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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招沉默地听着他们直抒己见的声音,那声音里除了批评青州人穷酸算计之外,又渐渐起了另一种声音。
“咱们是骑兵,失了马,怎么回去?”
“自然是他们放咱们回去,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现下咱们有战马可骑,有工事可为倚仗,若是失了马,又离了这里,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那时若陆廉背信弃义……”
“陆廉的品行你们岂有不知的?!”
牵招愕然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声音颇为洪亮的队率。
“她自初平三年出仕刘备,南征北战,大小阵仗无数,谁听她行过什么不仁不义之举?”那人十分激动地嚷道,“她若肯放咱们回冀州,咱们再不必担心的!”
“可她之前派一小卒阵前招降,分明是不看重咱们!”
“她现在不是看重了吗!那位田使君可是两千石的贵人!还是她在军中最倚重之人!”
“你们不想回家吗!”
这样的声音自牵招身边起,渐渐变成了一波接一波的声浪,传到了整个圆阵中。
——将军也太倔了,他们这样小声说;
——他待咱们素有恩义,咱们便是跟着他一起战死也没什么,但能不死,那肯定还是不死来得更好啊,有人又这样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这一场是被胡狗给害了!若是这样草率赴死,岂不是替他们作了替死鬼?
——不错,我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妻操劳,我若是死了,这,这!
——她不会害咱们的,还是投降吧,交上几百匹战马,咱们就能回家了啊。
牵招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写得很短,但里面藏了些自己的不满。他不认为这一仗打不赢,相反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时就不要瞻前顾后,直击野外行军的陆廉,即使他们赢不下这一场,至少也能给陆廉以重创。
但到了此刻,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了。
他再也没有挑战那位名将的机会了。
那位名将在吃东西。
她也几乎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双方暂止干戈,侍从就赶紧给她拿过来了一块夹了肉酱的饼子,外加一碗热水。
但军中做起肉酱是没有自家那样精细的,她现下吃的是与士兵无异的伙食,饼子里的肉酱一吃就能吃出加了不少东西,肥肉瘦肉肉皮软骨全都被伙食兵细细地乱切一气,混在一起,她一嚼,嘴里就咯咯蹦蹦乱响。
田豫也是,有几次还崩了牙,悄悄地捂了一边的腮帮子。
于是他们当中心眼儿最多的司马懿就显出机智了。小司马根本不要夹了肉酱的饼子,他只要一块饼,配着清水,素得令人发指,在那里慢慢吃。
牵招的回信就是这时候送来的。
与其说是跟她商量,不如说是一封以死明志的遗书。
她想要一半的战马,牵招说只能给她四分之一,也就是只有四百匹;
她说可以放他们回冀州,牵招说那你还得把俘虏到的士兵还给我们,伤员也得还给我们;
她寻思饶他们不死已经是看在战马的面子上了,没想到牵招还能以马为质,没节没操地继续跟她谈判,他就没想过要是她不想要战马了,他是不是就准备死在这儿了呢?
“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她问道,“你和主公是怎么同他结为好友的?”
田豫艰难地将嘴里那口肉夹馍咽下去,声音就显得有点闷声闷气。
“牵子经并非贪婪之人,”他说道,“他只是愚忠罢了。”
她撇撇嘴。
一旁吃饼子吃得很慢,也很优雅的小司马忽然开口了。
“将军,牵招已入将军彀中矣。”
司马懿的看法是:既然牵招写了回信,这事儿就算成了。
他想要啥,她只要给给给就是了,想要俘虏?给!想要伤员?给!你没说要点路上带的干粮?那我也给!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你对他一见钟情了?”
……旁边正在喝水的田豫忽然呛了一下。
但小司马一点也没被她的话噎到,“那位牵招将军样貌平凡,将军说笑了。”
“那我送人送粮,大费周章,就只为四百匹战马?我大举进攻,他纵有杀光战马的心,也未必有此余力。”
司马懿微笑了一下,“将军这样直率的人都觉得其中有诈,难道袁绍帐下谋士察觉不出来吗?”
这场战斗折实是有些惨烈的。
陆廉的中军营内外都染上了一片血迹,蚊蝇拼命地附在上面,享用这顿饕餮大餐,于是即使入了夜,也到处都有一片“嗡嗡”的声音。
因此谁也想不到,在清晨打得你死我活,难分难解的两群人,第二个清晨到来时忽然就平和而客气地握手言和了。
青州军像潮水一样撤去了,只留下交接的少部分士兵,给他们送来俘虏与伤员,还有十车已经做好的麦饼,以及大桶大桶的清水。
冀州兵觉得这一幕不可思议极了,但不耽误他们疯狂地涌过去,有人贪婪地抓起麦饼,塞进自己的腰间,有人赶紧将刁斗伸进水桶中,盛满之后美美地喝上一顿,还有人心急如焚,先去俘虏中寻找自己的阿兄阿弟,甚至是自己的父亲或儿子,然后再忙忙地挤去辎车旁边,想要为自己的亲人抢两块饼子,打一壶水。
当他们看着将军并未按照约定送出近千匹战马,而是只送出了四百匹马,对面也毫无怨恨之色时,这些士兵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更加钦佩敬服的神色:
——咱们将军这哪是与田使君有旧?分明是与陆廉有旧!
——你看她待咱们将军多客气!不仅把俘虏和伤兵送了回来,还给咱们送来了食水!
——她只要咱们四百匹马!换了是你,你同意么!
——将军那封回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当他们踏上归途时,这些劫后余生的冀州兵开始疯狂地猜测起了他们的牵将军与那位小陆将军可能存在的轶事,比如说牵将军只有三十余岁,虽然长子已经订婚了,次子也开始相看了,还有一个小儿子听说已经会满地乱爬了,但是,这不耽误他和那位小陆将军书信传情吧?
小陆将军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是个女郎,居然迟迟不曾婚嫁,是不是对咱们将军有情呢?
嗨呀!那将军这一仗打的!必定是心如刀绞,百般不情愿的!
牵招刚开始是不曾听到这些话的。他听到时立刻便严厉禁止了士兵,不许他们再提,但他也只觉得陆廉是田豫的主君,又是刘玄德最倚重的将军,还是个年轻女郎,不该被这样讲来取乐。
除此之外,这传言荒谬得让他根本不曾将它往心里去。
但他绝对不曾想到,这件事传到了濮阳大营时,在有心人的耳中,已经变了另外一个模样。
尤其是许攸刚刚攻下濮阳,而文丑蹋顿惨烈地成为对比组时,这个传言就带上了更加危险的含义。
第422章
与当初的千乘不同,濮阳的失守并未经历过声势浩大的攻城,亦或是惨烈的拉锯战。
袁绍是主帅,但安排攻城事宜的是许攸,这个长得并不起眼的中年男人并不以风度才学见长,而且因为贪财无度和善于谄媚主公被诸多冀州谋士认为是佞臣一样的人。
那些谋士看他其实是挺准的。
但许攸同时也是一个相当工于心计的人。
当袁绍南下,分几路大军准备攻打青徐时,他并未站出来与沮授争权夺势,但他始终跟在袁绍身边,并得到了这支亲军的指挥权。
当他布置并组装那些巨大且昂贵的攻城器械时,他稍稍地将它们向前推进了一些。
这立刻受到了一些中级军官的质疑,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知道这些冲车、云梯车、投石车都是守军重点打击的目标,也知道守军在多高的城墙上,能丢出多远的石头,还知道守军如果趁夜出城偷袭放火,会有多大几率烧毁这些民夫辛苦砍伐,工匠精心制作出来的机械。
但许攸不在乎,他哈哈大笑,嘲讽了一番这些苦苦劝诫的军官,甚至连他们最后的要求,也就是冒险将阵线向前推进,保护这些器械的要求都否决了。
于是在臧洪看来,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在出城之前考虑过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他认为冀州军有埋伏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无视掉这种可能,因此他必须多带一些兵力,还需要有后军接应;即使冀州军没有埋伏,但他们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受到夜袭也未必惊慌,因此必须要一鼓作气,除了烧毁那些攻城器械之外,务必要趁着这一夜南风烧毁他们的营寨,使彼军不战自乱!
臧洪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分析给二张兄弟听时,张邈是听得很激动的,他不懂兵事,骨子里却自有一股任侠之气,觉得只要有一线胜算,就该试一试。
如果陆悬鱼听说了,可能会评价张邈这是冒险主义,也可能更直白地评价他这是赌徒心理。
而张邈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否则他也不会与陆悬鱼结识,而是安安稳稳地继续做他的太守,不管是曹操赢过来还是袁绍赢过去,反正总有他东平张氏的一碗饭吃。
“有赌未为输,不赌不知时运高”,这本来就是他前半生的行事准则,何况臧洪有理有据地分析了那么多,那就更不像是一桩盲目的赌博,而是正经八百的军事行动了。
但他的弟弟却没有那么乐观。
“小陆将军希望咱们坚守不出的。”他这样劝了一句。
“孟高,你看咱们现今可守得住?”
“城墙新固,如何不足守?”
“城墙高厚,人心也如此吗?”
三个中年男人都不吭声了。
有仆役自酒尊里舀了一勺酒,添在臧洪的青铜卮(zhi一声)中,后者端起酒器,一口就将它喝净了。
他是个好酒量的人,这样喝起酒来,能喝上一天也不醉。
但或许因为守城日久,城中禁绝酿酒的缘故,他也很少沾一沾酒液,因此一卮下去,立刻就有些醉意。
“当初袁绍围城,他们是愿意与我同生共死的,小陆将军救了我,也救了他们,我很感激。”
“他们现在也愿意为你效死。”
听到张超这样的劝慰,臧洪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自己的酒器。
于是仆役连忙再为他添满了酒。
他是个忠勇节义的人,他有那个人格魅力,让城中守军与他同生共死。
但如果这种“同生共死”不是一条能够决绝走到底的路,而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呢?
就像一个萌生死志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寻死失败后,他还有勇气继续寻死吗?
他是有勇气永永远远守在东郡,随时为大汉而死的。
但是带着那些信任自己,崇敬自己的人去死,那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尤其是他们站在城头,脸色苍白地望着他,那恐惧又绝望,却始终不曾退缩,不曾背叛的神情,让这位东郡太守的精神快要崩溃了。
“小陆将军……”臧洪恍惚而突兀地问了另一个问题,“她是个年轻女郎,心底又如赤子,她,她如何能领兵呢?”
她如何能担负起这许多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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