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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充国发现,“西域系”的将领在如何过沙漠上,确实很有一套,比如那冯奉世,在西域已近十年,如何以驼队为墙扎营防风沙,如何避免车辆陷入难缠的流沙里,他颇有经验,再加上军中不少军吏是任弘带过的“西凉铁骑”老卒,对戈壁驾轻就熟。
被赵充国夸奖时,冯奉世笑道:“将军过谦了,这大幕看似广大,实则凶险程度远不如西域白龙堆及大沙海,于西域将士而言,闲庭信步耳。”
大沙海广袤近万里,占了西域大部分地区,而这匈奴大幕长度可比,但宽度远不如也。白龙堆和莫贺延泽堪称死亡之海,目无飞鸟,下无走兽,举目望去除了枯死的胡杨木,就只有人畜骸骨作为路标。
相比于白龙堆,这大幕简直是膏腴之地,多数地区不是沙漠而是裸岩,各个沙漠并非连续不断,间或有草原和灌木,草原完全覆盖了较低的山坡,尤其是近来正值雨季,一场雨过去后,沙蒿乘机抽芽,半个沙漠都绿了。
也难怪匈奴能将漠南十万户迁到漠北,牧民们甚至能在雨季赶着牛羊一起横跨这道天堑。
他们甚至能在投降汉军的匈奴人引导下,找到沙漠中遗留的小湖泊,
湖畔生长着芦苇、沙竹、白刺等植物,形成一个绿洲,仿若金黄色衬布上托举着一块蓝色宝石。
但作为赵充国大军前锋的苏通国,却阻止了士卒们冲过去痛饮一番的打算,骑着马绕这小湖泊一圈后,从湖里拖拽出了上百头已彻底腐臭溃烂的牲畜尸体。
“匈奴听说汉军将要到来,派巫者在汉军所经过的各条道上和水中预先埋下牛羊,用来诅咒汉军。”
“匈奴是故意污染水源,这水若喝了,必得腹泻等疾。”冯奉世对这一幕很熟悉,西安侯在西域时专门给军吏们上过课,说埋了动物尸体的水中会滋生很多肉眼看不见的细细小虫,若是喝了生水下去,必在你腹中翻江倒海,肠子都给你拉出来。
军中有传说,霍骠骑将军,就是在最后一次远征时中了这一招才英年早逝。
但却有一招可破,那就是将水烧开了喝。
湖泊边不缺燃料,更别说辎重营还带了好多干牛粪备用,甚至有人说:“真断粮时,这些干牛粪与胡饼样子颇似,甚至能吃了救急……”
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士卒们守在釜渴了许久,才喝上味道有点怪的水,尽管仍有人恶心得吐了出来,但好歹没产生大规模腹泻痢疾,毁掉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只可惜牲畜没这待遇,骆驼靠吃植物补充水分,驮马则因饮了湖中的生水犯了病,只要走不动的,统统被大军抛弃——人也一样,犯病的,受伤的,统统派与倒下者相同人数的人以辎车往后运,大戈壁南边有汉军临时设立的烽燧,运气好的话还能获救。
减员不算太多,七月初,经过二十多天跋涉,赵充国军八万人分三路出了大戈壁,重新进入了草原,只是面前的绿意较漠南淡了些,还夹杂着一点点枯黄,秋天已经到了,前方一座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遥遥在望,那应该就是李陵战败的浚稽山了。
但直到此处,他们仍没有见到匈奴主力,只有零星的斥候来打探消息,逮住后一问,只是靠南小部落的骑手,根本不知道大单于和匈奴主力,部众所在。
“多半和过去一样,安置在余吾水(土拉河),郅居水(色楞格河)一带。”
赵充国绝幕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斥候去东方千余外,通知任弘一声。
尽管存了不逊色晚辈的心思,但赵充国素来以大局为重,他知道,走到这,中路军与东路军,唯有互为犄角,齐头并进,方能全身而退!
赵充国将自己的将印盖在书信上,交给斥候:“告诉西安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此役当勠力同心,共诛单于。”
……
作为沙漠里的狐狸,任弘早赵充国数日便带着大军绝幕而出,因为准备充分,带了许多骆驼,大戈壁没能给东路军造成太大困扰,却让任弘对匈奴有了新的认知。
能数次组织十几二十万人穿越大沙漠迁徙的游牧,不赶紧打垮打残,留着过年么?
任弘倒也没有着急进军,而是在沙漠以北的草原上休整了几日,等待分出去的两支偏师汇合。
大军过沙漠是必须分兵的,六万人补给压力很大,挤在一起能喝干沙漠里一个小湖,将草原上漫流的河水断绝,坐骑也埋头猛嚼,等它们肚子胀鼓鼓时,已将一片丰茂的草原啃得七七八八。
但分兵也有讲究,那些明显不合适的人,就万万不能让其独当一面。当年卫青出塞击匈奴时,让赵食其和李广这两位老将要绕远路就水源的东道,结果李广不负众望,再度迷路,错过了漠北之战。
一直到卫青打完仗错失单于后南下再度横穿大漠,才遇到了迷路后在大戈壁里乱转,最后绕回漠南一脸懵逼的李广……
所以向导很重要,任弘这几日对带路的西嗕王恩宠备至,而偏师的人选,则挑了素来知兵的云中太守张千秋走西边,机灵的赵汉儿走东边,老将定襄太守王平等则在身边带着。
“吾等进军路线与当年霍骠骑类似。”
营中军议时,任弘在地图上找到了他们的位置,当初霍去病带着五万骑出代、右北平千馀里,刚过大幕,就遇上了左贤王的大军来迎战,一场仗下来,左贤王溃逃,霍去病就开启了追击模式,一口气往北追了两千里地,一直追到匈奴核心弓卢水流域(克鲁伦河)。
一问才知道,这两座是匈奴圣山,于是霍骠骑高高兴兴地上山撒了泡尿,遂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登临远眺翰海。
可任弘他们就没这好运气,出塞都两千里了,除了偶尔靠近的斥候外,连匈奴大军的影子都没见着。
如今统帅左部的是那左贤王稽侯珊的兄长,左谷蠡王呼屠吾斯,此人素来以敢战冲动而闻名,如今却避而不战,任弘知道,匈奴人吸取漠北之战的教训,觉得区区两千里不足以疲敝汉军,而要继续坚壁清野,将汉军的战线拉长……
“就像天汉四年之役。”
定襄太守王平虽然不会说话,但毕竟老将,经验是有的,他说起天汉三年那场战争,贰师将军李广利率步骑十余万出朔方、强弩将军路博德出居延与贰师会合;游击将军韩说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出雁门。
匈奴单于闻汉军北上,将其辎重、老弱撤至余吾水以北。李广利在余吾水南与单于军十万骑连续交战十余日,不能取胜,率军返回。韩说未见匈奴军,无功而回。公孙敖与左贤王作战不利,退兵。
多线并进一来是减轻补给负担,二来是为了索敌,但也很容易被匈奴各个击破。
和匈奴打了这么多年仗,对方的布置也早已不再神秘:“匈奴行踪虽然多变,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匈奴主力一定在其部众安置点附近以逸待劳。”
“这次和天汉四年时不同了,大单于,你的后方,可不一定稳固啊。”
跟任弘在颓当城定了密约的不止是乌桓,还有对弓卢水流域垂涎三尺的鲜卑。
绝幕后第三天,士卒已休整得差不多了,而西边作为偏师的张千秋也派人来禀报,说收到了赵充国斥候的书信。
任弘读罢笑道:“老将军说,单于庭见!”
……
任弘和赵充国的目标单于庭虽然经常移来移去,但大体范围是固定的——必须在圣山姑衍山、狼居胥山附近,眼下匈奴虚闾权渠单于正召集部众会于余吾水上,此处距大戈壁的汉军中、东两路大军,足足两千余里,起码一个月的路程。
这也意味着,匈奴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和荒芜的大幕不同,匈奴的核心区域其实一片丰饶,姑衍山多松树,余吾水静静地蜿蜒流淌,牧场从山麓伸去。上个月,整个牧场上还芳草萋萋,缀满鲜花,进入七月中旬后,酷热的风掠过草原,一扫满地的碧绿,整个草原顿时一片枯黄。
除了右部诸王留守燕然山以东防御北庭、乌孙可能的攻击外,匈奴二十四长云集于单于庭,没有军臣、伊稚斜单于极盛时的三四十万骑,如今举国青壮不过二十余万,五万骑在右部,单于和左谷蠡王郅支手中只有十五万骑,与两路汉军相差无几。
驻扎在此的都是从各部征召来的青壮男子,老弱妇孺已被迁徙至郅居水以北、以西地区,远离汉军锋芒,迁徙途中牛羊损失惨重,这个冬天必定很难熬。
眼下,虚闾权渠得知了儿子郅支和右贤王传回的消息,知道汉军分西、中、东三路入侵匈奴,西路进入右地,中、东两支大军现在可能已经度过大幕,目标直指单于庭!
是像漠北之战一样,效仿伊稚斜单于,主动出击南下迎敌?
还是学他的父亲狐鹿姑单于,陈大军于余吾水畔等待汉军抵达,赌他们不能按时汇合?
不,自己也只有十五六万骑,不可坐待汉军会师,非得各个击破才行。
稍作思索后,虚闾权渠宣布了他的计划,举起径路宝刀,看着金帐内二十四长道。
“不管汉人几条路来,我只一条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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