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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惊华!
四园竹
“定安伯杨氏,祖上因从龙之功得了爵位,早先在朝中掌着重权,如今后继无人,有些没落了,可到底是伯府,此番出事的还是定安伯的嫡子,定安伯和定安伯夫人今日守在义庄,一定要我们三日之内找到凶手。”
众人御马走在路上,李廉边说边叹气,“这定安伯是个不讲理的,定安伯夫人出自建州彭氏,其侄女如今在宫中为嫔,颇得圣上看重,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在义庄守着,我们大人只觉脑门上贴了催命符一般。”
戚浔问道:“这位二公子如何失踪的?他们可曾报官过?”
李廉摇头,“这位二公子三日不曾归家,小厮也不知去向,可这事似乎也是司空见惯了,家里也未当回事,今日尸体在洛神湖被发现,有人认出是杨家二公子,家里这才知道他出事了。”
宋怀瑾问:“谁认出的他?”
“洛神湖畔的小厮。”李廉往城西方向看了一眼,“洛神湖周围有许多青楼,这位二公子是那边的常客,当时尸体被打捞上来,周遭许多百姓和青楼的伙计围看,其中一人便认出了他来。”
戚浔敏锐的问:“死因和他去青楼有关吗?”
李廉立刻道:“关系大了!三日之前他曾去过洛神湖畔的翠云楼,天黑之后喝的醉醺醺的离开翠云楼,这是翠云楼的伙计说的,适才衙门的仵作验尸,也说他是被淹死的,并且身上没有可疑的外伤,便断定他是醉酒之后失足落水而亡,奈何定安伯和伯夫人不信,在义庄纠缠半晌,说要请三法司一同查才好,大人这才说请您二位过去一趟。”
戚浔和宋怀瑾对视一眼,又问李廉,“当真是失足落水?”
李廉道:“仵作验尸是这样,我也检查了二公子的遗体,的确未见可疑伤痕,若待会儿你也验不出疑点,那定安伯和伯夫人想来无话可说了。”
戚浔狐疑的问:“既然有府衙仵作验出死因,伯爷和伯夫人怎就不信呢?”
“因为他们说二公子不会水,哪怕醉了,也不可能跑湖边去。”
儿子溺水而亡,父母一时难以接受,便觉得是有人要谋害他,如此倒也说得通,戚浔不着急下论断,“待去义庄看看再说。”
李廉应是,三人催马疾驰,直朝着城郊的义庄而去。
日头西斜,越是靠近义庄越是荒僻,待三人疾驰到了门前,便见外头停着马车三辆,府衙的衙差正在门口守着,见他们来了,立刻进门报信。
三人下马,李廉打头,戚浔提着箱笼跟着宋怀瑾进了义庄,还未进正堂,便听屋内传出啼哭声。
很快覃文州从门内迎出来,对着宋怀瑾一拱手,“少卿大人——”
“覃大人。”
“拜见覃大人。”
戚浔跟着宋怀瑾见礼,覃文州苦闷的指了指屋内,“这次的案子,李廉都跟你们说了吧?”
宋怀瑾点头,覃文州便引二人进堂中,一进门,便见外堂站了七八人,其中一对中年夫妻华服加身,神色最为悲痛,正是定安伯杨瑞和伯夫人彭氏。
“伯爷,夫人,这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这位姑娘是大理寺仵作戚姑娘,让戚姑娘给二公子验尸,若还是无疑点,那此事便只能当做意外处置了。”
覃文州说完,定安伯杨瑞盯着戚浔眉头紧拧,“什么?这姑娘是大理寺仵作?大理寺无人了吗?怎会让一个姑娘当仵作?”
彭氏亦抹了一把泪道:“我还未见过衙门有女子的,这又是要搪塞我们不成?”
覃文州无奈看向宋怀瑾,宋怀瑾严声道:“伯爷,夫人,戚浔的确是我们大理寺仵作,已当值一年有余,我们的案子都是她来验尸。”
杨瑞和彭氏半信半疑,宋怀瑾道:“除非你们不想让大理寺查办此案,否则便只能由戚浔来验尸。”
宋怀瑾语气强硬,不怕得罪定安伯,如此反倒镇住了他们,这时,定安伯身边一年轻男子道:“父亲,母亲,还是让这位姑娘看看吧,好歹是大理寺的人,不会敷衍咱们的。”
覃文州道:“大公子是个明理人。”
彭氏不快的看了此人一眼,一旁的定安伯见没法子,只好道:“到底是不是敷衍,先看看她会不会验尸吧,莫要白白让梧儿受磋磨。”
覃文州见他松了口,便请宋怀瑾和戚浔入后堂,“遗体在里面。”
戚浔和宋怀瑾也非头次来了,抬步便往后堂去,一进门,便见堂中数道长案依次摆着,其中一道长案之上停放着一具青白肿胀的遗体,自然便是死者杨二公子,而一旁守着的,正是京畿衙门仵作范云盛。
范云盛二十来岁,在京畿衙门当差有一年多,和戚浔、宋怀瑾皆是相识,见二人进来,他先对宋怀瑾行礼,又对戚浔点头示意。
戚浔提着箱笼走近,身后定安伯等人也跟着进门张望,彭氏一看到儿子的遗体又低泣起来,口中道:“梧儿死的好惨啊——”
尸体在水里泡的肿胀,再加上如今天气转暖,已生腐败,戚浔口中含了一枚苏合香丸,戴上面巾护手后走到长案边去。
范云盛让开了些,低声道:“你好生看看,我是当真验不出有何异状。”
范云盛去岁初入京畿衙门之时,便知道戚浔和她师父程佑安的厉害,而前次白鹿书院的案子他未看出古怪,后脚戚浔去便验出死因有异,他知道此事后,心底又是一阵惭愧,他做这行当也有数年,却是比不上戚浔敏锐细致。
戚浔点了点头,开始查验尸体。
死者遗体衣衫尽除,尸表一览无余,因在水中泡了数日,此刻有些微膨大肿胀之状,其手掌脚掌变白,肌肤皱缩,有少量脱落,面部发肿发绀,口唇淤紫,鼻尖有些许溺液泡沫残余,而体表尸斑浅淡,尸僵已开始缓解,光看这些,的确是溺死之状。
戚浔这时又仔细检查死者头脸与手脚,连指甲缝也未放过,而她是女子,对男子遗体丝毫不避讳,周身尽是专注肃穆,看的定安伯等人面色几变。
彭氏见戚浔拽起杨二公子的手臂细看,便道:“她能验出来吗?”
定安伯杨瑞亦道:“她一个女子,怎……怎全无避忌?”
宋怀瑾转身看向他们,“大夫救命难道还要避讳男女?仵作这行当,与大夫一样的,只是望闻问切的死人罢了。”
彭氏又抹眼泪,“梧儿是不可能坠湖死的,他幼时便落过水,那之后他畏水还来不及,又怎会往水边跑呢?”
杨瑞也跟着附和,“的确如此,府中的湖边他都不去,又怎会去洛神湖边?”
戚浔虽头也未回,却将这些话停在耳里,覃文州这时道:“伯爷,夫人,二公子若当真是被谋害,官府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可若只是失足,您便是让我们查,我们也查不出个凶手来啊。”
杨瑞连声叹气,这时,彭氏忽然看向了一旁的年轻人,她满是恼恨的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了梧儿,一定是你——”
“母亲,我怎会害弟弟?”年轻人满是委屈的道。
当着众人的面,杨瑞觉得这般闹得面上不好看,便道:“松儿怎会有这般心思,你莫要胡说。”
彭氏哭着道:“他早就嫉妒梧儿是嫡子了,他怎没有这般心思?我看就是他!”
杨松面色涨红,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了,杨瑞无奈道:“别乱说,他们是兄弟,他怎会害自己的弟弟?让官府查便是。”
彭氏哽咽的捂着心口,“梧儿死的太惨了,到底是谁要害他……”
覃文州和宋怀瑾对伯府的争端只当做没看见,凡是高门大户,总是少不了些勾心斗角,而戚浔已倾身良久,比起伯府人吵嘴,他们更想听戚浔说验尸结果。
这时戚浔开口道:“大人,我记得洛神湖早年间是一片荷塘。”
宋怀瑾上前一步,“是,如今也有一半是荷塘。”
李廉闻言立刻道:“二公子便是在荷塘里面打捞出来的,如今荷塘那侧还是光秃秃的。”
戚浔闻言未曾立刻接话,熟悉她的几人立刻意识到有异,覃文州上前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古怪之处?”
戚浔道:“死者的指甲里面太干净了,这不太正常,种荷花的地方多有淤泥,而非干净砂石,若死者是意外失足落水,必定会挣扎呼救,他的身上手上至少会留下淤泥和腐烂藕根荷叶等物的痕迹。”
这时她拿起死者的左手,“死者的左手中指指尖有条状擦伤伤痕,食指的指甲有一小段撕裂伤,这撕裂伤乃是用指甲扣硬物造成,假设死者落水之后被藤蔓或泥沙绊住造成这般伤痕,指甲里更不应这般干净。”
这时李廉道:“打捞起来之后,他的衣衫上是沾有许多淤泥的。”
戚浔弯腰去看死者的口鼻,她一边掰开死者的唇齿一边道:“衣裳沾有淤泥不算什么,死后抛尸也可沾有淤泥——”
一边范云盛道:“不可能是死后抛尸,他的死状,的确是溺死之状。”
戚浔应是,“我说是死后抛尸,并未说他不是溺死。”
众人都觉古怪,覃文州道:“难道不是在洛神湖溺死的?”
戚浔略一沉吟,“我未在他口鼻中看到淤泥和别的水草杂物,这也不寻常。”她忽然直起身来,“大人,能否剖验?”
覃文州一愣,转身看向杨瑞夫妻,杨瑞愣神道:“剖验是何意?”
覃文州道:“是将遗体剖开,检查其脏器。”
“绝不可!”彭氏一把拉住杨瑞,“老爷,绝不可,梧儿已经死的这样惨了,怎么还能损坏他的遗体,如此,他到了九泉之下也难安宁!”
杨瑞亦对此十分忌讳,“是,不可,你们竟还想着损伤梧儿的遗体,我绝不答应!”
覃文州早就料到如此,他无奈的回看戚浔,对着她摊了摊手,戚浔有些作难,眼下发现些许古怪之地,却又并非铁证,若能剖验,事情便要简单许多。
而这时,她目光落在了死者腹部,死者身上有几处浅淡擦伤,腰腹之间也有一处,她心思微动,转身从箱中取来白醋将其涂抹在死者腰腹处。
定安伯府的众人看着,都不知她在做什么,却闻到淡淡酸味,杨瑞道:“她拿什么往梧儿身上涂?”
范云盛替戚浔道:“是白醋,能帮死者不显眼的伤痕现形。”
杨瑞和彭氏对视一眼,只觉稀奇,而这时,戚浔看到死者腰腹间的伤痕果真颜色深了些,虽有此伤,却也并不致命,她抬眸一扫,另一长案上看到了死者褪下的衣物,她走过去将衣物拿起来查看。
杨梧的衣衫十分华贵,尤其这件外袍,不仅是上好湖锦,其上还有繁复绣纹,可当他看到外袍腰间之时,戚浔发觉处诡异之地。
她将衣裳拿来与死者腰腹处的伤痕做比对,位置果然合上,于是她凉声道:“覃大人,杨二公子的死,或许真是为人所害。”
覃文州上前一步,“何意?”
戚浔道:“死者腰腹间有浅淡淤伤,像是在某处磕碰而来,并不像落水后的擦伤,于是我适才想,是否落水之地有棱角突出的石块,他面朝下落水正好撞上,可是——”
她将衣裳示意给覃文州和宋怀瑾看,“可是死者衣袍之上的同一位置,有一块片状磨损,磨损之地有二指宽,与伤处位置相合,且锦缎和绣纹都被磨的毛躁勾丝,这便不是撞一下能解释的了,我怀疑他是被人推按在某处,腰腹之地硌在何物之上,他使劲挣扎磨损出来的。”
宋怀瑾听得面色微沉,他查案经验丰富,心知戚浔所言有理,他转身看定安伯,“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的衣裳总是好的吧?”
定安伯道:“当然,梧儿从不穿旧衣。”
这时戚浔又说:“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他当日离家之后,在别处与人生了争执,或许与他的死无关。”
李廉闻言道:“杨梧是三月初一午间离家的,翠云楼的伙计说,他是下午到的,一直待到天黑时分,期间始终和楼里的红袖姑娘在一处,并未与人生出任何争执,也是那天晚上人定时分,他离开了翠云楼,不知去向。”
李廉所言排除了唯一的可能性,覃文州和宋怀瑾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案子的确有疑点,定安伯听到此处忙问:“这意思是说,梧儿的确是被人害死的?”
宋怀瑾谨慎的道:“至少说明当天他出过些事端,到底是何事,还要调查才知。”
彭氏好容易止住了哭,这时又呜咽道:“梧儿,梧儿当真是被人害死的,我就知道,他最是怕水的,又怎会跑到湖边去呢?是谁,是谁害死的他?”
彭氏哭的站不住,杨瑞一边扶住他一边对覃文州道:“覃大人,如今找到了疑问,你们官府可一定要查个明白,三日,我只给你们三日时间,若是查不出来,我便要告御状去!”
覃文州听得头大,“伯爷,我们自然会尽力而为的,只是……”
“夫人!”
覃文州话还未说完,彭氏哭的晕倒在地,一时间伯府陪同的官家嬷嬷都乱作一团,覃文州适时道:“夫人悲痛欲绝,伯爷不如先带着夫人回府歇养,我们查案子需要时间,伯爷和夫人守在此处也无用。”
杨瑞也觉如此不是个事,又犹疑道:“梧儿的遗体……”
覃文州忙道:“您放心,义庄有人看守。”
杨瑞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才命人扶着彭氏先出去,杨松望着这场面也不知如何是好,杨瑞道:“松儿,你留下,看看还有什么消息,晚些带回府来,我先送你母亲回去。”
“是,父亲。”杨松恭敬应下。
杨瑞放心了,这才与其他人一道出门,覃文州送了几步,回身之后对着杨松道:“大公子,我们查也没有那般快,你也不必在此久等。”
杨松看了一眼杨梧的尸体,哀叹道:“回去我也放心不下,何况还有父亲的吩咐,我就在此候着,大人不必管我,我也不会妨碍大人。”
覃文州适才都看见彭氏如何待他,也知道他处境尴尬,便不再劝,只看向戚浔道:“如今除了这伤,还有何处古怪的?”
戚浔摇头,“暂只有这处。”
覃文州便吩咐李廉,“速速带人去翠云楼,先问问这衣裳的事,再问问当日杨梧去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他是去消遣的,若是路上出过事端,必定会露在脸上。”
李廉自然明白,很快带着人离开义庄。
后堂内,范云盛道:“还是你细心,我适才也看过衣裳,瞧见此处毛躁了些,却并未想到会否和案子有关。”
戚浔道:“这锦缎与刺绣都金贵,虽是损伤不大,可这二公子想来不会穿着他出门消遣。”
宋怀瑾这时看向杨松,“杨大公子是吗?”
杨松对着他一拱手,彬彬有礼,“正是。”微微一顿,他自己主动道:“我是杨梧的庶出长兄。”
原来是庶出,难怪彭氏待他那般不留脸面。
宋怀瑾问:“你弟弟平日里可有与谁结仇的?”
杨松远远地扫了一眼杨梧的遗体,似不忍多看,“他喜好结交朋友,寻常不会与谁结怨,我只知道他朋友极多,没听说过他与谁红过脸。”
彭氏待杨松那般模样,也不知这兄弟二人感情如何,宋怀瑾心中有了计较,也不在此处多问,而戚浔打量了杨松片刻,又回身细验尸体。
他们来时已是日暮西斜,验尸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此刻已近黄昏,戚浔片刻之后道:“死因确是溺死,死亡时间应当就在三日前的晚上,从尸表已查不出更多,若能剖验的话,或许能寻出更多细节,或者希望李捕头能带回来好消息。”
覃文州道:“适才你也看见了,伯爷和夫人怎会让剖验。”
戚浔了然,便也不再多言,而李廉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天色将将见黑,他便匆匆回了义庄,进门便道:“大人,宋少卿,我已经去翠云楼见过那红袖姑娘了,她说当日杨梧去找她之时,是兴高采烈的,并未提过任何事端,她为杨梧更衣,也未发现衣裳上有损伤,我又细细问了楼里的小厮们,也都说杨梧当天很高兴。”
这表明杨梧从家里离开到翠云楼的路上一切如常,覃文州道:“所以,这事端,的确是在他离开翠云楼之后生的?”
宋怀瑾也道:“他没带任何小厮?”
李廉摇头,“没带,他与翠云楼的红袖是老相好了,次次去翠云楼都如去自家一般,且伯府离的也不算十分远,他便经常独身一人去见红袖,适才属下还问了红袖,是否知道杨梧有过什么仇人,红袖倒是提到了一人。”
众人心弦一紧,李廉道:“红袖说,杨梧曾经在翠云楼,为了她,和平乐坊傅家大少爷打过架,这是她唯一知道的结仇者——”
宋怀瑾拧眉,“平乐坊傅家大少爷?”
众人都未想起这家来,这时,杨松忽然道:“此事我知道,这个平乐坊傅家,便是从前的临江侯,如今的临江王傅氏之同族,已故的临江侯与这家傅老爷是堂兄,这个大少爷我也见过,他……他的确与杨梧不对付。”
覃文州和宋怀瑾皆生意外,而戚浔也没想到,这案子竟会和傅氏有所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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