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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三道靠近广阳门,算是西南角,街坊们认为这是一件十分令人庆幸的事,越晚离开,勤王的联军离得便越近,董卓的西凉军便越慌乱,只要再等一天……

只要再等一天!说不定明天,勤王的军队便到了!

到那时,他们便不必背井离乡,不必背弃祖先的坟茔,不必带上妻儿老小,仓惶地被驱赶着,奔赴进一片凄风苦雨的路途中。

这样想的人越来越多,抗拒迁徙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多到了西凉军队似乎拿他们没什么办法的地步。

每一家,每一户,都在如此虔诚地祝祷,向祖先的神位祈祷,向东王公西王母的画像祈祷,向着东方——那既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又是汜水关的方向——祈祷,祈祷太阳晚一点升起,或者联军早一点击破汜水关,只要有那样的消息传来,留在雒阳的董卓军队一定会望风逃窜,烟消云散。

他们都是这么想的,甚至连咸鱼也不能免俗。

【那天我们看到的,的确是袁绍和袁术的家人对吧?】

【不错,那是他的叔父一家,在这个社会里,叔父是十分重要的长辈,尤其袁隗位列三公,身份更加贵重。】

【那么他们应该很悲痛愤怒才对?】她不太确定地说,【无论其他的联军怎么想,至少袁绍袁术兄弟应当会疾风劲雨般攻打董卓的军队,报仇雪恨?】

【这种猜测需要更近一点的观察才能得出更为准确的推论】黑刃淡淡地说,【你有这样的机会,但你放弃了。】

【……………………我总不能为了看他死了叔叔哭不哭就跑去给袁绍打工?】

【所以现在你被困在雒阳城内,行李打包好了吗?】

【先等等,】她想,【我还有个仇没报。】

【……仇?你是说……你等等!】

她想挖老鼠洞已经很久了,自从她搬进这座房子开始,老鼠矢志不渝地吃她的猪头肉,吃她的猪大肠,吃她的米面还有她园子里的瓜。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鼠似乎销声匿迹了。

不仅她自己家,似乎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也提起过这件事。

……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吗?

现在她终于有了闲心去跟老鼠决战了。

黑刃是不世出的神兵,拿来刨老鼠洞除了不顺手之外,没有任何阻碍,因此她花了不多一点时间,就将老鼠洞刨开了。

她切齿痛恨的那一窝老鼠就在里面,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是什么缘故?我家还没穷到会饿死老鼠的地步吧?】她迷惑地拎起了一只木乃伊晃了晃。

黑刃没来得及回答她,外面响起了凄楚的哭叫声!

“快逃啊——!西凉人烧房子了!!!”

第24章

在西凉人第一次宣布将要迁雒阳满城良贱至长安时,眉娘就开始默默收拾起了行囊。

家中再不起眼的东西,路上都是再难寻到的,因此哪怕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想带走。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挑挑拣拣,还将家中剩下的两只鸡都换成了草药,装在了行囊里。

“阿母,为何不留在路上吃呢?”阿谦很是不解,“出城之后岂不也需要力气赶路?”

“出城之后自然也需要力气赶路,但咱们孤儿寡母平日全仗邻里照看,若是带着两只活鸡,岂不是给大家添麻烦?”

“两只鸡有什么添麻烦的,孩儿自己就能背了鸡笼走路。”

借着一点灯油,抓紧时间缝补的眉娘停了一停手中的针线活,又摇了摇头。

“你能背了它走路,若旁人来抢,你还能护住它不成?”

“咱们大家伙儿一起走,难道还能有人来抢?”

这谁能说得清楚呢?一日没有,十日八日便难说,待走上一个月,人人疲惫不堪,饥困难耐时,你带上两只肥鸡,岂不是在招惹人家?

隔壁的陆郎君固然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好人,但也只是孤身一人。前不久羊家大郎惨死,若是路上遇了什么事,陆郎君必定要照顾羊家子。况且当初已经救过自己一次,怎能一而再地去指望人家为援手呢?

“你可要想好,”眉娘心中的愁肠百结并未对儿子讲明,只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咱们只有一辆小推车,要装粮食衣物柴草呢,你那些书卷只能选几册带走,其余可不成。”

“什么?!”阿谦大吃一惊。

那些竹简十分沉重,用来烧火又不那么顺手,自然是不能带的。但阿谦还未开始抗议,巷口的火光与呼喝声便传了过来。

西凉人在城中堆积了大量的柴草,现下终于准备将这座大汉的都城付之一炬!

但那样的火光是阿谦见所未见的,因此心中除了恐惧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兴奋。

无视了母亲在身后的阻拦声,男孩儿一股风似的跑出了家门口!他想要离近一些看看,这点亮整座都城的大火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高祖斩白蛇,建立四百年王朝至今,雒阳曾有过这样的大火吗?

浓烟之中,到处都有人在哭嚎,到处都有人在逃跑,其中有些穿着绫罗绸缎,有些衣不蔽体,但都是一样的涕泪横流,一样的慌不择路,在火光之中,“人”的一面似乎被暂时地剥离掉了。

他们看起来既没有什么体面,也没有风度,奔跑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摔得头破血流之后,还要搀扶着继续逃出一片又一片被火焰吞噬的房屋之间。

远远望过去,那些身影与他们脚下许多乱窜的小东西混在了一起。

“那是什么?”阿谦看得有些发呆,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隔壁的院门正好打开,陆郎君走出来也看了一眼。

“那是老鼠。”

有些肥硕,有些瘦弱,但都有长长的胡须和奸细的尾巴,都在企图从这场大火中逃出一条生路。

那些自北向南,在火光与烟雾中疯狂逃窜的老鼠,竟然是从城北而来?!

“原来贵人们所住的地方也有老鼠?!”阿谦惊呼了一声。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贵人们也像老鼠。”

……这是什么话?贵人们与老鼠有什么相似之处?阿谦迷惑不解地抬头望了一眼。

他自来穿得寒素,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一身裋褐,只是背后多了一张长弓,一只箭囊。左肩上背了个麻袋,里面沉甸甸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头上还戴了个破草帽。

这副模样其实有点可笑,但他望向火光的目光令阿谦笑不出来。

大火点燃了一条又一条街,眼看着便向着东三道来了。

那些贵人原本应当跟着朝廷离开的,为何会滞留到现在?难道是心存幻想,偷偷给了西凉人钱帛,贿赂他们暂时地放过自己?

可惜这样的小算盘也落空了。

雒阳宫殿分为南宫和北宫,浩大壮阔,南北宫之间的通道如虹桥一般凌空而起。

千门万户,金碧交辉。

不知当初修建这样的宫殿,需要多久的时间?

也不知要多久的大火,才会将这座都城完全抹消掉?

周围一片乱糟糟的声音,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搬东西,只有她同阿谦站在路口,短暂地发起呆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的大包小裹,一脸仓惶。

区别在于有的人只能靠自己两条腿,有的家中还能推出一辆小推车。

羊家算是这条街上最为家大业大的,家中养着两头骡子一匹马,还有一架小马车给夫人带着一双儿女用,省去了许多苦楚。

周遭的老鼠也越来越多,这些十分乖滑的东西从有烟有火的地方窜到能保证暂时安全的地方,甚至有的老鼠跟着百姓的脚步,向城门的方向窜了出去。

但老鼠的脚步义无反顾,百姓们却不能如此。

雒阳一套平平无奇的房子,是许多百姓一辈子,甚至是几代人攒下的心血基业。

许多人是哭着上路的,不管他们平时在街坊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开朗或是沉默,喜欢占点小便宜,还是十分豪爽大方。

也有不愿上路的,比如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沉默而决绝地留在了火光渐亮的祖屋里。

眉娘终于出来了,平时看起来细柳扶风的身段,此时虽有些吃力,但也十分稳当地推起了一辆小推车。陆悬鱼见到后,立刻上前一步,帮了她一把。

不同于以往,眉娘这一次并未与她说笑,只是敛容向她行了一礼,而后便招了招手,“阿谦,你过来。”

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知是自己的子子孙孙哪一辈才能回来?

陆悬鱼环视了一圈,发现不止眉娘一家。

许多人会磕一个头,同家园故土做一个最后道别,而后再离开。

……她似乎也应该同自己的家园道个别。

这不仅是她花了三万钱买的房子。

这是她的家。

【多可怜,想当一个平民的下场就是这样。】黑刃冷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甚至连自己的家园也无法保全。】

她不吭气地把行囊也放在了小推车上,跟着人群,推着小推车走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可否认,那些公卿世家也难以避免这样的命运,放弃雒阳的董卓说不定也觉得自己像这只老鼠一样,仓惶逃窜,但你不同。】

似乎觉得她的沉默是一种软弱,黑刃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了些,甚至带了一点严厉的意味。

【你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更自在一些,你与他们不同。】

整座都城都在熊熊燃烧,许多燃烧殆尽的房梁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那样的声音也不能掩盖许多被遗弃的老人与孩子的哭叫,只是城中骑马穿梭巡视的西凉骑兵充耳不闻。

她沉默地推着车,偶尔扶一把走在自己身侧,行动有些迟缓的孔乙己。

【你觉得我可以活得像那些西凉兵一样吗?】

【当然可以!】它说,【你比它们强大得多,因此可以活得比它们还要肆意!】

【那我得小心些,】她说,【我不能活得那么肆意。】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当她快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它忽然又响了起来,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快乐。

【回头!快看!】

她种满了菜苗的园子,反复修缮过的院门,还有那间装了许多精心购置的家当的小屋,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这个黑刃真的太不地道了。

惶恐而悲怆的人群在城门处逐渐汇聚成了河流般的长队,忙乱之中,甚至也无暇去理会那些苦楚,只会看顾孩子有没有丢,车上的粮食有没有落下,又或者彼此总要有点距离,别挤到一起才好。人和人挤在一起也就罢了,马车和推车挤在一起,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时候要是把小车挤散架,那可就傻眼了。

凭着跟熊打一架也不会输的力量,陆悬鱼倒是成功将小推车安全送出了,只是地面泥泞不堪,走一路,就留下一路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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