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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一路上是靠吃什么,住在哪活下来的,他们出发时带着茫然的兴奋,回来时也带着麻木的凄怆。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种类的衣服,细心的人于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从同袍尸体上剥下来的,又或者是从妇人还是士人的尸体上剥下来的。

他们的鞋子已经磨破了,脚指头也溃烂到脱落了,他们满脸的尘灰,满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着的长矛,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还在提醒别人,他们原本是以什么身份出发的。

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后,消息也渐渐传到宫廷中了。

董承已经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于是将明晃晃的憎恶写在了脸上——

雒阳人憎恨这支兵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更不想给他们饭食与衣物,但他们又不会乖觉地自己去寻一个角落静静死去,而是四处劫掠,为祸乡里,就变成了朝廷的一个麻烦。

考虑到董承是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们要脸,谁也不肯把这种话说出口,于是处理这些溃兵的活计就被踢来踢去,直至踢到了议郎董昭的面前。

这位议郎四十余岁,面白微须,曾经是大司马张杨的臣属,又与吕布十分相熟。而今张杨驻军野王,董昭就成了“沟通”、“协调”、“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吕布还是张杨来干这个脏活,反正赶紧把雒阳城内外打扫干净就是。

于是董昭坐在轺车上,一面欣赏着街边青葱的树木,士人的衣衫,妇人的姿态,一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温侯府上。

当见到吕布时,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位名满天下的勇将穿了一身粉色的绸缎衣服,光线照在华服上,一闪一闪,耀目极了。

但是吕布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妥,他兴致勃勃地迎了董昭进屋。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猎,”吕布道,“公仁莫不是为此而来?”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温侯欲着如此华服出城打猎?”

后者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话中揶揄,而是很开心地拍了拍胸膛。

“如何!”

董昭笑着点点头,“衬得温侯如天神下凡,不过在下今日是为朝命而来。”

有婢女送上了热茶,新茶加过油盐,正适合一面赏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不过吕布并没有仔细品味董昭带来的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背后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朝廷若为此事犯愁,我领兵去清剿了那些溃兵便是。”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着他,“朝廷未下此诏,将军若是擅自行事,岂不自找麻烦吗?”

吕布便也跟着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很自然地问道,“那公仁去讨一道诏书不就行了?”

董昭捏着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他是了解吕布此人的,但还是偶尔会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诏。”

“董承已死,”吕布说道,“朝廷难道还忌惮一个死人吗?”

“……将军,董承是为朝命而死,陛下亲祭过他,又为他加了谥号,这是为了告诉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负那些忠勇节烈的贤臣。”

“董承也称不上忠勇节烈吧,”吕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没和曹操交过手,我若是有粮……”

“将军,”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虽然希望由将军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与将军交厚,因此不得不据实相告,将军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啊!”

“哦,”这位衣服闪闪发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应了一声,“那公仁想让我如何行事呢?”

董昭笑了。

“将军与大司马交厚,为何不请大司马来一趟雒阳,招募那些溃兵呢?”

“这个,”吕布几乎没怎么想就说道,“这个不行。”

董昭一瞬间就不笑了。

“张稚叔只有河内一郡,供给雒阳,已属不易,”吕布说道,“他养不起那么多士兵。”

“那些溃兵已与黔首无异,”董昭笑道,“他们所用钱粮不会很多的。”

吕布摇了摇头。

“那些士兵已经饿了很久,他们可不是黔首。”

他在雒阳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飘飘忽忽,浑浑噩噩,许多事猜也猜不到,许多话接也接不上。

但只有这一件,作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他不敢收那些溃兵,张杨也不能收,因为那其中不仅有董承的西凉兵,一路东进时,还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余寇!西凉兵因为忠于董承,会尽力战斗到最后一刻,要么死,要么被俘,能一路颠沛流离逃回雒阳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触即溃的黄巾余孽才是最麻烦的事!

董昭冷冷地看着吕布,心里不是不吃惊的。

这人无疑是个蠢人,却在这样的事情上极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老革,这些与军队有关的事想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但只要掺进去一点别的,应该就够了。

当吕布说完他的观点之后,对面白面微须的文士又微笑起来。

“将军真是重情义之人,替大司马想得这样周到!”他讲完这一句,看到吕布脸上抑制不住的自得笑容后,又轻轻地继续劝了下去,“但将军细想,那些溃兵难道能与大汉的军队抗衡吗?就算大司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只要有一县的官员将恳求清剿流寇的文书……送到哪位偏将案前,领五百人便足够了啊。”

他这样娓娓道来,讲得吕布脸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说到底,也赞同杀了那些溃兵,但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自然是为了将军与大司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个眼色。

吕布对着那个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

“原来如此!听君一席话语,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董昭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野王与雒阳之间不过百余里,因此吕布的书信很快便送到了张杨府中。

这位大司马虽位列三公,又有假节钺之权,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但这座府邸朴素极了,府邸里的这位主人也朴素极了。

张杨张稚叔,其实只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着半旧葛衣的寻常武将而已,任谁看了他那身服饰,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气度,也看不出半分权臣的影子。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并州刺史府里一个小小的从事,的确与风度威仪累世阀阅这些词都不太相称。

眭(sui一声)固站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主君箕坐于几,沉默不语的模样。

“大司马,温侯不愿背上骂名,因此将溃兵之事推给大司马,其心可诛!”他忍不住大声道,“大司马若不愿决断,末将可以代为之!”

张杨抬眼看他,“你欲何为?”

“末将已打听明白,那些溃兵之中,西凉兵十不存一,多为流寇,他们这一路裹挟着冀州的贼寇向洛阳而来,人数恐不下万余!”眭固急切地说道,“这些人无忠君之心,却有害民之意!况且现下春耕已过,秋麦尚早,咱们哪来那么多粮食养活他们!断不可留!”

“所以,”张杨的声音不辨喜怒,“你要杀尽他们?”

“末将只需带本部兵马足矣!”这个年轻人思绪十分敏捷,立刻说道,“末将领命外出,巡查雒阳城外是否有流寇为乱,待末将清剿之后,大司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时只要责罚末将便足够了!如此便不算违了朝命!”

大司马又不吭声了。

这个面目平凡的汉子坐在那里,带着眉宇间散不去的忧心与痛苦,沉默了很久。

“你说他们是流寇,”他说,“他们在做流寇之前,是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他们都是黄巾啊!”

“黄巾,”张杨问道,“黄巾又从何而来?”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钻什么可怕的牛角尖了。

这道理是错的吗?

当然不是。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贼出身,他再清楚不过所谓黑山贼,实际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穷苦百姓。

但他已经追随了这位将军。

他的忠心让他不能以原来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他们虽然曾是农人,但既然甘心做贼,就不能再视为大汉子民了。”

张杨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这么说也行,但他们为何又跟随董承出征呢?”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落进了这间并不明亮的陋室里。

那些黑山、白波贼会跟随董承出征,是因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兖州的路上招募了他们。

——也就是说,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

“他们已经是大汉的士兵了。”张杨说道。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大司马,三思啊!咱们的粮草——”

但张杨终于从几上站了起来。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但还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大汉背叛了他们一次,不能再背叛他们一次。”

当张杨将话说出口时,似乎忽然就放松了。

“你领五百兵,带够粮草,去雒阳招募他们来河内便是,”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天气虽然转暖,但溃兵必定多有伤病。你再带几个医师,一起去。”

那些长得很凶的溃兵被带走啦!

雒阳荒凉而寂寥的乡间,有稚童这样悄悄告诉父母,北边有个将军带兵来了,没有杀他们,但态度有点凶巴巴,让他们都跟着他的士兵走,还给他们饭吃。

那些溃兵原来游荡在坟茔间,睡在荒地里时,一个个看着都不像人,像野兽呢!眼睛绿油油,恶狠狠的!可是他们有热饭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时,原来也会老老实实排队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破陶碗,一边吃,一边哭呢!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雒阳以后就安稳下来了?

虽然春耕已经过了,可是他们总能开荒,再种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吧?到那时他们也是好人了!

父母听了儿子的话语,也彼此窃窃私语了一阵。母亲还是没有离开纺车,只是招招手,让儿子过来,摸摸他的头。

那些溃兵都被张将军带走啦,张将军是个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们雒阳也能平平安安的。

这片郁郁葱葱的荒野上,有文士骑马远远注视着这一幕。

他那阴云密布的眉头渐渐舒,露出了一丝微笑。

“元常公妙计,果有此效!”

身边侍从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来该如何?”

“张杨既顺朝命,收了那些溃兵回河内,接下来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刘晔笑道,“至于咱们,寻个高处,隔岸观火便是。”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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