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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南王用兵,善于细微的掌控,早中晚各有一拨信使往返于各部和王帐,汇报上去的是各部现如今的情况,细微到多少民夫生病多少战马瘸腿,存粮几许,今日营中消耗几何,军医药材使用情况剩余情况等等等;
而王帐那边,则会给出回应,所需添补几何以及新一轮战事的开展情况,是负责攻城还是负责策应亦或者是专司于警戒更外围可能出现的楚军调动,有时候,连片区负责都给你细致划分到了山头。
各部兵马宛若一具具“提线傀儡”,线头,被靖南王一把攥,所谓的如臂指使,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了。
如果是一个平庸主帅这般指挥,那下面必然怨声载道,且可能因此出现纸上谈兵的问题,但田无镜显然不属于此列。
其实,这倒不算多么稀奇,但凡统兵大帅,其实都知道这般做的好处,但往往很难实践起来,下面兵马一多,军头一多,各自成分,各自山头,各自在朝廷的靠山,密密麻麻,纷乱复杂,打一场仗,主帅很多时候所思索的不是战事,而是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且古往今来,大帅拜印出征,上位者还喜欢刻意往里头掺沙子,直接设立监军,那是吃相比较难看的,而那种在你大军里,刻意塞一些和你不对付的山头,也是制衡之术的应有表现。
不过,在大燕伐楚大军里,不会存在这个现象。
一是靖南王本人,不会允许这个现象出现;
二则是当今那位大燕陛下在出征前,已经下了明旨,自他而下,敢有非议前线战事者,斩立决。
小六子曾言,如果抛除三晋之地,那大燕地不如楚广,人不如乾多,外部环境不如晋好;
之所以能在这一代横扫出去,赢得赫赫威名,打下如今国势,靠的,就是哪怕我只有五指,却能紧握一拳击出的狠劲。纵然你有七八九甚至是十指,却很难真的攥起来与我对决,最终还是得被我一拳撂倒。
但这种匪夷所思的权力分割,往往让人觉得十分不稳妥,这几年里,乾楚可没少等着看燕国笑话,但问题是,可能他们的笑话没等到,自己就有危险成为真正的笑话。
就比如此时的大楚,
大概,
只有年尧本人才清楚,
他现在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种压力,宛若黑色的苍穹在其头顶不停酝酿着声势,那一道道惊雷,如同天幕上撕开了一道道裂缝。
眼下,
他庆幸无论如何,大楚还有一座镇南关以作支撑。
若是没了这座雄关坐镇,年尧不认为大楚会亡国,就是他大燕铁骑再凶猛,年尧也自信在王上的率领下,楚国国祚,不可能这般轻易消亡;
但可以想见的是,
若是真让这数十万燕晋联军可以直入楚地,想驱赶他们或者想与他们周旋,大楚,必然会极为难受。
伴随着战事的一步步,第一轮接触也就是央山寨之战的落幕,双方探子和番子在互相国内探测的情况,也在逐渐落于双方上位者的桌案。
燕国固然赌上了国运,却铁板一块,毕竟,只要有那几位在,铁板,必然就在,那三位,早就用血与火将铁板上的毛刺给彻底铲平了。
而大楚这边,
年尧上了大捷的奏折给朝廷,
虽说他亲自又写了密折给了王上,呈送了这一战的具体情况。
但白家,
依旧上折子弹劾了他年尧坐视央山寨被围攻而不救,怯战避战,导致八千白蒲兵尽没!
白家上这个折子,表达出了白家的愤怒;
这一举动,若是站在上帝视角,肯定于大局其实是很不利的影响。
但站在白家那边,自家出了兵,驻守的还是楚军防守深处的堡寨,结果莫名其妙地就被燕人给全歼了。
白家不是屈氏那种大贵族,屈氏的五万青鸾军远征晋地,没了后人家马上就又拉起了第二批,还有来自王上来自朝廷的抚慰。
虽然抚慰品——公主,被燕人给拐跑了。
你要是以这支兵马做诱饵,取得了什么战果,那白家兴许还不会因此起什么嘴,这一点政治自觉白家还是有的,但这不是嘛事儿没干么?
所以,为了家族的存续,为了家族的未来,白家必须发出自己不满的声音,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何况,人本就占理。
但此举难免会掀起一种波澜,毕竟年尧先前早早地就把各个贵族的私兵全都布置在了镇南关外围的各个军堡军寨里了,而将麾下的皇族禁军当作固守镇南关以及可靠的机动力量。
这个布置,是出于对战局的全盘考量,但屁股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同,难免会让楚国国内的贵族们觉得,这不是拿我们的私兵去当作消耗品?
而这次白家的事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是谁都能亲临前线的,也不是谁都能看清楚局势的,有些人,就算是看清楚了,也会装看不清楚。
我大楚各大贵族世受国恩,如今,国有难,出兵的出兵出民夫的出民夫出粮的出粮,合着,你皇族你朝廷是在打着借刀杀人的打算?
其实,在这一点上,瞎子就曾和郑伯爷单独分析过这一仗会引发楚国国内的政治影响,明明是年尧被靖南王各路兵马给对子了,束手束脚无法救援,但楚国国内贵族可不会这般想,要知道就是那个时空里那个年代的常凯申同志在那会儿也喜欢玩那一手呢。
郑伯爷当时听到瞎子的猜测还很好奇,好奇于靖南王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见招拆招居然能被你看得这般深远,整得跟做语文阅读理解题一样。
瞎子只是淡淡地笑笑,说了句,他不信田无镜会不懂政治。
且这一出只要运作得好,对于消减楚国的抵抗力量,其实有着很大的效果,上兵伐谋嘛。
故而,
年大将军,他很受伤;
因为他自认为,在排兵布阵方面,他是不如田无镜的,这一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自己就对田无镜格外尊崇;
但,连面对身后朝廷各方面压力时,他的局面,居然也比田无镜差上太多太多!
本就不如人家水平高,
待遇还没人家好,
年大将军就好气!
在收到来郢都弹劾他的消息后,
他气得坐在将军府门槛上,
连吃了三个冰镇西瓜!
………
“这西瓜,甜的。”
郑伯爷也在吃西瓜。
在其左边,坐着的是宫望,右边,是公孙志。
距离上次拜头见面,已经过去两日了,今儿个,是第三日。
而在今日,东方面军准备攻打东山堡了。
讲真,
郑伯爷以前打的仗,当真是“弓如霹雳弦惊”;
南下攻乾,像是在比赛一样,不惜一切地抢友军的身位先一步打到上京城下;
在晋国京畿之地,也是星夜兼程,直捣宫门;
追随田无镜远征雪原时,也是日日攻寨拔部,近乎没得停;
千里奔袭雪海关那就更不用提了,近乎是将骑兵的机动性给发挥到了极致,而且拿下雪海关后就马上面临野人困兽犹斗状态下的攻城。
而这一场仗,如果撇开前几日突袭央山寨不算……嗯,其实就算是加上央山寨那一场,这也是自己打过的,节奏最慢的一场仗。
节奏慢,是因为各路兵马众多,而且攻城战,注定快不起来。
但要知道,大军盘踞在这里,每天,都得消耗巨量的粮秣,后勤的压力,不可谓不重,好在,这是国战,有燕晋两地的民夫和产出在做支撑,战事才能“慢条斯理”下来。
宫望部和公孙志部的侧翼,已经打开,遮掩住东山堡的东西两翼,两位总兵本人,则来到郑伯爷帅帐这里,打算亲自观摩郑伯爷麾下大军攻城。
谁成想,攻城大战在即,郑伯爷这边堂而皇之地坐在帅輦上,美美地吃着西瓜,见他们二人来了,还马上将他们招呼上来一起吃。
“伯爷这里也有冰窖?”宫望很是诧异道。
“这倒没有,咱还没奢靡到那种地步,不过我这里倒是有秘法制冰的法子,很难量产,但足够自用,这天儿热的,不嚼点儿冰日子还真有些难过。
稍后两位也一人拉一车回去,多了,咱这儿也没了。”
公孙志闻言,笑道:“那咱就却之不恭了,哈哈,直娘贼,我这张脸啊,本就跟我那丈人一样,以为早已经修炼得水火不侵,谁晓得这几次来伯爷这儿,次次连吃带拿的,居然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宫望闻言也笑笑。
帅輦在此时开始了移动,前面有马车牵引,两侧有盾牌兵做护卫。
而前方,则是已经布置开来的攻城阵势。
那一架架投石机整齐地排列在那儿,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更别说那一座座看起来就极为坚固的塔楼了,让宫望和公孙志忍不住使劲地瞅着,完全顾不得吃西瓜了。
虽然燕军不擅攻城,但这两位总兵到底是带过兵的宿将,所以自然清楚眼前这些器械的精良程度,绝不是那种随意砍下木材制作出来的花架子。
“有件事,咱得先说好。”郑伯爷开口道。
宫望和公孙志忙道:“伯爷您说。”
“历来攻城,难有不死人的,尤其是攻城一方,损失必然大于守城方,二位将军既然现在和我在一路,咱们要共同面对这东山堡。
这攻城的法子,二位将军可以看着先学,我这座军寨后方,还有两处寨子,一处,看压着野人奴仆兵,一处,专司于建造和维修这些器械。
虽说攻城时,本伯会先以野人奴仆兵去给那东山堡上的楚人做做消耗,磨一磨楚人的守城器械和锐气。
但归根究底,这城,还是得咱们麾下的正军儿郎一刀一枪地上去正儿八经硬拼才能啃下来的。
本伯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真到了要手底下见真章的时候,本伯得抽调两位麾下的正军儿郎一起用。
故意顾惜二位,让我麾下儿郎多死伤的事儿,本伯不会做,但本伯也不会刻意地保存自己实力,让二位的麾下去厮杀。
本伯在这里立个保证,必然会做到一视同仁。
至于这功劳嘛,本伯有了央山寨打底,你们也知道的,靖南王待我如亲子侄,功劳,本伯可以都分给二位。
所以,
咱把这话,先说明白了,把这调子,先定下来了,敞亮了后,咱兄弟仨心里,谁都不会闷个埋怨。”
宫望和公孙志对视一眼,马上在帅輦上向郑伯爷跪伏下来:
“末将听从伯爷吩咐!”
“末将听从伯爷吩咐!”
其实,对于二人而言,他们早就做好了让自己麾下去承担主攻任务的心理准备,郑伯爷能这般说,已经超出他们的心理预期了。
再加上郑伯爷现如今的地位,以及正如他先前所说的他和靖南王之间的关系,这番“心里话”,可谓是极为熨贴。
“二位请起,那边,再开一个西瓜。”
帅輦尾端,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面前放着好几个西瓜。
宫望起身,走过去亲自去拿。
男子抽出剑,将瓜快速地切好,放在了一侧的篮子里,示意宫望可以提过去。
宫望瞧着稀奇,多看了斗笠男子几眼,提着篮子就过去了,分瓜时,宫望笑道:
“伯爷后面那个人,末将观其用剑挺娴熟的。”
郑伯爷点点头,道:“嗯,毕竟剑圣嘛。”
“………”宫望。
公孙志啃瓜的动作停了,还特意侧过头看向了后方。
当帅輦到达指定后方中央位置时,前面的各项布置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在帅輦的西侧紧靠的位置,有一群辅兵正在严阵以待,只不过不是站着,而是坐着,盾牌都立在身侧,可以用作遮阳。
“喂。”
郑伯爷招手指了指那边辅兵中的一个路人甲,
待得那人有些不敢置信地过来后,
将篮子里剩下的西瓜递给了他:
“吃着。”
………
郭东很是激动地从伯爷手中接过了篮子。
伯爷,
伯爷,
伯爷仍然记着自己,伯爷仍然关怀着自己!!!
提着篮子回去后,郭东先自己拿了一片,又给许安递了一片,剩下的,就递给了校尉,校尉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而后就被周围其他袍泽给分了。
郭东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在哭。
许安在旁边看着,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在亲爹被楚人哨骑杀了后,一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现在,平野伯在其心里,简直就是支柱。
这一次,平野伯特意送瓜给他,对于自己这个兄弟而言,就是最好的抚慰。
一片瓜,本就没多少,吃完了后,郭东擦了擦嘴,很是迫不及待道:
“直娘贼,怎么还不开始攻城!”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东山堡城楼上去,替郑伯爷将“郑”字大旗给插在那儿。
许安安抚他道:
“还早,得先投石机招呼,再箭塔压进,之后是野人上,再之后,才可能轮到咱们呢。”
“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郭东低吼道。
“有的是你表现的机会,莫急,莫急。”
其实,许安心里明白,他们这些辅兵,是在下面为弓弩手或者是为攻城锤以及箭塔做防护的,不出意外的话,基本没有冲杀上城楼的机会。
但奈何自己这个兄弟,心中的热血已经被一片西瓜完全激发起来了呢。
而此时,帅輦上,郑伯爷正在给两个总兵大人解说:
“这里,还有那里,立下的桩子,其实就是做标记,是投石车的距离提示,待会儿,在这里要进行第一轮抛射了,先打打看这东山堡的城墙,不过我估摸着楚人善营造,这城墙,想来是很难砸垮的。”
“既然如此,伯爷,为何不再拉近一点直接将巨石砸向楚人城楼或者城内呢?”公孙志问道。
未等郑伯爷回答,宫望先开口道:“这是因为东山堡内,楚人必然也有投石机预备着,城墙上,想来也应该有巨弩。
太早拉近距离,我们的投石机就很容易被楚人的投石机砸中,应该慢慢来,最好是先打草惊蛇,让楚人的投石机先暴露出来。”
郑伯爷点点头,道:“宫兄说的正是。”
宫望笑了笑,他是晋人,其实是懂得一些攻城之法的。
很早以前,在镇南关时,他就陪司徒雷面对楚人打过仗了。
“预——————放!!!”
“嗡!嗡!嗡!!!!!!”
第一轮投石机开始抛射,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大多只是砸在城墙下面,少部分轰在了城墙上。
天机阁的人则在迅速做着抛射坐标,计算着距离。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
黑压压地坐着一大片野人,每个野人身前都放着一大筐的土。
野人王的王旗立在那里,
他一只手指了指前方东山堡下的壕沟和护城渠,
另一只手里则攥着一把刻着字的竹片,
对着四周喊道:
“待会儿,将土填到壕沟里还能带着筐子回来的,来我这里领竹片,有了竹片,今晚,才有饭吃!
不要担心城墙上楚人的箭矢,
星辰,
会保佑你们!”
说完,
野人王转身,背对身后的野人,面朝东山堡的城墙。
说完这些话,
他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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