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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峡里面传出了碰撞声的时候,在黄风峡入口处的侧面约有三十步的地方,有一个经过精心伪装之后,与周围黄土地面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地洞。
阿左,现在就隐藏在这个地洞之中。
阿左这个名字,当然不是真名,甚至跟他名字里面的任何一个字都没关系。
干他们这行的人,一般都会给自己捏造一个跟生身父母所赐名姓,毫无关联的假名,据说这是从先秦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是他们这个行业中祖师爷定下的规矩。
对了,他所从事的行业,被称作探子,有的地方叫做风媒,传说春秋战国的时候,他们这样的人,还可以跟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说家扯上关系。
游走在四方市井之间,探索各方民俗风情,名人侠士的事迹,编写成册,递交给上级。
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这份工作,说平庸也平庸,说重要也重要。
说平庸,是因为在官方,在民间,在各方势力之中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数量加起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而且这个行业里面,很多人其实并不需要经过什么特别的训练,只要能吃苦,耐得住赶路的寂寞,不怕在探索消息的时候被别人的打斗误伤,那就可以去干这种活计。
说重要,则是因为上到文武百官,八大门派,下到那些三流的市井帮派,乃至于楼子里的说书先生,都需要求赎情报,而这些情报,自然都是各个风媒收集起来的。
譬如说,一个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人,他在某年某月去了哪里?是不是与人有仇杀?杀了谁或被谁所杀?
这些东西在江湖上就有很多人关心,被杀者的亲友,胜利者的亲朋,都会不吝于购买这种消息。
又比如说,一个大门派出来的弟子,他在江湖上做了哪些事情?有没有败坏门风或是扬我门威?是不是在荒野之中,就会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一幅面目来?
这些消息,也自有人关心。
至于那些关心自己远处的敌对势力是否与谁结盟,会否内部出现分裂的征兆,除了依靠自家安下的暗桩之外,也可以从这些风媒组织之中购买保密等级更高的消息。
武林帮派的长处在于他们的武力,消息方面当然不可能比得上打开门来收听八方风声的风媒组织。
这样的组织,其实很容易被人群起而攻之,但反过来看,这种风媒组织只要能活下来,肯定有着过硬的后台。
当今武林道上,除了隶属于朝廷,情报能力最强的护龙山庄之外,另有八大风媒,都与某些明面上的大势力密切相关。
阿左,就隶属于这八者之一而且在他们的组织之中,已经算是有些资历的了。
这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比别人强,轻功比别人妙,脑子被别人灵活多少,而是因为他更懂得坚持且……胆小。
他探听某个目标的情报时,绝对不会去探听那目标“现在”正在做的事,而只是事后跟过去,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之前的情况。
那些有价值被探听的人物,尤其是武林高手,都是不好惹的。
如果靠得近了一点,表现的冒犯了一点,进入了那些目标觉得是被窥探隐私的范围内,那么这个风媒被砍死的话,也绝不会有人为他报仇。
只不过越私密的东西,越及时的消息,往往价值也更大,总有那么多做风媒的人,铤而走险,常在河边走,终究做了水底下的鬼。
所以阿左时刻警醒这一点。
平日跟踪的时候,阿左绝不会让自己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拉近到百步以内,如果能确定目标前路上将有某种事情发生,那么在目标休息的时候,他会趁夜赶路,事先做好准备,潜藏等待。
就像这一次。
‘我已经来的够早了,但其他七方,果然也都派了人来啊。’
阿左咬了一口自己的干粮,想着:‘不只是大大小小的风媒组织都派了人来,同一个组织派的还不止一个。’
‘到了最近那个镇子的时候,光是我看着有点眼熟的,就见到十三个了吧,看来上面和那些大人物对这边是越来越重视了。’
方云汉首次出现,位于东南一带山林之中,牵扯到天魔琴事件中,与护龙山庄、东南联盟发生接触。东南联盟巨变。
之后此人进京,京城有变,朝廷令旨下达各方。护龙山庄天字第一号出现于沿海一带,东瀛柳生家族从彼处退走,段天涯及一东瀛人将拦截方云汉。
这些都是已知的消息,虽然其中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但已足够让所有风媒对此处产生重视。
相信等今天这一战结束之后,半天之内,各大势力的首脑都会收到相关的情报。
一块饼逐渐被啃完,阿左蹲在黑漆漆的洞里,抿了抿唇,闭目养神。
这里的情报价值越来越高,但他还是没有早点凑近去的想法,因为那也意味着此处的情况越来越危险。
他把呼吸放低、放慢,只求这一战早点结束,知道了这一战的成败之后,他就申调,不跟这一路了。
………………
有的人,像阿左这样,察觉到这里越来越危险的势头之后,恨不得立刻远离这里,有人却按耐不住地想要看一看战场中实时的情况。
但是他们刚想从自己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就听到一连串暴风骤雨般的金铁交击声传来。
这种声音实在是太过尖锐,带着一种破碎的铜钟撞击山岩以的震荡响动。
这黄风峡周边,挖坑藏在地下的,凿洞藏在山壁中的,潜藏在断崖上的,还有假作行商、暂驻峡外,以及其余种种手段隐匿于此的风媒。
他们一听到这个声音,骤然间觉得头脑晕眩,好像耳朵里的空气被什么东西激荡起来,撑着太阳穴两边青筋突突,气闷欲呕,那些胆大的念头,顿时被削的剩下了一片惊惶,心头乱跳,又各自龟缩、伪装。
锵锵锵锵锵……
这种洪亮、刺耳、绵延的声音,实际上只是因为方云汉的手指,正和宫本武藏的双刀不断发生碰撞。
宫本武藏的那匹马已经被这种声音惊吓得疯癫起来,疯狂的向前奔跑。
两个人的身影在狭小的马背上游走绕行,一长一短的两把刀掀起的刀影刀光,足可以将这狭小的区域完全覆盖。
但是,方云汉单手挥洒,左手食指中指并合如剑,指尖上仿佛凝聚着一团将熔非熔的金红色辉光,大开大合的点戳截击,每一指的对拼,都会将对方形容大浪将起的刀势逼退回去。
他每一次出指,都像是一抹流星的坠击。
轻如夜空光羽,重如泰山压顶,神剑诀的意韵在他手上被阐述到极境,甚至隐隐有一种蜕变的迹象。
如果是一般的刀客,在这种攻击下被压制住的话,早就该被打断节奏,劫走兵刃,露出致命的破绽。
而宫本武藏的刀却不一样。
他的双刀,就像是一片真正的流水,一者为潜流,一者为表层,无论是受到多么强大的打击,水流里表两层起承转合,都会再度涌回。
那长短双刀,即使是在刀刃侧面的位置,其实也包裹着缭乱的刀气,所以方云汉每一指点上去的时候,自身内力和对方刀气交拼,才会发出那种铜钟破裂一样的声音。
而随着双方在拼斗之中,内力逐步提升,意态愈发昂扬,两个人的身影,在马背上几乎成了一团不分彼此、混乱不堪的残像。
外人看去,只能看到一抹金红流星,曲折如意,飞转不定,在层层银光刀影之中,浮沉进击。
那种指、刀碰撞的声音,也越发高亢。
宫本武藏练刀,从年少的时候斩断草席开始,次第前进,到后来,斩断木桩,斩断铁棒,斩断冬日冻结的水缸。
但是,当他用这样的刀法试着去斩断流水、冲击瀑布的时候,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百次千次的挫折之后,宫本武藏放下了刀,开始思考。
后来,他在瀑布旁经历了一场秋雨。
雨中的雷电只有一刹那,雨中的风,有起便有休,就算是那看起来绵绵不绝的雨水,当云层散去的时候也就止息了。
但是,瀑布还在流转,瀑布下的深潭、河流,依旧涌动,雨水从岸上流入水中,尘土在水中化散,更增添了那条河的重量。
那一刻,莫名的,宫本武藏为这种“其量愈增、其质愈深”的感觉所痴迷,他才发现,这世界上最玄妙的力量,并不是断开,而是……流转!
二天一流的根本,就是像日月阴阳一样,流转不休。
这听起来很大很空很假,但是宫本武藏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却是我行我素到极点的一次自我突破。
盖因东瀛的刀法,一向都是追求一击必杀的凌厉,就算是所谓的活人剑和无刀取,本质上也不过是以更凌厉的攻击,去遏制对方的攻击。
而当宫本武藏选择了将“流转”作为自己日后剑道的主体,而将凌厉放在次要的位置时,他简直已突破了自己毕生耳濡目染的所有剑法常识。
事实上,最近几年里面他的性格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到底是因为年龄与日俱增,还是因为那一次开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但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流转的刀带来更柔和的性情,却也会在满溢而出时,成就更狂暴的奔流。
这势正积涨。
黄风峡出口处,段天涯的心神被他们两个的战斗所吸引,手提长刀立在原地不动,如痴如醉的看着宫本武藏展现出来的精妙刀法,和方云汉的破解之法。
他对方云汉的招式,只知其高明,却不知其所以然,而对自己的师父,自然有更深的感悟。
刀法的脉络一脉相承,令他更能体会那长短双刀其中深刻的韵味。
段天涯又想起了当时宫本武藏那段关于老年少年的话,此时回想起来,另有一番意思。
“逝如流水,一去不回,势如积水,越积越高。一个刀客如果能在年老的时候,变回最善于学习的童年,水底更深,水积更广,只要不死,就不会停止进步。”
“师父他,未必是真的全不在意胜负,而是因为如今的他,跟几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已是截然不同的层次了。”
“也对,若是他真的不在意了,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来到中原?”
正似有所悟的段天涯,不经意间抬眼一瞥。
无意间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猛然从这种思悟中惊醒过来,连忙向前奔去。
他那一眼,刚好看到了两条熟悉的身影。
断崖上的上官海棠和成是非正施展轻功,顺着崖壁向着下方的马车靠近。
不曾料到,那匹疯马也正在向着这边跑来。
疯马,马车,两大密探之间的距离,在飞快的缩短。
忽然,马背上的团团残影腾空而起。
宫本武藏的双刀,趁着方云汉腾身的这个动作,如水银滚滚,展出了一片泼天的寒光。
方云汉眸光一动,似乎已经意识到身后悬崖壁上下来的两人,他剑指化掌,五指一张,掌心黑气妖娆,喷发缭绕。
“退下!”
这一掌平推出去的时候,方云汉一声轻喝。
此番,他脸上没有再现出黑气袅袅的异象,而是闪现出一种如同日照暖玉般的光泽。
宫本武藏连环斩出的双刀跟这一掌隔空对上,只觉得对方的武功跟刚才玄奥飘忽的剑指大异其趣,竟然是一种如同雪山断崖上巨石滚落,越滚越大的劲力。
轰!!!
半空中众多刀影崩裂,宫本武藏长刀在前,短刀一顶,身子也在半空中急退出去,坠落到二十米开外。
他双足一落地,本来满以为自己动作已经抵消这一掌的力量,没想到,两脚脚底刚一结实,一股雄浑的力量又从前方空处爆发。
这股力量虽然强大,其实却已不足以对宫本武藏造成伤害,但是其力裹挟全身,让他四肢百骸还暂时难以摆脱,不得不退。
他滑退十尺,又一股气劲从前方空处涌动,地上的黄土被这股力量掀卷,让他再次退后。
如斯再三反复。
宫本武藏接了这一掌,身上分毫未伤,身体却居然一直退到了原本初见这辆马车的地方,退出了五十步之外。
“真气离体,还能运转这么长的距离,这到底是什么掌法?”
滑退的过程中,宫本武藏心里满是惊异。
这一掌,实是玄天乌金掌为表,一以贯之神功为用,其余诸般功力大多催化其中,才有这一击横出,一退再退的猛烈悠长。
方云汉这一掌击退了宫本武藏的时候,那一匹疯狂的马,已经从马车侧面穿过,奔向黄风峡的入口。
上官海棠轻功绝佳,更先一步,恰好在疯马冲过的一刻,落在马车顶上。
可是,还不等她做出下一步的举动,半空中的方云汉已经借着刚才刀掌对拼之势,在半空中身影一折,飘射到马车顶上。
他这一下,陡然闯到了上官海棠面前不及两尺的位置。
上官海棠一惊,折扇刺出。
方云汉一手拂去,轻而易举的抓住她的手,手腕一抖,将上官海棠掌中折扇张开,脱手飞旋,向着也正要落下的成是非斩去。
惯用兵器一个照面被夺走,上官海棠头颅一偏。
她的发丝之中也藏有暗器,只要甩动头颅,发丝扫出,就能发射伤人。
但是她的动作才做了一半,雪白的脖颈根处,已经被方云汉左手食指按住。
他食指按下,拇指顺着脖颈向上一抹,顶在上官海棠下颚一侧的位置,让上官海棠不得不把头颅转回原位。
方云汉的手掌一触即收,手指幻化出数道残影,点住上官海棠身上几处要穴。
上官海棠顿时无力,跌坐在车顶上。
她穴位猝然被封,气血上涌,跌落下来的时候,脸颊艳红,束起的长发,也因为刚才意图激发暗器的动作,散落下来,几缕乌黑的发丝掩住了颈侧玉白肌肤上的一抹晕红。
到此时,成是非才落下。
他的金刚不坏神功练得不熟,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出来,但却练过一套昆仑烈焰掌,掌上蕴含烈焰,一击将飞向他的折扇点燃、击碎。
散碎的火星中,成是非另一掌从上方打向方云汉后背。
方云汉回手一扫。
“跟我拼内力?!”成是非脸色一喜,他继承了古三通毕生积累下来的功力,最不怕的,就是跟别人比拼内力。
他刚想到这里,手腕突然一紧。
方云汉这反身一击,既像是孔雀摇尾揽羽,又像是仙鹤涉水捉虾,天恩武馆中古老象形拳法的真意,被他信手拈来,一啄一甩,就钳住了成是非的手腕,将他甩飞出去。
“我……”
成是非一声没能叫完,就被斜着砸进了横向七八米外的崖壁之中,整个人像是嵌在了上面。
呛!
段天涯终于赶到,他跃步一刀纵起,超过马车车厢的高度,单臂下劈,左手则在腰间一抹,一尾灵蛇似的寒光游出。
上一回,他根本没来得及出刀就被打伤,这回吸取教训,长刀软剑齐出。
不料,这一次方云汉根本连手都不用了。
马车顶上的少年两侧发丝一扬,脸庞转向段天涯的刀剑,只运了六成真力于喉舌之间,吐了一个字。
“落!”
一字入耳,段天涯如遭雷击,更像是迎面中了一记,有他整个胸膛那么大的重锤。
他本来是跳跃向前,竟然被这一个字砸的倒退向后跌落,刀剑一起脱手。
嘭!
段天涯的身体砸落在马车左前方,勉力支撑坐起,咳出一口血来,双耳之中也有血迹渗出。
上方刀剑落下,方云汉一手接了刀,刀身往那软剑上一扫。
软剑被挑飞出去,刚好跟五十步开外迸射而来的一道刀气碰撞。
无形无质的刀气跟百炼精钢的软剑,一碰之下,竟然炸出了一蓬火星。
软剑锵啷弹飞、跌落。
“暖身的小把戏到此为止。”
五十步外的宫本武藏,左手短刀随意提着,右手长刀扛在肩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毫不意外的吸到了一口满是尘土的风。
“呸!”
一口昏黄的唾沫吐出来,宫本武藏大笑道,“我好像有点后悔了,居然是在这种破地方跟你打。”
他悠然神往道,“你我的战斗,本该是万众瞩目,众生目眩神驰,那才够味。”
马车上,美人散发跌坐,旁边方云汉长身玉立。
他左手提刀指去,黄风飘荡到身边就被自然迫分,清声朗然。
“你要那样才能倾尽刀意的话,那就让这里的风声为你欢呼惊叹,让这里的尘埃为你惊惧恐慌吧!”
他的声音远远的传开,各方的风媒警然、悚然,又难抑的期待起来。
“有道理,来!”
狂风过峡,宫本武藏俯身前冲,方云汉逆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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