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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三将军”李羝正在有条不紊地擦拭他的刀,他的手很稳,丝毫没有半分颤抖。
但身边的女子就没那么镇静了,那张桃花般鲜妍的脸也变得苍白,不停地想要说些什么,甚至有一两次都将手抬了起来,但最后还是重新放下,一声不吭地坐在灯烛照不到的阴影里。
平原城城如其名,是建立在一片平原之上的,这里方圆数百里内没有山峦,也没有茂密的树林,因此想要隐藏一支军队并不容易。纵使李羝万分小心,也不过只将自己那千余人的兵马藏在了四十里外的一条山沟内,而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曾经是某支游荡在高唐与平原附近流寇当中的三头目,自从他们的大头目在名义上附从于黑山军后,他的名头也稍微改了一下,变成了三将军,而最近,他升迁成了这支兵马中的大将军。
这听起来是个好事,但很不能细想,归根结底他升迁的原因是刘备自公孙瓒处借来的这支兵马将他头上的两个大哥杀了,数千流寇一时四散,最后只剩下他手里的这点人。
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精明谨慎,交际又广,不去同关羽张飞那两名悍将正面对阵。而且生死存亡时,刘平帮了他一把,将他的兵马安顿了下来。
从此之后,他小心地在平原城和扁担沟之间往来穿梭,靠着刘平的庇护,竟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几个月。
然而他终究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他是黑山军的将军,总得将这笔血海深仇报复回来。
比如说今夜,月黑风高,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但在刘平看来,李羝也好,黑山军也好,与流寇其实没什么区别。
两日前那场火灾,还有那个男人,便是这人的手笔。
他写密信寻李羝进城商讨如何铲除刘备之事,如何能够想到李羝竟然夜里偷偷溜去与那个寡妇幽会?又竟然被马六撞到?
一个寡妇有两个情夫,彼此争风吃醋打起来其实是不妨事的,但难免就要惊动街邻甚至是兵吏,到时李羝的身份必然会出事。从这一点来看,这人当机立断杀了马六灭口,又点燃了房屋想要毁尸灭迹,也算处置得当。但天不遂愿,那一夜既无风,火势便不旺,又有更夫来搅了局,到底是让刘备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这附近始终还有一支流寇在,他心知肚明,刘备也心知肚明,因此才会将兵营驻扎在城外,现下赵云又领数百游骑斥候,四处游荡想要将这支兵马找出来。
是赵云先找到这群流寇,还是他趁城中空虚的机会,先铲除了刘备呢?
他有二百私兵部曲,虽说一百人在别院,宅中好歹还有一百健仆。据他所知,平原县府里也不过就这百八十号人罢了。
因此仅凭这一百余人去攻打县府,他虽没有十足把握,但也可以一试了。
但刘平是个谋定而后动的谨慎人,既然要与刘备图穷匕见,就一定要全力以赴才是。
赵五去集结私兵了,因此悄悄走进来的是另一名心腹。
“主人……张城尉处有信至,诸事皆已办妥,只等丑时过半,举火把为号,城门可开。”
刘备是个外来户,而且是个不肯向本地豪强示弱的外来户。
这就意味着他极难完全地掌控这座城池,他想要修整城防,想要开垦荒地,想要扑灭附近此起彼伏的流寇,他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忠于他的官吏太少。一个不小心,就会露出致命的弱点。
“今夜了结我一桩心事,”他这些复杂的心绪并未诉之于口,而是矜持且淡漠地点了点头,“万事须小心。”
城中最近的新闻可能就是马六出事,考虑到之前马六被她暴打一顿,这事儿还有点尴尬。
马六嫂听说马六被杀后,差点想扑过来撕了她,但是紧接着,田县丞同她讲了讲案发时的一些琐事,比如说……
马六是在小寡妇家被杀的,看起来很像那个情杀,当然也可能是为歹人所灭口,但不管怎么说,一直跟同事在一起打更的陆悬鱼是没机会的。
当然,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马六是在小寡妇家被杀的。
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死鬼老公被打出家门后,鼻青脸肿地还能企图去敲相好家的门鬼混,最后成功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于是这位泼妇瞬间变了脸,将尸体丢在县府,扭头就走了!但是县府要一具尸体有什么用!他是个浪荡轻浮的人,族内兄弟早就与他没什么来往,那些酒肉朋友也不肯出来充这个大头,最后还是刘善人出了面,不仅出了一笔钱为他安葬,还看在他曾在自己家里做了几天佣工的份上,又给了他家妻儿一笔钱帛。
城中交口称赞,谁不说刘善人心慈呢?连她都要感谢一下这位刘善人了,毕竟她还挺怕马六嫂想起来四处碰瓷,抬着尸体跑她家门前撒泼的。
上半夜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回到县府里,喝了一杯热水,又啃了半块饼子,然后跟换班的同事一起开始下半宿的巡夜。
“要我说马六死就死了,”同事嘀咕道,“可惜了那小寡妇,也不知下落如何。”
“……这话我上半夜就听过了。”
“正常,全城的男人都这么说。”
“…………………………”
在城里绕了两圈,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同事仍然在嘀嘀咕咕那点破事。
“你都不知道,那小寡妇的腰,嗨——”
靠近东城门处火光渐亮,脚步声也渐渐响起,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住了嘴。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对别的可能没太多概念,城门落闸时间她是记得很清楚的。酉时城门便要关闭,之后若是再想进城,除非等到第二天,否则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城下是敌是友,城门是断然不能开的。
据说关羽张飞驻守在城外,难道是这俩人摸黑跑进来吃麻花了?
同事手中是有火把的,断然不能向前,因而留他藏进角落中,她自己悄悄摸向前几步……
她没见过张飞,但显而易见,那个黑布裹头,脸上数道伤疤的男人一点也不像张飞。
那些跟随他进城的士兵也不像刘备的人,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凶狠,与其说像正规军,不如更像流寇。
但两旁的守城士兵就那样视若无睹地放他们进来了!
“你去县府报信,”她溜回了另一个更夫那里,“就说有贼入城,要紧!”
这样大的事件在平原城里是不常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百年不遇的,因此更夫吓得连连点头,抬腿刚迈出去一步,才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
“……那你呢?”
她转过头,火光笼在她那张淡漠的脸上。
“我去看看,”她说,“顺带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阴谋发生之前通常会有一点预兆,刘备原本是个十分警醒,从来不错过细微之处的人。
尽管所有人都企图说服他,平原周围已不存流寇,但他心中总不能放心,他会在市廛处时时打听粮食的价格,会留心城外各处村庄人口往来,会尽力将城中大小诸事记在心中。
他虽然在治理城池上尚算生疏,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革,因此对军中事宜十分在行,一匹马平时吃多少草,一个士兵平时吃多少粮,到了战时,这些粮草消耗又会增加多少,他都颇为熟稔。
因此他这些日子已经算出来平原附近除了他的兵马外,还藏了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并且其中骑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支流寇,行军速度必然快不起来,他将兵营驻扎城外,一是为了剿灭山贼流寇,二也是存了不愿扰民的心思。
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这支流寇自城东四十里处的扁担沟而出,一夜间走了二十里路,藏进了刘平的别院中,再在今夜悄悄地又行二十里路,来到了平原城下。
但此时他还来不及为这个消息而忧心,因为更加紧迫的是,另外还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明火执仗地向着县府而来!
刘备,无名小卒尔!侥幸得了一个平原令,也不过是因为他与公孙瓒交好的缘故,纵使手下有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猛将,现下既全部派出,留他自己在县府内,又有何能为?!
夜里人人都打了火把,哪怕只有一百余人的队伍,在黑夜中一条长龙跑过来也自然有种火光冲天的气势,这股气势给了刘平极大的安慰。
他不能只等李羝的兵马,虽说刘备兵营驻于城西,而黑山军自城东而入,但只要火光一起,关羽张飞必然警醒,立刻便要进城!
平原城西门是刘备自己兵马看守,李羝入城,第一件事不是来杀刘备,而是去西城门处将兵卒杀尽,换了自己亲信守城,方能将刘备的兵马关在城外!因而他总得先靠着自己这些私兵攻下县府,将这位很不得他喜爱的令长除掉才行。
正门虽严丝合缝地紧关着,但县府这么大,只要架起长梯,翻了墙进去,他们就有的是办法——
一片火光与喧嚣中,人影便显得有些混乱。
不断有人爬上墙,不断有人被长杆捅下去,但也不断有人爬进去,于是就不断有惨叫声传出来。
刘平擦了擦汗,一时志得意满,一时又心急如焚,但他最终想到了一个主意。
“扶我上房!”他指了指身后那栋宅邸,“我要看看那老革是否已授首!”
在刘平这里,刘备不称武人而称“老革”,这自然是种蔑称,但他很少认真去想,刘备出身卑微,又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许久,身手到底如何。
他奋力爬上房顶,心急如焚地望向县府内那一片混战时,院中的黑衣男子正将长剑从赵五腹中抽出,又闪身避开了后面的偷袭,反手一剑,再一剑!
刘平对战事是丝毫不懂的,院中火光纷乱,那些身影来来往往便令人难以看清。但他心中仍然无法抑制地升起一股绝望与愤怒——在这一众人中,只有刘备的身手是最为清晰,也最为显眼的,他每一剑都带着山峦般的压迫力,让人接不住,躲不开!
……那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不会被他这些乌合之众所打败。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的刘平将迫切的目光投向了城东,只要,只要李羝能带着他那千余人的兵马来此,只要李羝发起攻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第92章
夜里行军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队的,脱逃的,甚至也有某一个士兵受惊大喊大叫,致使整个队伍崩溃的,而且越是士气不足的军队,这些令人头疼的状况就越容易发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虽一马当先进了城,却并未立刻将兵马派去西城门处,而是要待最后一名士兵进城,城门关闭,事事妥帖后,再悄悄出发。
毕竟只有这一次机会,刘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门处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觉的,窗绢处悄悄探出半个身影,而后又连忙缩回去。
自以为躲得过去——李羝在心里这样嘲笑了一声,待这座城池落入黑山军之手,这城中男女良贱,钱帛金货,都会成为黑山军的战利品。
这甚至也不能算不问自取,因为这些都是刘平亲口许诺的,除了刘家与少数几家豪强外,其余百姓都是刘备的帮凶,都应当受到最严酷的惩罚。
他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城门附近那几家民宅前收回时,眉头忽然一皱。
狭长而肮脏的巷子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县府小吏惯穿的细布短打,上下皆新,却半点也没撑起身量,只觉得伶仃得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远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发现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里拿的东西,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过来,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少年的目光从已进了城门,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军面上一个个地看过去,“夜里不当入城,况且你们也不当点这么多火把。”
……这怕不是个傻子。
当然,更夫这个活计又烦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厌烦的,哪怕寻个脑子略有点死板的傻子来做这活也没什么,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废话。
他的食指点了一点,身旁一个亲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将命令说出口,看他那根手指从右至左,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轻轻地划过一道,亲信便已经会意。
这个更夫留一条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净,一个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点傻气的少年,有什么理由让他留一条性命呢?
……更何况那人面貌虽不起眼,言行举止总好像什么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着亲信拔出环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着那个少年的胸口捅过去时,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怜悯也没有。
“噗——”
一声闷响过后,巷口处便传来了重物倒地声。
但李羝甚至连目光也吝于多施舍那少年一个,而是早就转过身去,皱眉打量城门外还有多少士兵尚未进城。
“……将军!”
李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而后才意识到身侧那几个亲卫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怵!待他猛地转过身时,那少年已经完全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里的长剑,都进入了被一丛丛火把照耀得纤毫毕现的范围里。
他是踩着那个亲信的尸体,一步步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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