹了口气:
“难怪血色之年里,努恩王那个固执老头会愿意坐下来跟星辰谈判,不是因为基尔伯特舌灿莲花,也不是因为王国之怒恐怖慑人,更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少年兵。”
“而是因为你,”泰尔斯凝望着对方,“因为寒堡,努恩王才下了最后的决断,最终带来了《要塞和约》。”
“星辰王国的无数人,都欠了你莫大的恩情。”
但索尼娅只是轻轻一笑,扬手一挥:“约翰说过,名声就像东陆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尔被人夸夸还是挺爽的。”
她挠着下巴,享受最后的几口烟。
看着对方这副样子,泰尔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战火……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我有个问题,”泰尔斯皱起眉头,“同为在血色之年里加官进爵,为王室统率常备军的将领,为什么,为什么王国之怒和传说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娅·萨瑟雷,只是个女勋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脸上是满满的讽刺,“不止如此,我还在所谓的三名帅里排在老末。”
说起这个,她似乎满腹牢骚:
“还有要塞之花——他妈的,哪个打仗的喜欢被人叫‘花’?是等着被施肥,被修剪,被采摘,被拿去送人表白,还是等着开花然后凋谢?”
“怎么不见他们叫阿拉卡‘王国之花’,叫罗曼‘传说之花’?真的,如果你见过那个小白脸就会明白,这才是他该有的外号好吗?”
她对威廉姆斯的评价听得泰尔斯连连点头: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么?”
这倒真难倒了索尼娅。
“嗯,我想想,额,要塞之狼?”
泰尔斯扑哧一声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颜一笑,“这下你让我觉得,你还是那个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个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尔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么多威风事儿,你就非得提这茬儿。”
索尼娅摇摇头,意有所指:
“对我来说,这茬儿比起你举剑逼宫那破事儿,可要威风得多了。”
泰尔斯沉默了下来,若有所思。
索尼娅则继续抽着她的烟,同样表情深邃。
几秒后,泰尔斯突兀开口:
“能给我一口吗?”
索尼娅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么,邪恶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烟’去哪了?”
“帝国习俗,男人十四岁就成年了。”泰尔斯毫无愧色。
索尼娅与他相视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悠着点,龙吻地来的走私货,老贵了。”
那我还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烟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几把……对了,我还记得你刚刚给我那记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来的话,随时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尔斯毫不客气地接过要塞之花的烟,放进嘴里,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仅仅第一口,泰尔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呛得咳嗽连连,在自己吐出的云雾里瑟瑟发抖,他赶忙把烟递回去,誓死不尝第二口。
“哟,我看走眼了,你当兵不行,”索尼娅拿回她的烟,幸灾乐祸,“当个烟鬼还是可以的嘛。”
泰尔斯忙于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应。
“这是啥?我好像看见那个哑巴对米兰达做过。”
“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势。”
索尼娅微微一笑,吸掉最后一口烟,对他原样竖起中指:
“你好啊,你个小杂种!”
“总之,谢谢,”王子好不容易缓解过来,他转过身,面对着星湖堡远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个瞬间,“廓尔塔克萨”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尔斯抬起头,迎向温柔的月光,感叹道:
“我突然意识到,跟你所面对的、曾面对的以及正在面对的比起来,我要走进的那个战场,似乎还没那么难,也没那么糟。”
而作为游戏的新来者与挑战者,他不能装上假几把,装成他们的样子,照他们的规则来。
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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