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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周贴着井壁,借着泻进井中的几丝月光,终于认出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虚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干瘪,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样,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肤开始泛白起皱。

他定下心神,问道:“会巫蛊之术的是谁?”

凌虚子嘴唇颤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见过七曜神玉?”

凌虚子哆嗦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只是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嘶哑的嗓音也轻得和蚊子叫一般。惨叫之间,身子已经凌空而起。唐周连忙伸手去拉,只触碰到一截冰冷的铁爪,想是井上有人抛下铁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这里地方偏僻,会来这里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个人不怀好意,只要将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间思定利害,便靠紧井壁,凝住吐息。

只听井口传来一个狞笑的声音:“你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撑到现在还不死,这里谁都不会来,没有人能救你!”

唐周听得明白,这个声音熟悉,正是沈老爷的。

事情一下子剧变,他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什么了。

只听一声锄头落地的声音,井边有人挣扎一下,就此寂静。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死了岂不干净?你这老道士还是出家人,却也如此肮脏。这世上,死人才是最干净的。”锄头落地的声响又重新响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觉得身上冰冷,开始微微痛。他将匕插在井壁的缝隙中,往上摸了摸,触手皆是滑腻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实在难于登天。何况还不知道沈老爷会挖多久,如果现在贸然动弹,只怕会被他觉,更是不可能逃脱了。

“这些桃花还是新摘下来的,铺在你身上,也沾点花香。”沈老爷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说话一般。

唐周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声响止了,只听沈老爷突然道:“奇怪,这井怎么会坍了一大块?”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凶狠,脚步声也离井边越来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葬送在这口井中。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看来之前在井里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只听对方的脚步声响已经在头顶上时停住了,一个烧着的火折子呼的一声落了下来。唐周连忙潜下水中,火折浸水出嗤的一声之后熄灭。顶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头来,瞧了半天,自语道:“原来没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爷走开方才从水中露出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可还没调匀气息,就听到一阵搬石头出的声响。他立刻明白过来,沈老爷虽然没瞧见人,但是为了谨慎行事,还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彻底封死。他就算有这个能耐爬上去,可支撑着触手滑腻的青苔,根本没有办法从井下把石板推开。他虽道法极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鸟儿鸟儿,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

挪动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的声音反而有些慌张:“你……你怎么来了?”

沈湘君轻声笑说:“鸟儿要我过来瞧瞧的,姊姊还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念头闪过,这彷佛是一道契机,抓住之后所有一切都可以解开了。

沈老爷却许久没有说话。

只听沈湘君小声道了句:“入夜以后这里又阴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爷立刻接上一句:“来,我送你回去。”

唐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方才摸到井壁,用匕插入缝隙之中,一点点往上挪。他全身已经冻得麻木,动作也不怎么灵便,只一会儿就觉得气息变粗,抬头一看,离井口还有长长一段距离。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这下摔得极重,全身骨骼几乎要散开来。他歇了一会儿,又凭着一口气慢慢往上爬,这次爬到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脚步声响起。唐周进退两难,如果再潜下水去他只怕再没有力气逃脱了,可是留在这里很容易被人现。

忽然一根麻绳垂了下来,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绳,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沿着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离井口还有三四尺距离的时候,他松开了麻绳,提气向上一纵,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

旭日东来,晨曦烂漫。面色阴郁的女子低下身解开一旁树上绑着的麻绳,随便卷了几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我妹子,我爹爹,还是你那位乖巧聪明的小师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谢你。”

沈怡君将一卷麻绳随手丢在一边,冷冷道:“看来你在井里这一晚,已经看到听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她将垂散在耳边的丝往后一掠,轻声道:“你那位小师妹说得对。我一直不想让你们查到关于这庄子的秘密,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语。温暖的春日阳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开始有了几分暖意。

“我娘亲是彝族人,她爱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嫁给了他。我娘她……其实是会巫蛊之术的,可是因为我爹爹不喜欢,她便一直隐瞒着。可是……”

这一段,和沈老爷之前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现了,但是他没有责怪我娘。因为这件事,我娘更是对他千依百顺。”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采药,却没有再回来。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于是每个人都说,我娘是在深山里碰见蟒了,被它们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才过二更天,我看见一个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么东西,就躲在树丛后面看。爹爹埋完了,就离开了。我刚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来察看,只好一动都不敢动地蹲着。果然没多久,爹爹又折回来,看见没人就离开了。”她眼中阴霾渐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脚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爹爹埋东西的地方,用双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满手都是血,终于看到里面埋着的东西。”她古怪地向着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唐周低声道:“……是令堂的尸?”

沈怡君点点头:“是我娘亲的尸体,她全身都干瘪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这个畜生,知道我娘会巫蛊之术之后,求着她教给他,然后用这个法子将她害死。后来我爹大概现他埋的地方被人挖过,就开始怀疑我们俩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怀疑的其实也只有我。我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我们一家就迁到这青石镇上,这镇上不断有人离奇死去,我一看死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办法阻止。”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泪光莹然:“幸好我妹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要我一个人懂就足够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认识的那个叫凌虚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为查到了什么。唐公子,我看你还是离开吧,越快越好。你师妹年纪还小,又这样聪明,如果死在这活死人庄里多可惜。”

唐周终于想到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了:这一家人的行事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是父女,却互相提防、中伤。

沈怡君两次提到颜淡,也让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颜淡本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却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应对不来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转身折回前庭,在拐角处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温软,轻轻啊了一声,赫然是颜淡的口音。

颜淡偏过头,看着他一身**的狼狈模样,微微笑道:“咦,师兄你怎么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着她,只见她笑容可喜,肤色细白,宛如刚出产的上好白瓷,模样温良,却满肚子坏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颜淡听出了画外音,走上前温柔地开口:“现在还是四月光景,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师兄你快快去换身衣衫罢。”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脱下外袍,觉颜淡也跟来进来,施施然在桌边坐下,一手支颐,另一手摆弄着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回避么?”

颜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这里说话,定不会朝你瞧的。”她语气一顿,又道:“你昨日问我,有时候会不会有错觉,可是你在那口井里瞧见什么了?”

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唐周随口嗯了一声,将湿透的衣裳换下来。

颜淡轻轻一笑:“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着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颜淡眼波一转,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弯:“不如我们再来谈条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然后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开。”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别想。”她知道的说不好他全部都知道,这种交换条件根本毫无意义。

颜淡很是干脆地站起身:“既然谈不拢,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见她走到门边,几乎要开口叫住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果然,颜淡回过头来,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答应么?”

唐周心中好笑:“与其信你,我还不如自己慢慢想。”

颜淡叹了口气,只得无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系带的手突然一滑,衣带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捡,突然想到一件事:从沈老爷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不知道井沿为何会坍塌的。那么,是有人故意凿开了井沿,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时坍塌?

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那么这样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爷为什么会中途随着沈湘君离开?

如果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颜淡坐在莲池边上,将手放进水中,有小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摆尾巴嗖地一声游远了。她忍不住轻笑,隔了片刻,只见先前那条小鱼慢慢靠过来,又试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后再逃开,只是这回躲得没有上回那么远了。

颜淡摸了摸脸,很是苦恼:“难道我长得就这么不可相信吗?明明人家都一直是笑着,这么友善……”她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已经站在身后了。她微微一笑:“沈姑娘。”

那女子俏皮地一笑:“我会和鸟儿说话,看你时常坐在这里,是不是在和鱼儿说话?”

颜淡点点头:“是啊,它们告诉我很多事情呢。”

沈湘君在她身边坐下,微微歪着头:“鱼儿会说什么?”

“它们说,这里有很多怨灵,只是被牵制住才没法子离开,还说进这庄子一定要带上辟邪的东西。”颜淡抬起手晃了晃,“幸好师兄先前送了我这个镯子。这个镯子上还有他使的道法,我就是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他也能感觉到。”

沈湘君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镯子,触手光滑温润:“这个镯子很漂亮,摸起来也很舒服,他待你真好……”

颜淡呛得厉害,唐周待她的“好处”简直是罄竹难书、天地不容。不过她觉得没必要向对方哭诉,只能难堪地嗯了两声。

沈湘君看着她,双眸晶莹,眼中滑过几许涟漪。颜淡同她对视片刻,神色困顿,慢慢地合上了眼。沈湘君伸手取下她手腕上的镯子,随手往莲池中一扔,只听咕咚一声,镯子立刻沉入池底。

她慢慢沉下脸,眼中隐约凶狠,冷冷道:“没了这辟邪的镯子,光是一点小聪明,你还有什么用?”她站起身,带他们到沈宅的胡嫂立刻走过来,将宽大的衣袍裹在颜淡身上,然后将她抱起来,笑着说:“大小姐,这小姑娘身子真轻,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若是身子骨重些,还好少吃些苦头。”她径自往后院走去,胡嫂抱着颜淡跟在后面。

沈怡君走到废井边,就停住了步子,回头向着胡嫂说:“扔下去。”胡嫂将颜淡抛进井中,只听哗的一声水响,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袍立刻浮了上来。沈怡君一眼瞥见附近摆着的那块扁平石板,伸手抓住一头:“把这块石板抬起来,压在井上。”

只听咔哒一声,石板严严实实地压在井沿上,坍塌的地方还有些空隙,只是这空隙太小,还容不得一个孩童爬过。

沈怡君伸手在石板上按了一按,然后掸掸手上沾到的灰,缓缓绽开的笑容宛如春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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