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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泽拉夫善河)是世界的桥梁。”

这是居住在这条河流两岸的粟特人深信不疑的一句话,他们的故乡连接了南方的印度、西方的波斯和东方的“赛里斯”,丝绸之国。

但这片土地也在各帝国和势力间辗转:最先控制此地的是波斯帝国,而后是亚历山大和继业者中的塞琉古,后来大夏(巴克特里亚)独立,将势力伸入粟特。

数十年前,大月氏西迁引发了一系列的民族大迁徙,月氏人和塞人如潮水般涌来,灭亡了大夏,但金水畔的五个粟特城邦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通过向月氏、康居纳贡换得保护。

而如今,在粟特名义上的主人大月氏王匆匆南返后,粟特五城之主,却汇集在苏薤(撒马尔罕城),应城主史伯刀之邀,召开一场决定粟特人命运的会议。

撒马尔罕是位于粟特人最古老也最繁荣的城市,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这建造成一座美轮美奂的小城。城墙围着贵族居住的内城,而作为商业、手工区的外城则在城墙之外,郊外则是举行特殊葬礼的墓区。建筑的主要材料是泥砖和木材,贵族的居所常高二、三层楼,饰以祆教壁画。

五位衣着华丽的粟特贵族盘腿坐在罽宾毯子上,交头接耳。

他们年龄各异,但都留着前额齐平或者中分的短发,头戴镶嵌珍珠或红宝石的尖顶帽,身上穿着圆领紧身丝绸长袍,下摆缘饰,长度过膝盖,还有披风用金饰系于胸前,靴子很尖,上面还嵌着珍珠。

其中穿联珠花纹长袍的那位胖胖的老人正是史伯刀,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原先的商队领袖“史萨宝”摇身一变,竟成了撒马尔罕的城主。

这多亏了任骠骑的扶持,粟特重商,男孩五岁就进行经商教育,成年后就须脱离家庭,自去经商谋生,奔波于外国。而粟特人比较权势的方式也很粗暴,就是比谁钱多。

粟特人有陈宝斗富的习俗,聚会时,在坐的所有人都把身边所带宝物拿出来,相互斗宝。宝物多者,戴帽居于座上,其余以财物的多少分列。

城主也是如此选出,毕竟最富裕的人,方能带着全城粟特人发财。老城主死后,有兴趣竞争的人要邀请全城的粟特人吃饭、喝酒。史伯刀靠着请全城一千户人每户一匹丝绸而取胜,他本人无如此大的本钱,丝绸多是西安侯资助给他的。

而这欠债,就得肉偿了——让粟特商贾冒着生命危险替汉军打探情报,游说胡王。

眼下听说汉军赢得了大宛之战,史伯刀别提多高兴,已将自己当成了粟特五城之首,对他们宣扬任骠骑十几年如一日灌输的东西。

“我很久以前就说过,匈奴代表了黑暗,而大汉,代表了光明,是受到神庇佑的!”

在史伯刀背后的壁画上,画着他们笃信的祆教教义:黑暗和光明的对决。

在祆教认为,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ahri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过去的例子不必提,就看匈奴郅支单于跑到西方这些年的作为,阻断商路,扰乱康居,让原本和粟特定了盟约的康居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过往的粟特商队,丝绸贸易量起码减少了一半。

粟特人是爱憎分明的,世界观乃简单的二元对立:“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汉却恰恰相反,粟特的飞速繁荣,也是在张骞凿空西域后开始的。任弘做都护期间,在西域鼓励商业,让抢劫成性的婼羌人,变成了商队的护卫,相比匈奴,简直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而这场大汉与匈奴,善恶光暗的决战里,粟特人早就站在汉一方了。

他们行走西域,频频为大汉提供情报,大宛一战里,史伯刀甚至派了亲儿子前去替任骠骑游说大宛贵族。如今汉军大胜,他自然是要拉上其余四城,一同喜迎王师,让粟特换一个主人了。

“但月氏,却选择了黑暗。”史伯刀严肃起来,披露了今日集会的目的,乘机与月氏决裂。

说完信仰,他开始讲实利。

“只要归顺大汉,过去缴纳给康居、月氏的两份贡赋,将转而交给任将军,且能减少四分之一,五座城邦依然可维持自治,只受汉印绶,做大汉的侯。”

“只要成了大汉皇帝的臣子,粟特商贾,便能走出河西,抵达长安!”

这对粟特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再加上史伯刀将任弘的种种事迹告诉各城主,什么丝路的保卫者、粟特商队之友、牛精古尔苏万之手,最重要的是……

“任都护答应了,绝不会干涉粟特人的血亲圣婚!”

……

在听了任都护的承诺,原本对汉军到来还有所疑虑的粟特城主们,立场变得坚定起来,同意史伯刀的意见,驱逐了个各城的月氏王使者,并在汉军从大宛南下到金水时,一起派人相迎,提供粮食。

除了史伯刀外,其余四城主分别为附墨、窳匿、罽城、奥鞬,大概对应唐时的安国、何国、曹国、米国。

他们吹吹打打地将任骠骑和汉军迎入撒马尔罕中,将头发编成小辫的粟特姑娘载歌载舞。

任弘倒是想起来了,亚历山大的妻子罗克珊娜据传就是粟特人。

但粟特对亚帝的观感却极差,因为希腊人侵波斯后,摧毁了大量火袄教的神庙、圣火,烧毁了波斯古经《阿维斯塔》,杀害驱逐拜火僧,逼得他们不得不逃亡到索格底亚那。

在希腊人统治波斯和巴克特里亚的两百多年里,火袄教在那儿遭到压制。反而是偏远的粟特,却保存了火袄教的火种。

于是,亚历山大被寄居于粟特的祆教拜火僧视为“受诅咒者”,和黑暗恶神共享此头衔。

任弘不打算信任何教,但很乐意在粟特祆教和南方巴克特里亚地区的佛教徒间挑起点争端。

史伯刀不知任弘所想,在隆重的仪式后,还奉上了当地特产:金桃。

任弘瞧这“金桃”和黄桃有点像,但个头更大些,且入口格外甘甜,桃肉紧紧粘在桃核上,吃了一颗还想再来一颗。

史伯刀说,这种桃子成熟得非常晚,由于极其甘甜,容易被虫蛀,所以生长过程中,须有术士持咒,最终才能大如鹅卵,其色如金。

他还给任弘讲了一个故事。

“古时候在粟特有牧羊人,放羊时,发现少了一只。直到太阳落山,那只羊才慢悠悠回来,但模样、毛色及叫声都有了变化,牧羊人甚怪之。”

“转天午后,那只羊又离群,牧羊人遂悄悄跟在后面。来到一座大山前,跟着羊钻入一藤蔓掩映的小洞。”

“刚入洞的时候,四周黑暗,摸索着行五六里,这才豁然明朗,花木皆非人间所有。再看那只羊,正在不远处食草。牧羊人在洞内信步而行,突然发现前面金光闪烁,芳香四溢。他快步上前,见是一棵果树……”

任弘举起手中金桃:“结的就是此物?”

“然。”史伯刀继续道:“就是金桃,牧羊人摘下一枚,身边却骤然出现一巨兽,面目狰狞,要夺果子,牧羊人只能原路逃走。好容易甩掉巨兽,快到洞口时,闻着金桃喷香,牧羊人没忍住,便将其吃了,结果身体暴长,虽然头钻出了洞穴,但躯干却塞在里面……”

“这就是金桃之效?”任弘笑了起来,他若真变成巨人,那应该是走错位面了。

不过看着史伯刀笑而不言的神情,任弘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此物能够壮……体?”

……

在史伯刀退下后,任弘坐在撒马尔罕城楼上,看向外面波光粼粼的金水。

这条河最终会注入中亚的另一条大河,被称为“妫水”的阿姆河,与发源大宛附近的锡尔河,构成了这片名为“河中”的土地,也就是后世中亚几个斯坦。

在河中西南千余里外,边是安息帝国的边塞木鹿城,郅支虽灭,但他没有将所有匈奴人带入大宛。还有一位“左伊秩訾王”带着郅支的儿子和匈奴至宝月氏王头饮器向西溃逃,目的地就是木鹿,大概是想求得安息庇护。

这场战争,终于要惊扰到西亚的庞然大物了。

而在阿姆河以南,则是日后的帝国坟场,大月氏人的国度。

如今月氏是彻底乱了套,原本五翕侯分治的矛盾提前被激发。文忠回来禀报,说贵霜占领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而休密、双靡也一起作乱,大月氏王匆匆南下平叛。

任弘会设法让这场内战延长,汉军在粟特作壁上观,让他们打个热闹,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南方捡桃子,最好能将大月氏一分为五。

他品着金桃的滋味,让随军至此,已经到处打听本地史事传说,开始写史记外传的杨恽来做本职工作,写一篇给国内的奏疏。

任弘虽形同独立,但名义上还是大汉臣子,以后得跟国内要钱要粮要人才,形式上还是要做足的。

他要给士卒们报功,郑吉、文忠、冯奉世之功都足以封侯了,任弘还提及了自己对这片土地未来的计划。

“《请立河中都护府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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