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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徘徊者

这个向上的楼梯很陡,而且颇窄,只勉强容得下两人并肩走过。楼梯两旁没有扶手,光秃秃的,而且很黑,好像脚一滑就会直接栽下去。若是往下看,只有昏黄的街灯断断续续的闪烁,映出黑魆魆的街道交叉间隙。这间隙深不见底,只有暗沉沉的雾气像河水一样流淌。

萨塞尔一步一顿地跟着一溜烟跑上去的阿斯托尔福走。他没法走太快,因为贞德又在后面死死捏住他的尾巴了。

他慢吞吞的弯下腰,——一道笔直的走廊就横在楼梯上方,只留下约半人高的空隙——钻进街道和街道的间隙。在这窄道里蹲着走挺难受的,而且越往前越低矮。老实说,他有点想跳下去飞了,不过背后那只手拽的太紧,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一段时间后,他终于从越来越低的间隙中爬出,然后毫不客气的扶住贞德头顶,站直身体。偶尔响起的钟声似乎有些近了,可四下仍旧黑暗、阴森,弥漫着湿润的潮气,只有远方传来微微发亮的灯光,给人以些许解脱感。

“你的手可以从我头顶挪开了吗?”贞德面无表情的问他。或许是因为手腕上绕着黑巫师的尾巴,她没有出言不逊。

“啊,”萨塞尔回过神来,“可能是因为你个头太矮,我没注意到你刚才站起来了。”

“......你这句话是在解释还是在挑衅?”她的表情有些扭曲。

“你很在乎身高吗,村姑小姐?”

贞德一步上前:

“我吗?我当然不在乎,我父亲是个小农场主,我母亲也没什么文化,我小时候只懂放羊,谁会在乎那种东西?”

“那你发个什么脾气。”萨塞尔说。

“哦,下意识的,”她无动于衷的说,“你一开口,我就能感觉到你在试图挑衅我。”

“我可跟你没这么熟,”他接着又说了一句,“那么你在宗教法庭审判罪人也是这么乱来的吗?”

“开玩笑,我乱来?”贞德用渐渐扬起的声调说,“你去问我所监督的宗教法庭告解记录吧,去问我焚烧过邪教徒的圣罗瓦托广场吧,去问我在断头台那个寡妇身上执行过斩首的罪人吧,我从没听说过谁敢怀疑我有问题!”

“进过断头台的人脑袋都没了,你是准备躺在她身上睡出个孩子来回答我?”

“你懂什么!?”贞德瞪着他,“我就是能让她怀孕!”

“你真幽默。”

她脸色变得更阴沉了。

“黑......萨......啧,被迫称呼你的名字感觉真憋屈。”

“口气放轻松点,你手里还拽着我的尾巴呢。”

“救命的绳子当然得捏紧,不然我脚滑掉下去怎么办?”贞德说。

“你害怕站在高处?”

“我吗,我当然不怕那个,我只是不想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死掉,——一个脚底打滑摔死的裁判官,——而且还是在梦里,这实在太可笑了。”

“说的真好,但我感觉你的人格已经完蛋了,你已经快和我的尾巴坠入爱河了,你有没有考虑和它结婚?你能让这条尾巴怀孕吗?就像你能让断头台怀孕那样。”

“......”

贞德死死地瞪着他;被这种眼神盯住还是挺难受的,连萨塞尔也不例外。

这时,楼梯尽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

“我找到进入钟楼的门了,萨塞尔先生!”

两个人一齐转头望去,阿斯托尔福就在楼梯尽头的拱廊入口出向他们招手。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侧。

雨落下来。如果一座城市足够古老,老到它诞生的年代都被遗忘,再加上无人维护的荒凉,那它的建筑和街道就会脏到发亮,墙壁也会剥落层层蜷曲的表皮,浸透衰败的岁月残渣。梦中的佐贝德城,就是这样一座古城。

纳斯卡尔在城市高层跪着,面前是断裂的街道,身后是刚刚铺设好的新路,他神情茫然,面色也有些呆滞,只是一点点的跪伏着挪动,向前进发。

这里只有他。

在这一片泛潮的黑暗中,雨淅沥沥的落在水洼里,偶尔自交错的街道缝隙吹来一阵呼呼的寒风,扬起白雾,风停了——更加寂静了。远方的雷鸣如同是发自地底一样沉闷,同时也很压抑,仿佛是有人在咚咚地敲打着牛皮鼓。

偶尔会有惨白色的闪电划破黑暗,这时,就会从他眼前的黑暗中,瞬息间显现出那个梦中的影子......

她的眼睛冷漠透明,仿佛是冰块,白发犹如灰烬,微笑时似笑非笑,说话声慢声细语,并带着奇妙的咏叹调。她穿着带褶皱的黑色锦绸长裙,肩上围着纹有波状花纹的红丝带和披肩,纤细的人偶关节伸出白色长袖,又落着几滴血。她看上去孤独、平静,犹如苍白的睡莲,在月下荒凉的墓地中沉睡。

幻象随着闪电一同消逝,没有任何残留。在如注的雨水中,他的叹息犹如呜咽,声线穿透在潮湿的墙壁间回荡的雨珠回响,而后缓缓消散。

我的生命,他心想,这是我的生命。

纳斯卡尔低下头,想忘记那东西......只要能让他忘记,可那又怎么可能?

他一点一点地铺设和弥合着断裂的街道。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就跪在这里,佝偻着背,跪在这潮湿的石头上。他的下方是像树杈般纵横交错彼此支撑的街道,街道间是深不见底的黑色间隙,仿佛深渊;他的上方是层层叠叠延伸出去的阴森建筑,它们融入佐贝德城仿佛永恒不变的夜色,在交错的空隙间,依稀可见低垂的乌云;他的前方是落差数十米的断口,刚刚铺好的石块正慢慢地合拢粘连;他的后方是一滩仿佛永远也取不尽的石块和泥堆,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放入材料,并让它们尾随着这个人慢慢挪动。

如此的匪夷所思,如此的荒谬。

玛丽亚小姐,亲爱的梦中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还能在这里找到你的踪迹吗?

他沉浸在回忆里。他机械的、死板的,根据梦中的启示来铺设街道。他建造梦中的城市,——在这个失去那梦中女子踪迹的地方,制造异境的空间和墙壁。他要使她再也不能脱身。

他用锥心泣血的目光环视着佐贝德城交错层叠的街道,手扶在石灰石柱子上——冰冷,僵硬,丝毫感觉不出它才刚刚由一堆破碎的石块和泥浆糊成。他满怀无限的崇敬祈祷着——赐予我这样的力量的伟大存在啊,月神,我将在这里建造城市,直到我找到她,直到时间尽头。

“tedeumlaudamus。”

他低声吟诵着,吟诵着凄凉的、似乎很遥远的声音。

“tedeumlaudamus。”

作者留言:

古法语里断头台和寡妇是一个词,在这里设定为贞德过去的母语。虽然现在她不怎么说这种语言了,但偶尔,她还是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些和家乡话有关的用语习惯。

纳斯卡尔就是第十五章提到的那个倒霉蛋。

当然我本人是根本不懂什么法语的,这是从雨果的书里看来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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