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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琐碎的想法最终会归为一体,除了那个有点败家的爹之外,其他人总还是想要自己家好的。

如果这户人家不是只有一房,那位父亲还有几个兄弟,而他们也有想要筹谋前途的儿子呢?

小沛如果能守住,对所有人都好。

好得很一般,有功的是那几位守城的武将,其他人只是被动服役,尤其是那几户豪族,他们派出仆役,跟着民夫去城上城下地忙碌,也只能得几句空口白牙的夸赞。

论功行赏,谈不上。

刘备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活着也未必能胜过袁公,就算侥幸得了一条命归来,也只能看到那几个有头有脸的武人罢了,又怎么会想起他们?

但如果刘备死了呢?

他们在家中日日夜夜担心,想得很多,一时想要逃走,一时又极力让人去军中打探消息,可有柘城的情报告知。

郭图的信就是那时送进来的,这是很久之后通过一些逃出小沛的幸存者,以及冀州军俘虏得来的,碎片一样的信息。

那封信大致内容陆白拼凑出来了,大致是说刘备损兵折将,陆廉无寸进之功,兵已尽,粮又竭,何必再等到那一日?放眼望去便知道了,这青徐兖豫四州,已经在连年征战下打个稀烂,人丁萧条,千里荒凉,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多余的粮?

可是这一仗打完,刘备是不必担心性命的,他一个老革,只要带了自己的本部兵马,一路南逃,刘表难道不会收留他,给他一座城池,一碗饭吃吗?他当初是怎么来的徐·州,自然有本事在荆州也谋一个栖身之所!

刘备不是徐·州人,在这里无甚根基,想走就走,诸位也能如此吗?

难道战势到了这步田地,诸位还要跟着他玉石俱焚吗?

那封信是找不到了,那几户被他所蛊惑的豪族也找不到了。

或许那并非一封信,而是几封,十几封,信中或许还暗示了有这封书信为证,等大公子入城时,可保富贵平安。

但中间还有某些事是守军想不明白的,就算他们有办法在严加防范的前提下悄悄送信进城,那几户豪族是如何下定决心举事的呢?

那信里或许许诺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在刘备治下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又或许令他们太过恐惧,以至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地策动了夜开城门的反叛。

那照样是一个风雪夜,入夜之后城中宵禁,民夫们各自回家睡觉,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有人敲着焦斗走过那几座有青石结角的华美大宅。

宅邸用漆涂过的大门安静无声,只有侧门悄悄开了一个缝。

有头上围了苍巾的人鱼贯而出。

配长刀,拎火把,在黑漆漆的小沛城中像一个突然迸发开的火星。

为首的人在巷子里走不出几步,敲响了另一座宅邸的侧门。

于是那高深的院墙也点起了火把,在房檐下摇摇晃晃,须臾便汇入了院外的火光里。

一户接一户开了门,总共只有五户,人数并不多,其中也没有下邳最富豪的那几户。那几日也正是陆白身体有些不适的时候,她将近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要起身点验各项军需物资,她疲惫得很,守军也疲惫得很,郭图吃一堑长一智,行事很是谨慎,竟然瞒过了陆白的耳目。

但她睡得并不实,当这支苍头叛军凑近了城门时,有警醒的守军在城头上看见了,立刻敲起焦斗示警,陆白也立刻爬起来,并且加入到这场守城战当中。

但仍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城中的守军本就不足,而冀州军已经在城外的风雪中埋伏很久了。

他们的脸色冻得透着钢铁般的青,皮肤像是被无数道利箭划过一样破开了许多裂口。

当他们见到城中火光大起时,许多人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们就是怀着这样一腔怨愤,推动云梯车和冲车,冲向了小沛城的!

守军坚守了很久,但夜里作战不如白日,他们甚至连城池几面到底有多少敌军,己方应当如何调遣也需要很久才能弄清楚。

叛军少部分被斩杀了,大半趁着夜色逃走,却在城中四处放起火来,火势越来越烈,直至烧红了小沛的半边夜空时,有冀州军已经跳上了城墙。

有冀州军源源不断地爬上城墙,像密密麻麻的蚂蚁,最终汇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

——又是臧霸第一个出声,他说这座城守不住了,必须向下邳撤退。

张超是不服的,但陆白很快就赶来了。

“这座城守不住了。”她说,“咱们得立刻撤出城。”

这位陆廉的好学生一瞬间就崩了。

“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报国之时,何能出此惜身之语!”

那张沧桑得看不出昔日养尊处优模样的脸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识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后,又看向陆白。

但陆白没有一分一毫在吕布面前泫然欲泣,决意殉国的模样,她的神情在火光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柘城月余间分不出胜负,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们就是那支援兵!”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孟高公要将朝廷最后一支援兵也轻掷于此吗?”

张超张了张嘴,又痛苦地闭上了。

“那咱们撤,”他说,“还有城中的许多人……”

“他们跟在后面便是,各户自有男丁护着,”臧霸道,“咱们顾不得那许多人。”

张超注意到当臧霸说出这句话后,陆白沉思了片刻。

“派百十个人,去将吕布与其兵卒家眷接出来,”她说,“咱们一起走。”

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势如火,袁逆片刻便将入城,岂有闲暇去接那些妇人?”

火光中的陆白轻轻点了点头,“我亦是妇人。”

在这个风雪夜出城的人群里有哭声,但更多的人连哭声也没有。

这些被排除在阴谋之外的人里,许多是张邈张超兄弟带来的兖州人,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小沛,花了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开垦了农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买了铺面,有了营生,顷刻之间,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他们逃出城时,甚至许多家当都没有带上,有人带了几斗米,有人带了两匹布,还有人用平板车装上了老娘,推着就往城外跑。

有喊杀声在后,他们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们甚至看到有车马从身边经过时,都没空去羡慕一下辎车里的妇人。

辎车里的妇人一声也不发,拿了个小垫子靠在车壁上,用一条皮毛大氅盖住身体,在土路颠簸中已经睡着了。

大氅上还有隐隐的金银线勾边,领口处的金扣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认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说夫君那样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该浑身上下都金灿灿的才气派。

大氅已经很破旧了,有几处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秃秃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难看。

但她就是围着那样一条破旧的大氅睡着的,她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里身后有喊杀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

身前也有,由远及近,向她而来。

她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睁开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纷乱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

风雪声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来走去,鞋靴碾过冰雪的声音。

忽然有人小声哭了起来,而后又有人轻声安抚。

严夫人在没有炉火的辎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气,才不甚灵活地掀开一点车帘,向外探看。

林间的新雪是蓝紫色的,坐在板车上,石头上,雪地里的百姓们也是蓝紫色的,辎车附近那些并州人的妻儿也是蓝紫色的。她们镇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拢新雪,小心吃进嘴里,解一解这大半夜的干渴。

还有那些女兵,她们也是蓝紫色的,抱着弩,靠着树,一面休息,一面警觉地四处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些近前的人,他们都是模糊的,尽管有人在对她说话,有人拎着长戈,在比比划划,严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个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见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已经很久没有穿戴过气派的金冠锦袍了,而且他匆忙赶来,又杀退了追击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乌黑的血迹,远看很有些吓人。女兵们久经沙场,不为所动,百姓中有些妇孺立刻吓得躲在了家人身后。

但当他又夹了一下马腹,急匆匆向这架辎车而来,头巾下的白发飘在空中时,她忽然又觉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层金光。

不多,只有一点点。

但足以将他与旁人区分开。

雪后初晴,天光将亮时,有人拿来铜镜,请大公子仔细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铜铠打磨光如明镜,在晨曦下明光灿烂,像是天神用黄金锻打而成的一位将军,浑然不似凡人。

他这样前后照了照,志得意满地上马准备进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欢呼爱戴时,忽然有人匆匆而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大公子,”郭图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谭皱起眉,“为何不能?”

“大公子此时入城,城中豪强必定争相赶来马前侍奉。”

“诸君甘冒风险,替我夜开城门,纵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谭问道,“我如何不能进城同他们结识?”

郭图那双温厚又慈祥的眼睛轻轻眯了眯。

“若进城,必定要约束士兵。”

“自然要约束军纪,公则先生如何会有此问?”

“兵士围城日久,伤亡甚多,正该让他们提振一番士气,”郭图温言道,“若大公子此时约束他们,来日拿什么攻破下邳?”

公则先生高冠博带,在晨光中仰头看他的模样,像极了任何一个满腹经纶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让那个马背上如天神一样的人打了个冷战。

“他们信我,他们信我品行如陆廉一般,才会开城门迎我进去。”袁谭无力地说道。

郭图微笑着轻轻点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三日之后,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第594章

小沛城跑了个大半。

并州人一定是一个不落地都跑了的,他们对自己的将军有种谜一般的信仰,他们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帮老兵养马的仆役,还有并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着火时就开始准备出城要带上的家当,因此健妇营的女兵匆忙赶来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只草草清点一遍,就带着他们出城了。

兖州人几乎也跑光了,他们是张邈张超的部曲,互相熟识,只要一家听到命令,所有人都跟着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没怎么迟疑。

这两种人都有自家要追随的主君,不会被袁谭所打动,因此走得非常坚决,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们犹犹豫豫,相互问询。

——大公子进城,会纵兵劫掠么?

——怎么会呢?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陆廉一个军纪严明,宽仁爱民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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