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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响应先零羌举兵的河湟诸羌来说,一月中上旬,好消息接连不断。先是安夷县的勒姐羌诱敌成功,让西部都尉辛武贤带着两千多郡兵深入湟峡,却被断了粮道,又找不到羌人大部队。

辛武贤不愿空手而归,在面临进退两难时,一发狠,竟带着兵卒钻河谷爬高山,朝先零羌的大本营大小榆谷而去。

而另一边,先零大豪杨玉将族人安置在深山老林里后,便带着主力离开了大小榆谷,沿大河向东进发,与白石县的牢姐羌合兵,同北边的封养羌一道围攻河关县,兵力足有两万余!

金城郡兵大部分都被辛武贤带走,所剩不多,河关坚持了十天后告破,太守长史战死,羌人将满城汉人屠戮一空,渡河后长驱直入,很快就抵达了金城郡城允吾,开始围而不攻,只等北面的犹非、煎良打通浩门水,南下前来汇合。

可随着时间到了下半月,形势却对羌人越发不利起来。

先是进军浩门水的犹非败北,连煎巩羌豪帅煎良也战死了,犹非和醍醐阿达带着残部向西撤退,后面是紧追不舍的小月氏义从骑,他们不敢正面与羌人作战,痛打落水狗倒是厉害,拼命想从退却的羌人身上多咬几块肉下来。

这还没完,到了一月二十日,一支汉、胡混杂的千余骑兵更出现在了湟水对岸,打头是一面“任”字旗。

护羌校尉任弘,自从浩门水一战后,此名便传遍了湟中。而其麾下骑从,更如犹非派人来禀报的有些古怪,竟可以直接横越冰封的湟水,袭击驻扎河边允吾的羌部!

羌人吃了一次亏后,只能一边问几波尔勒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将在水边的部众撤到了内陆。

虽然任护羌的驰援给羌人带来了一定困扰,但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湟水上的冰也越来越薄,那些装备了马蹄铁抓掌的骑兵迟早会失去奇袭的优势。

可另一个消息从东边传来,却让围困允吾好几日,却因为郡城墙高弩强,连城头都没摸到的诸羌炸了窝,竟开始相互责难起来。

“早就劝过杨玉,不要急着反,现在汉人皇帝派遗赵充国将军前来,他年已六七十岁,熟悉河湟,善于用兵,听说带来的兵卒不比吾等少,这下该怎么打?“

汉军援兵的前锋已经抵达金城郡东部,光听说是赵充国挂帅,便足以让羌豪们心里直打鼓。

赵充国是汉武帝元鼎年前第一次战争里出名的,当时他便以勇锐闻名羌中,也多次奉命来河湟处置羌事,几乎走遍了所有部落,对羌人十分了解。

允吾城迟迟攻不下来,又来了这样的对手,真是雪上加霜。

随着又一次强攻未能得逞,各部都有了些死伤,一些封养、牢姐羌的中豪、小豪便在私底下开始抱怨:

“其实没必要造反,在汉人郡县治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吾等现在能喝上更好的酒,用马匹牛羊,甚至是其他部落的羌人,跟汉人换取粮食和农具,不必像从前一样只能靠猎杀才能生存。”

“是啊,如今赵充国带汉兵赶到,先零羌即便退了,还能回金城郡外的大小榆谷,吾等怎么办?”

他们的谈话被杨玉听到了,当场拔剑杀了带头动摇军心的那个中豪,目光看向牢姐、封养的豪长们。

“被汉官统治好么?”

杨玉咬着牙道:“三十多年前,我跟着我的父亲起兵时,也和今天一样,先与诸部解除怨仇,订立盟约,进攻令居,与汉人对抗,经过五、六年的大战,最终落败,撤离了湟水,去鲜水海躲避。”

“从那以后,曾经庞大的先零羌四分五裂,投降汉官的豪长们,被迫让出了自己的土地和河谷,带着部众迁徙到贫瘠的山上。”

“羌人男子要为汉人服役,平日里弯腰搬木头,战时上马为其进攻匈奴。女人则成了臣妾,遭受那些豪右黠吏的欺压。汝等除了多喝上几口汉人酿的酒,许了些中看不中用的丝帛外,还得了什么好处?”

“祖先的土地没了,猎场牧场越来越小,最好的牛羊也供奉了出去。汉人修筑起土做的城池,霸占平地,吾等迁徙都受到限制,羌人和汉人起了冲突,官府永远帮着汉人。”

“我没有看到河湟的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只见到他们活得越来越不像一个羌人,不像无弋爰剑的子孙。”

杨玉打这场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二十多年前,我取了汉名叫杨玉,在汉人的城池里住过,与其共处了几年,知道他们的想法。”

“我听说汉地很大,有一百个河湟那么大,可却填不满汉人的贪婪,他们偏要来到这狭小的河谷里,与我们争夺每一寸适合播撒种子的土地。”

“吾等的祖先叫无弋爰剑,无弋就是奴隶!我告诉汝等汉人想要什么,他们想要夺走吾等每一条河谷,将所有羌人,都变成为他们修城墙种麦子的隶臣妾。吾等必须发起反攻,否则再等到下一代,吾等的后代要么待上桎梏失去自由,要么被赶得远远的,连鲜水海都守不住。”

“所以这场仗,关乎到每个几儿波勒神的子民,关乎无弋爰剑每一名后代,绝不是先零一家的事。”

杨玉一席话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诸羌按捺下投降的心思,更何况攻破河关时,所有部落都参与了抢掠和杀戮,杀戮汉人,就像汉人放任小月氏对煎巩羌的人赶尽杀绝一样。

可现在该怎么办,允吾城是打不下来,大军粮食且尽,伤马和牛羊也杀完了,对岸任弘虎视眈眈,赵充国的前锋已出现在百里之外。

杨玉可没忘记,第一次战争时羌人是怎么败的:围攻令居不下,被赶到的汉人援兵击溃。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两次。

“该撤了,羌人的血流得够多了,赶在赵充国抵达前,各部撤到山上去。”

战争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不再是攻城略地,正面对决,而是羌人占据深邃的高山溪谷,开始与大兵进剿的汉人捉迷藏。

“汉人入谷吾等就上山,汉人上山就钻林,他们若敢跟着进林子,定会吃尽苦头。”

“让金城郡变成一个烂疮,没法治愈,吾等在夏季牧场将马儿喂饱,到了秋天冬天,汉人会先撑不住,西羌已经做到了该做的,引来了长安的汉军,并将他们拖在这,接下来,就看匈奴的了!”

……

羌人前脚刚退兵,赵充国从长安带来的一万大军,后脚就到了黄河边,赵充国用兵素来谨慎,恐怕被敌军中途拦截,当夜派了三校人马不声不响地先渡,渡河后就在岸上安营列阵,到了天亮,一切都准备完毕,才接应对岸的大部队。

羌人的斥候远远有数十百骑,在汉军旁试探,奉车都尉金赏和赵充国的儿子,校尉赵卬请求出击,却被老将军拒绝。

“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不足贪,这多半是先零大豪派来的,想要引诱我军偏离方向,驱退即可,大军且先赶赴允吾城解围为上。”

等赶到允吾城边,城外仍是一片狼藉,羌人的帐落没有拆完,城门缓缓打开,浩星赐步行而出,拜在赵充国马前。

“允吾孤城坚守半月,好在翁孙来救金城了!”

赵充国却没有笑意,只是看着浩星赐,良久才下马扶起他,轻声道:“少贡啊少贡,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四个字让浩星赐心里直打鼓,过去半年,辛武贤屡屡说羌人欲叛,但浩星赐认为不会。结果,羌乱来势凶猛,即便金城郡早有预想,但还是叫羌人攻破了白石、河关,允吾也岌岌可危,这失土之责,事后他这做太守的恐怕要被追究。

好在这次平定羌乱的赵充国是浩星赐袍泽老友,不会置他于死地,而浩星赐已经在盘算着,应该将责任分给谁了。

辛武贤是肯定要分的,这厮带着郡兵主力闷着头往西打,至今音讯皆无,最好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所责任都能怪到他头上了。

至于对岸的任护羌,浩星赐半个月前就派人去告急,让任弘驰援河关,却被任弘拒绝。

那也倒罢了,毕竟先前就说好任弘为金城守住后背,也确实打退了一支欲南下的羌兵。但近来羌人围困允吾,任弘带兵到湟水北岸,却学起巨鹿之战里的诸侯们,作壁上观起来,只偶尔朝羌人发动一次夜袭吓唬吓唬。

不过在任弘渡过湟水来拜见赵充国时,浩星赐就再不敢生出给任弘分责的念头了。

因为任弘,竟是被人抬着过来的!

“西安侯,你这是……”

金赏十分惊讶,他记得皇帝给自己嘱托,连忙上前问候。

却见任弘被韩敢当和游熊猫抬在担架上,嘴唇泛白,脸色甚至还有些青,似乎瘦了一大圈,却还强撑着起身,朝赵充国、金赏拱手道:

“后将军、金奉车,弘不才,半月前浩门水一战受了伤,恐怕不能行大礼了。”

一旁的护羌校尉司马张要离为其作证:“西安侯一马当先,鼓舞士气,奋勇杀敌,在冰河上以五百骑败三千羌兵,却挨了羌虏的暗箭,虽然伤重,但君侯不希望动摇士气,令吾等不得声张,强撑着南下。说不能坐视允吾不管,但却伤口崩裂,强撑到现在……”

“没他说的那般严重。”

任弘笑道:“士卒们轻伤亦不下阵线,我这点皮外伤,不算什么。”

确实不严重,任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没感染。

但他很明白,在敌人面前,要学荥阳城头的刘季,装作毫发无损,谈笑风生。

但在朝廷派来善后问责的大员面前,却是越重越好,最好是重伤不治,差点死掉的程度!

“那句话说得好,伤疤,就是军功章啊!“

就在与众人说话间,任弘却又皱了下眉,表情十分痛苦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强撑,为了大局,为了胜利!

一时间,从金赏到赵卬,众人都很动容,连赵充国也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天山之战时受的那二十多处伤。

赵充国看了一眼缄默的浩星赐,如此一来,金城郡两县被破,郡府被围半月的责任,哪怕只因为这伤,也没法怪到任弘头上了。

后将军也不问任弘更多了,只让他躺回去:“既然老夫来了,道远便不需硬撑,先将伤养好再说。”

“诺,赵将军驰至金城,羌戎小夷,逆天背畔,灭亡不久矣!咳咳。”

任弘在那咳了好几下,半真半假十分用力,好像马上就要鞠躬尽瘁一般,喘息后方道:“只是有一桩关乎河西、西域安危的军情要事,弘要禀报赵将军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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