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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宁辗转了一夜。

一闭眼,忽而是教坊的醉生梦死相,忽而是绿腰的疤痕芙蓉面,忽而又看见了自己濒死前的血流长阶。

也不知当时谢景辞看了她面目全非尸体,会不会有一丝后悔莫及?

想起他总是一丝不苟的衣领和抽身时的毫不迟疑,温宁几不可察地叹息。

上一世的最后几个月,谢景辞来的越来越少,本就不多的情谊日益稀薄,让温宁变得愈加小心翼翼。

最后她死的蹊跷,若说未曾怀疑过世子,必然也不可能。

然而这一世重生,终究还没有到当初的境地。这些问句,也就没有了问出的时机。

不过,温宁当初决意要走,谢景辞并没有挽留。

想来,或许情淡从这个时候便开始了。

又亦或,当初他也同温宁一样,只是被摘星楼上的迷离,短暂的迷了情。

待及过个一两年,便觉得朱颜倦,恍然醒悟当初的决定是多么不体面……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绿腰脸上的伤,是否也与情有关?

她们这些没有来处的人,看到一个礁石便以为是岛屿。

实则礁石上毫无立锥之地,一旦登了上去,最后只会变成搁浅的游鱼。

温宁看着那支画笔默默叹气。

正当她回忆之时,银环神秘兮兮地进来了。

昨晚,温宁嘱咐她悄悄去打探打探那个“顺娘”的来历,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消息,一脸唏嘘。

“姑娘,我今日去取餐,恰好碰到了三房的下人。那个顺娘的确是乐容小姐捡回来的,但是听说捡回来的不知她一个,还有她瘫痪的夫君,两个人都伤的不轻,唉,真是苦命人!”

“夫君?”温宁听到此,心中已有了五六分猜测,“那……她夫君叫什么能打探到吗?”

银环仔细想了想:“具体叫什么倒不知晓……不过,有次病得重了,好像听到顺娘失声,哭着喊过什么‘潘郎’的。”

“姓潘啊……”

温宁沉默了片刻,约莫正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白面书生了。

平心而论,温宁记忆里的那书生算不得多英俊。

但不知为何,当初绿腰离开的教坊的时候,温宁远远地看着他们二人抱在一起,一青一白的身影,在她的记忆里徘徊了许久。

久到她也及了笄,那一日被逼着上了画舫,不得不向贵人献礼时,也忍不住在心底幻想,是不是也能遇到一个像书生一样痴情的人?

然而,温宁被蒙上了眼,脚上缚住了金环。

只能凭着感觉决定自己的命运。

四方八席,舞步停在哪里,今晚就要上哪艘画舫。

那些所谓的贵人,就喜欢看初长成的姑娘懵懂瑟缩的样子。

越是跌跌撞撞,他们越是欢喜。

越是慌慌张张,他们越是尽兴。

从这卑劣的行径中,获得居高临下的掌控欲。

可温宁能怎么办呢?

她不是没逃过,可教坊背后勾连着整个渝州,哪一个码头,哪一个关隘,没有他们的人把守?

她只能换上红妆。

闭上了眼,四周群狼窥伺,带着不怀好意的黏腻,盯着她翩翩飞舞的裙裾。

更有甚者,恨不得用眼神或言语将她的衣衫剥离。

温宁忍着泪意听着这些污言秽语。

忽而又有银票煮酒,黄金洒地,想要勾她过去。

纸醉金迷,穷奢极欲,处处花天酒地。

有一处倒是过分安静,反落在了温宁耳里。

鼓点声声催逼,丝弦几近崩乱,温宁心一横,大着胆子,莲步轻移,撞进了那人怀里。

扑面一阵清冽的松木香气,温宁当下觉得,这选择似乎也不算糟极……

那时,谢景辞化名“谢清”,还只是远来的巨贾,坐在客席。

但当知府似笑非笑地向他讨要之际,却微微勾唇,驳了知府的面,扶住了她的肩,将温宁打横抱起。

温宁到底还是上了船。

那一晚,温宁战战兢兢,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可谢清握住她的脚尖,拆开脚上的金环,解下她的缚面,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

所有的惊魂未定都在这一刻夷平。

温宁懵懵懂懂,似乎体会到了绿腰当年的心境。

只是从回忆中抽离,温宁却不明白,绿腰与书生,为何竟落到如此田地?

“姑娘?”银环看着出神的温宁,连叫了两声。

见她回了神,才接着说道,“我还听到她们窃窃私语,说是乐容姑娘对这婢子很不客气。昨晚上就有人看到顺娘额头青肿,被泼了一脸的墨,从房间里被赶出来。但……也不知为何,顺娘如此不讨她的欢心,在这府里三年了都还没逐出去。”

“三年?”

温宁一听到时间,脑海里的纷繁错乱的关节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既然顺娘便是绿腰,那乐容三年一举成名的画技,便十分值得令人怀疑。

所以当下,唯一要紧的便是亲眼看到乐容的丹青。

温宁当初承了绿腰大半的画艺,若是得以看见,必定能认出来。

只是,乐容的丹青都在三房,温宁昨夜才撞见了顺娘,今日若是去特意拜访,又恐打草惊蛇。

迫不得已,只得找了文容。

“祖母爱热闹,当日那副《夜宴图》最后似乎是被送到了她房里。”

她这么一说,温宁顿时心如鼓擂。

她既盼着能见到绿

腰的笔墨,又害怕那真的是绿腰所作。

想当初,绿腰身陷淤泥,也不愿笔墨沦为娱人的玩意儿。

如今却甘愿舍弃姓名,替她人做嫁衣来谋名谋利。

温宁不想相信。

然而她最终还是亲眼看见了那流畅的线条,熟悉的笔法。

于是不得不相信。

指尖抵住手心,温宁难得生了怒意。

她原以为,乐容只是小有算计,可没想到她竟骗了所有人!

就连昔日随心所欲的绿腰,也被她磋磨地忍气吞声。

心疼,愤恨,可温宁却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来揭穿。

万一真相大白,乐容顶多小惩大诫,仍做她的贵女,但是顺娘呢?

是否会因为要替乐容遮掩而销声匿迹?

就像当初,谢景辞一传出订婚的消息,她便被抹杀地一干二净。

更何况,温宁自己的身份也是一个尴尬的问题。

回想起昨夜的那道视线,正是来自绿腰。

她大约……也是认出了自己?

正当温宁犹疑之际,意外来客却半夜轻扣响她的门。

来人竟是绿腰。

一进门,绿腰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那一刹那,温宁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脑子里。

可看着佝偻的绿腰,嘴唇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绿腰怎么能这么卑微?

绿腰怎么可以这么低眉?

她曾经皎皎如月,也曾占尽风流,是温宁对于美丽最初的想象,也是温宁关于远方的第一个追求。

可是如今,绿腰不到三十,却折了脊,困在了笼里,习惯性地朝别人曲膝。

温宁含着泪抬手去扶起。她不能容许,容许绿腰被肆意欺凌。

然而,绿腰却伏的更低。

“阿宁,我今日有事要求你。”

看她执意不肯起,温宁便也要屈膝。

直到此时,绿腰忍不住叹了口气,才跟着她站起。

“这么多年了,阿宁,你还是没变。”

没变么?温宁沉默,不,她也曾曲意逢迎,也曾小心翼翼,只是看到了她,就想起上一世被摧残的自己,实在不忍心。

“绿腰姐姐,有什么需要阿宁帮的,你放心说。”

绿腰或许是真的着急,一提到事情,便红了眼圈:“阿宁,我别无他求,只求你能救救我夫君。”

“是当年的那个书生?”温宁问道,有点难以置信。

绿腰点了点头,嘴唇因为干裂已经出了血。

“潘郎全身烧伤,如今又病急,可乐容……不愿再管,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能看着他痛苦至极死去,阿宁,你救救他好不好?”

温宁看她着急,安抚地拉着她的手:“姐姐你别怕,我一定尽力。只是,难道你替乐容执笔,是为了你夫君?”

绿腰一听,便明白她已知晓个大概,当下也没隐瞒,苦笑了一声。

“阿宁,你真聪明。

当初我和潘郎远走高飞,做了一对平凡夫妻。谁曾想再是低调,还是便被人惦记上了。男人么,都爱那张皮相,于是我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脸。谁知这下却让那个人恼羞成怒,设了局要把我们二人活活烧死。

火势很猛,潘郎忍着焚身之痛把我推了出来,最终被烧得不成人形。我带着他四处求医,又要避开官府的追缉。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卖画为生。也是偶然间,被外出的乐容看见。”

绿腰说完,整个人都苍老了一截,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顺娘。

“你夫君,用的是什么药?”

能让曾经那么心高气傲的绿腰,甘心忍受着乐容如此侮辱的对待,那药,一定不简单。

绿腰苦笑:“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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