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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楼寂静无声,只余下雕梁画柱上缚的绢帛随风而起,似乎要脱离尘世、飘然而去。

偌大的舞台上有女子金纱白裙、头上发髻如云,只见她怀抱琵琶,指若柔荑,轻拢慢捻。

琴声清越婉转,明丽轻快,女子的声音宛若天籁,绕梁而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

原来扮的是杨妃。

黎廷合上眼细细听着,那歌声如山间细流,那弦乐如昆山玉碎,他从来不知道,《长恨歌》竟然这样悦耳动听——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琵琶声悠悠停住,黎廷睁眼,只见舞台四周也燃起灯烛,台下有艺伎或抱琵琶,或抚瑶筝,或持长笛。

那女子走到舞台中央,足间轻点地面,霎时丝竹管弦一起,如同上元仙乐惊破时空而来,众人忍不住高声叫好。

白衣女子仿佛踏着仙乐而来,挽轻纱于皓腕,长袖曼舞,袅袅娜娜。

众人得见此景,如回大唐盛宴,如入月宫幻境,又是感叹又是喝彩。

拍序低缓柔和,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待到十二段奏罢,丝竹管弦一停,只有那白衣女子兀自踏空而舞,像极了广寒宫里无人与共的仙子。

众人还未看够,只见四周灯光一暗,那白衣女子复而抱起琵琶,声音幽怨而凄厉——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琵琶声由缓入急,如狂风骤雨: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众人被急促的弦乐歌声狠狠地揪住了心,只觉得那弦上凝结了万钧之力,此时一声利响,弦声歌声骤然停住。

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琵琶声复而变得和缓起来: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随着歌声,似有山河画卷在眼前,却只见空山寂寂、冷月暝暝。

琵琶声渐渐停了,只听得那女子轻叹一声,唱到: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唱罢抱着琵琶飘然而去,众人寂静片刻、待到回神后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仁多黎廷忍不住抚掌感叹,方才听他问话的客人瞧他这模样,心满意足地笑道:“贺娘子逢三才会露面,你可遇上好时候了。”

“要不,请那贺娘子出来喝两杯?”张元瞧着他连连点头赞叹不止,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出言试探道。

黎廷知道贺娘子是个清倌,不愿坏人家的规矩,忙推辞道:“不必了。”

“在下是怕侯爷见此绝色,茶饭不思。”张元笑道。

仁多黎廷看了这一阙霓裳羽衣曲,兴致高昂的很,忙举了酒杯笑道:“张大人这话说得,教我我不多喝几杯都不行了。”

...

天香楼白日里不待客,晚间却是彻夜不休的,黎廷出天香楼时已喝得不知年月了;张元架着他,瞧见夜市换了鬼市,便知已到半夜了。

张元正欲将仁多黎廷交由侯府的卫侍,却见黎廷推开旁人,踉跄了两步,道:“你们做什么,我还要和张兄把酒言欢呢。”

说罢仍攀了张元,笑道:“我今日见了张兄,才知道,什么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张元见此情状颇为无奈,忙上前搀了他往忠勇侯府去。

“此间乐,不思蜀。”仁多黎廷喝得迷迷糊糊地,低声道,“河湟有汪洋将军就够了,为什么非要我守着。”

张元扶着他的双臂微微一僵,又想着小侯爷到底是年轻气盛,耐心安抚道:“侯爷不想去河湟,那想去哪啊?”

“大宋!”黎廷听得这一问,好似清醒了许多,兴奋道:“去宋夏边境啊。我跟你说,能把宋军杀个片甲不留、挥师东进、入主中原!那才风光呢。河湟之地啊,到此为止了。”

张元听他一番妄语,笑道:“河湟乃是肘腋之地,若要进取大宋,还得后方安定啊。”

黎廷摆了摆手,低声道:“谁爱去谁去。我堂堂忠勇侯,足以独当一面,凭什么要在小汪洋手下做事。”

身旁的小厮听得这一句,心虚地抬头望了一眼四周,好在此时已过三更,四下杳无人声。

张元向来都觉得汪洋氏一族乃赳赳莽汉,徒有匹夫之勇,此时听了仁多黎廷这话,虽是得意、却不接话,心思一转笑道:“侯爷远在西凉府,大概不知道、宥州已被百花公主捷足先登了。”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阿皎她不喜欢宥州。”黎廷得意道。

原来她的小字是皎。

张元心头蓦然漾起一片涟漪,笑问:“公主哪会不喜欢宥州?”

“你别不信。阿皎还和我赌了三瓮陈酿的白葡萄酒,若我能说服陛下,将我调往宥州、换了她回来,阿皎不仅认罚,还得做一道佛跳墙来谢我。”黎廷乐道,“张兄你是宋人,可曾吃过佛跳墙?‘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跳禅墙来’,啧,当真这般好吃?”

张元笑道:“佛跳墙是南边的吃法,我长在随州,也不曾吃过。”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忠勇侯府,黎廷抬头瞧见敕造的匾额,起身站稳了,笑道:“今日多谢张兄款待,等我得了阿皎的葡萄酒和佛跳墙,再请张兄一醉方休。”

两人就此告了别,张府的车一直赶了车跟着,张元这才乘了车辇回府里去。

...

中书令府的正厅仍亮着灯,张元虽多喝了几盅,神思却还算清明,远远瞧见是吴昊等在那。

吴昊亥初便到了,先是坐在书房里,后头实在耐不住了、又换到正厅来候着;到了后半夜终于听得门上响动,忙起身来迎。

张元心底正有盘算,招手唤他往书房里去。

“借调忠勇侯往宥州?”吴昊刚坐下,便听得这没头没脑地一句,难免疑惑至极。

张元饮了一口茶,将今日和忠勇侯喝酒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原本只想探探他对安亲王府的态度,不成想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吴昊低头沉思着,不置可否。

张元又道:“若是能帮了这个忙,不仅得了忠勇侯府的人情,更能将宥州的人事一并解决了。”

吴昊摇头道:“忠勇侯和公主青梅竹马的,怎么能被一份人情给比下去了?”

“忠勇侯若是有意同安亲王府结秦晋之好,两年前便该有所动作了;能拖到这个时候,忠勇侯即便有意,也抵不过想去宥州建功立业的热血。此事若成,便可做东风了。”张元端了茶盏,满是成竹在胸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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