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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是记得父亲的,父亲有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
她很小的时候、记忆还有些许模糊的时候,父亲抱着她,她伸手抓他的耳环,问道:“爹爹为什么要带耳环?”
爹爹笑着拍拍她:“阿皎,我们是党项人,我们的先祖就戴耳环,我们戴耳环是为了铭记他们。”
百花瞧见父亲的双眼有着难以名状的喜悦:“我们的故乡在美丽的大草原上,那里有成群的牛羊、有甜蜜的香瓜,等百花长大了,爹爹就带你和娘亲回去......”
再后来,百花就没见过爹爹了,她向娘亲问起,娘亲只摸着她的头道:“爹爹去做重要的事情了,事成之后,就会来接我们。”
小小的百花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说是替爹爹给他们送交子,许八娘说,那一张交子可抵好几千缗呢。
她想,爹爹一定是去做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才会有这样高的酬劳。
他们家有一围七八间的院子,爹爹走后就只有她和娘亲两个人住。
后来娘亲用这些钱置办了许多东西,将空闲的厢房拾掇成了染坊,在院子里搭起了高高的木架。
那些雪白的布匹在厢房的染缸里变得五彩斑斓,抱出来挂到这些木架上,一条条罗列开,像森林一样热闹。
娘亲染的布匹极为漂亮,有的扎染而成,蓝色的染料晕成一圈一圈的花样;有的由白渐深,恍如黄昏时被朝霞染红的天空。
更有天青色的料子,仅仅一匹,就能让远近成衣铺子的老板踏破了门槛挤破了脑袋来抢。
这染坊开了两月,便在宛州声名鹊起,更有从东京汴梁远道而来的布商。
一时间,豫州之地竞相宣扬着,云阳有位元夫人,染的布料一尺千金;又过了些时日,街头巷尾竟议论起这位元夫人的模样来。
在百花眼里,娘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柳叶儿似的眉毛,宝石一样的眼睛,花朵一样的嘴巴,只是右耳根有一道蜿蜒的伤疤,直爬到脸颊上。
流言在街头巷尾开始蔓延的时候,娘亲连夜带着她搬到了郊野乡间,也再不开染坊了。
新的小家只有一间小屋,带着一方篱笆围成的院子。
娘亲将屋子拾掇得窗明几净,小几上铺着一尺千金的天青缎,桌角摆着汝瓷的细口瓷瓶,插着几支野花;临窗的床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细纱,早晨看着阳光都像月华一样温柔。
百花隔壁住着的陈三娘同她年岁相仿,常常带带她去田野里、去小溪边、去摘桑葚,去采野花。
娘亲不用调色染布,便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教她读书。
百花有时念着书,就听到隔壁院子里陈三娘的笑声——她白日里总是在玩,不玩的时候也不读书,只是做女红。
百花趴在书本上,嘟哝道:“娘亲,我为什么要学书呢?阿皎不想当女先生。许八娘家的女先生总是被她们捉弄呢。”
娘亲放下了书本,眉眼柔和得如同外头的春光:“那阿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百花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笑道:“我想和娘亲一样,染出最好看的布料来。”
“阿皎,染布也好、女红也好,不过是一门手艺罢了,娘亲不想让你仅仅做个手艺人。”娘亲循循善诱,“这里放着的这些书,都是几千来智慧的结晶,那些写书的人不在了,那时候的君主将相也不在了,可这些书会永远流传下去,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些书记载了自然的变幻、社会的规律、做人的原则、治国的根本,学会了这些书,你就能明白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它们是怎样存在、怎样变化的,到那时候,阿皎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样子,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就算那时候你还想和娘亲一样开染坊,也能染出比天青色更好看的颜色来。”
她原本以为,她会一直和娘亲读书弹琴,每年都穿上颜色最时兴的新衣。
等她学完那些书,爹爹也就回来了,他们会一起去美丽的大草原,去看成群的牛羊,去吃甜蜜的香瓜,她从来没离开过宛州,只能在脑海中描绘大草原的模样。
…
而此刻她站在父亲的国土上,没有她脑海中的草原、花海和蝴蝶,只有漫山遍野的冰雪。
百花静静地站着,看着茫茫白雪铺满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娘亲的魂魄,也会像这些雪花一样四处飘零、无依无靠、最后归于黄土吗?
思索间百花只觉得肩上一沉,霎时周身温暖起来,慧真将羊毛斗篷上的小红绳系好,轻声唤她:“阿皎。”
“嗯?”
“你在想你娘亲吗?”
“......嗯。”
“我也很想她。”
百花微微愣怔,抬头看向父亲时只见他眼角有晶莹闪烁,百花心中的悲伤、思念、恐惧如决堤之水一般喷涌而出,埋进父亲怀里嚎啕大哭。
…
草原上的冬天寒风刺骨、又积了尺深的雪,马儿也跑不起来。
慧真索性在此地住下,此前接到兴州来信,一切形势都在掌控之内,他也不急着回去。
百花从没离开过中原,此时瞧着人也新奇,物也新奇。
他们从白云山出发,一路马不停蹄,直到渡过黄河,踏上了黄土高原,爹爹才笑着对她说,他们到了大夏的国土上了。
从黄河一路往草原深处走,半日便能看见边宁部族,这里是他们的冬牧场。
党项人游牧为生,数百年来,不同的牧场内势力集聚,便形成了一个一个的部族。
上百个部族分散在大夏国土上,春夏秋冬,四季迁徙,却微妙地维持着这片土地的安宁。
边宁部族的冬牧场在一处河谷地带,比周围大雪覆盖的地方暖和许多。
大大小小的毡房在草原上星罗棋布,看着很是很热闹;族长给他们匀了一处小毡房,又费心整饬过,生怕怠慢了他们。
爹爹说,小孩子们回被送到城里,不会到冬牧场来,这里的冬天太难熬了。
百花住了数日,虽没有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却有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帐子、戴着毡帽的骑兵、没喝过的奶酒、没吃过的风干肉,倒也过得快乐。
白日里男人们出去牧牛牧羊,也要时常去周围侦查,以防有敌人来袭;而不放牧的妇女们,便留在这里清理牛羊圈、打馕、绣花。
夜里百花躺在被窝里,说起白日里大家都在辛勤地忙碌着,自己住着最好的毡房却不用劳作便有些愧疚,爹爹笑道:“阿皎若是想劳作,便去背雪吧。冬天没有河流,只能背雪化水用,背了足够的雪,阿皎才能沐浴呢。”
百花第二日当真随着部族的婶娘们去背雪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地里,北风将她的脸儿冻得没了知觉;族长夫人瞧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心疼极了,只好轻声同她解释道,这里的雪还不够深,要去积雪很厚很厚的地方,那里的雪化出来的水才纯净,若是熬不住,就让人送她回去。
百花被冻得有些发懵,只呆呆地摇了摇头。
这一去一回,便是一天,百花回到毡房时,只觉得浑身没了知觉;靴子里进了雪水,最开始只是刺骨地冷,现在已有些麻木了。
可她背回来的那一筐雪,就化了一点点水,只够她洗脸的;她看了难受极了,登时掉下眼泪来。
“阿皎,”慧真拿着润湿的绸子给她擦眼泪,她的双颊已被北风吹得皴了,“我们党项人几百年都是这样生存的,风雪会磨练我们的意志,更教会我们懂得珍惜,阿皎今日背了这样大一框雪回来,部族的婶娘们都止不住地夸呢。”
入了夜,族长仍是担心百花受凉生病——在这草原上生起病来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忙着送了许多水来。
积雪三尺,取面上的一层,化出来的水果真清澈极了,百花热热地泡了澡,又喝了两杯热热的奶酒搪了雪气,待到周身暖暖地钻进被窝的时候,神思才清明了些,只觉得内疚的很。
她今日用了那么多水沐浴,明日大家又要再去背雪了。
这日以后,百花只去别的毡房里帮忙打馕,再不去雪地了。
闲暇时父女两人坐在毡房门口说话,爹爹说这里部族的族长叫矶迦,在党项语里代表“太阳的炽热”。
“那爹爹的名字用党项语该怎么说呢?”百花歪着脑袋,好奇道。
“爹爹的名字叫元昇,许多许多年前,我们的先祖是北魏皇室,后来,他们帮助唐僖宗平定了黄巢起义,唐僖宗便把他的姓氏赐给我们——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我们从那时开始就和中原交流频繁,说汉语、读汉书、写汉字,也不再用党项语起名字了,只和汉人一样,用辈字和五行了。”
百花思索片刻,担忧道:“那我不用党项名字也没有关系吗?大家不会把我当成汉人而不喜欢我吗?”
李元昇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阿皎坚强勇敢、温柔善良,就算不是党项人,也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况且,在党项语中,也没有‘皎’这样美丽的名字。”
百花冁然而笑,又道:“可是阿伯阿婶他们平日里都说党项话,我想向他们道谢。”
“那爹爹教你党项语,阿皎想说什么?”
草原上北风呼啸,将积雪吹成了寒冰。帐子中燃了足够的羊粪,父女二人一问一答的声音格外欢乐,丝毫没有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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