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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广袤,一望无际,丛林如阡陌,分割于其上,偶有丘陵起伏。
方云汉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落在一座断崖侧面突出的岩石之上,凝神细细感应。
天光昏暗,云层空淡,铅灰色的穹苍之下,极目眺望,视线之内,几乎都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而灵觉感应之中,此界种种气机,错综复杂之极,地气沉厚无比。
周围千里以内,感应较为清晰的范围之中,多以昏浊之气为主。
虽然在界外的时候,可以确定元荷他们是进入了这个世界,但是真正进来之后,面对这辽阔远空,无垠大地,一时片刻之间,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一道唢呐声远远传来。
丛林之间,一支年轻人组成的队伍缓缓前行。
这群人衣着朴素,有很多地方破洞,线脚稀疏,露出其下粗糙的皮肤,却根本连补丁都没有打,年纪基本全都是二十岁左右,头发有的胡乱绑起,有的随意披散,凌乱潦草。
队伍最前方有人敲锣,有人吹唢呐,弄得有些热闹,后面几个人则是扛着两根长青竹,青竹之上绑着一张座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应该是刚刚沐浴过,头发之间夹杂的灰尘不多,看起来比别人的发色都更加黑亮,右耳上还别着一朵花,衣服也洗得很干净,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喜事。
“唉。”
苗三郎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我这皮肉粗糙,内功练得也不好,不知道会不会被嫌弃……”
他们走过了一段树林之后,在岔路口,遇到了其他几支相似的队伍。
众人汇合到同一条大路上,几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便攀谈起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了?我们村上,算上前两天新生的两个,已经有一百九十七个人了。”
说这话的人年纪虽然不大,但额头上已经有几道很重的皱纹,手背更是布满了那种被暴晒过度的痕迹,却一脸自豪。
他们那个村子,最近这十几年比较能生,平均一家都能生三四个,人口比起十年前,足足多了二十人。
种地的时候,都能走远一些,多翻一点地了。
“你们村居然有这么多人,真让人羡慕呀。”
旁边有个两边发丝不一样长的青年唉声叹气的,说道,“我们村就不行了,男人只剩下三十个,女人也只有三十四个,而且还有好几个人家生不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苗三郎这时也忍不住开口说道:“但是我听说你们村居然有一个女人,已经活到三十五岁了?”
“那倒是。”长短发的青年一笑,“妖怪爷爷有规矩,男女十五岁交配,男的一律二十岁被吃,女的要是生了孩子,能到二十五,多生一个,就从生孩子那一天,顺延十年。”
“可惜了,最多也就是顺延到三十五而已,再过两个月,她也要被送去吃了,我们村本来就指望着她再多生几个,她一没了,咱们村的人肯定要越来越少……”
突然间,一个麻衣草鞋的青年开口道:“你们这么关心自己村子里的人数,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去被吃的话,大家可以活更长时间,人自然就累积的多起来了。”
苗三郎当即反驳道:“你傻呀,咱们不送去挨吃的话,万一妖怪爷爷不高兴,不护着咱们的村子,外地的妖怪爷爷就要来吃人了。”
他好像比其他人更有见识一些,信誓旦旦的说,“这些外地的妖怪爷爷,礼数可没那么足,一吃起来,都是一家一家的吃空了,也不分个老幼嫩瘦的。”
“我早些年看见过一回,他们连婴儿都吃,那有什么嚼头,比咱们可差远了。”
“哦。”麻衣青年讷讷的应了一声。
苗三郎却觉得有些怪,哪有人会问这种话的?
他仔细打量,只见那人一双小眼睛,颧骨凸起,下巴尖瘦,有些青须,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跟周围的人脸上表情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表情,可太反常了。
要知道,他们这可是走在去妖怪爷爷家里的路上。
人一辈子二十年,哪有几回能见到那么精致的房子,气派的门户,那都是最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个村子里,为了这样一个早点开眼的机会,往往都要竞选一番,才能确定队伍里哪些人抬、哪些人吹,哪些人敲锣。
“奇了怪了。”苗三郎抬高声音问道,“你怎么这么没精神?”
麻衣青年摇摇头:“我能有什么精神啊,去被吃,头一回的话,当然挺开心的,但是真到被吃的时候,那可挺难受的。而且那些房子多见几回,也就那样,不稀奇。”
苗三郎气道:“这话……好像你真见过几回了?”
之前那个长短发的青年挥了挥手,吸引了苗三郎的注意,说道:“这人是外地来的,到了我们村,说自己也有二十岁了,这才一块儿送去。”
“你也知道,从我们这里去外地,得过一条河,他趟河过来,估计是呛坏了,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苗三郎点了点头,就不追究了。
这也是常态。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多想,偶尔有空闲的时候,聊天也只聊几句,翻来覆去的一共就那几种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凑在一起发呆。
几支队伍汇合到一起之后,唢呐的声音越发刺耳,不过,当他们渐渐能看到前方那几间屋子的时候,声音就立刻低了下来,也停下脚步。
接下来的路,就只有那些被吃的人可以走,他们这些人,是没资格靠近的,只能远远的打量几眼。
几个一直被抬着的青年男女跳下来,靠近了那屋子。
这几间屋的结构都非常精巧,墙壁又平又整齐,房门是用木头做的,但却一点也看不到木头的纹理,全然是一片深棕色。
房门的上半部分,还有用木头做出来的缕空花纹,贴着纸,房顶更不是茅草,而是一种被叫做瓦片的东西。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这些人没见过的。
几人到了近前,最中间的一扇房门便自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色。
青砖铺地,泥水不沾,里面有灯有光,一条长桌,几张座椅。
灯光将椅子上的身影拉长,投射到接近门槛的位置。
那几个主、客,相貌都如人一般,或是一身劲装,或是黑袍遮身,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背后伸展出来的蛾翅。
那是他们妖怪身份的象征。
“我们今天的粮食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那只蛾子笑得开怀,向左右说道,“灰兄,赤兄,小弟算着日子,今天请你们来,就是要给你们看一道好菜。”
那灰脸蛾子转头看了一眼,不屑道:“这几个算什么好货色,也就是我嗜吃女人,待会儿给你个面子。”
“我说的可不是那个女人。”
此地的主人黄山栋抬起手来招了招,“三郎,你过来,给我这两位兄弟好好看看。”
苗三郎紧张万分,应了一声,往前迈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待他站稳,已是无地自容,只怕妖怪爷爷嫌他丢脸,今天不肯吃他了。
没想到那红脸蛾子却在此时轻咦一身,缓声道:“这身子骨,汝是否习练过武艺?演一套拳法来看看。”
苗三郎听话照办,双手摆了个架式,用力一震,顿时浑身衣裤都碎了个干净,赤条条一个汉子,四肢和胸膛上的肉,一块块鼓起,油光锃亮,吐气开声,打了一套拳法。
他的拳头破空有声,脚步在青石地上,犁出一道道凹陷的痕迹,打的一板一眼,挑不出一丝错处。
红脸蛾子动容:“黄贤弟,你居然敢教他人族的拳法?”
黄山栋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怕的,咱们金蛾老祖圈养那些人族的时候,可是会特地挑出一些资质不错的,传他们三教流传出来的功法,多养数十年,才在口感最佳的时候上桌。”
“九十年前,小弟有幸跟随家父,去参加金蛾老祖的八百大寿,宴上有一队人族献舞,一个个的,都练过人族儒教的入门功法,虽然养不出浩然正气,却也元气醇厚。”
“尤其是那为首的一名女子,剑气横扫百丈,以气御剑,脱手飞舞,一套入门功法,恐怕被她练得不下于咱们族中的些许长老。”
“后来她引剑而回,一招青松淡抹、月崖敲棋,割股分肉,红颜秀色,血染粉颈,那血香妙舞舞不休,白裙浸血胜胭脂。血归了老祖,我却也有幸分到一小块指尖肉,自此便念念不忘了。”
这黄蛾妖怪说到这里,又咂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九十年前的鲜美,不无遗憾地指了一指苗三郎,说道。
“我挑了人族传功养食的念头,便是自那时根深蒂固,可惜我手头上也只有一门粗笨的拳法,连让他青春常驻都做不到。”
旁边两只妖怪也被他描绘昔年情景时,说得食指大动,在看到苗三郎的时候,眼神之中,便不觉带了几分火热的意味。
苗三郎感觉到他们这满意的视线,心中暗喜,双手上举,身上的肌肉跳了跳,更加卖力表现。
灰脸蛾子看着看着,已按耐不住,口舌生津,却先伸手抓向外面那唯一一个女子。
他一向好吃女人,刚才听了黄蛾子的讲述,肚里这一点馋虫顿时就被勾了起来,口中却道:“好东西留着慢慢享用,我先吃一个次的垫垫肚。”
呼的一声,他身上散发妖气生风,就要把外面那个女人摄取进来。
然而,这一股足以吹倒百年大树的妖风,才刚吹出三丈左右,到了门口,就忽然消失。
红脸蛾子最是警觉,当即扬起翅膀,高声说道:“妖族金蛾部旗下,芥山三秀在此,是哪一路朋友到访?”
他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才说到那个朋字,便因为一股莫名的感觉阻塞胸膛,妖力流转的一股气息走岔了,憋的脸色更红,嘴巴紧闭,怎么也张不开。
呼!!!
灰脸蛾子身上妖风卷动,身子脱离座椅,骤然冲向半空。
他的双脚刚刚超出屋子中间那条长桌的高度,便突然炸的粉碎。
黄蛾子坐在主位上看的分明,这位灰兄的两条腿,先是猛然间连带裤子,缩的只剩下一根手指般粗细,所有的骨头血肉,都被压在一起,接着一气炸散,血雾纷飞,喷了他一脸。
血水浇在他脸上的时候,还带着点滚烫的意思,却把黄蛾子心里满腔怒气惊疑都给浇熄了。
“啊,我的腿!!!!”
灰蛾子坠落在地,他只是断了腿,没有断了翅膀,但那一瞬间极致的痛苦,让他根本飞不起来了,更叫他惊骇欲绝的是,这种痛苦还在蔓延。
他的腿本来只是齐膝而断,现在,正从膝盖的位置,一寸寸的分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很快就蔓延到了腰间。
这一回,灰蛾子连血迹都无法留下,碎片如同灰烬,飘上半空就碎得更细,成为大片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这所谓芥山三秀中性情最急躁,却也是功力最高的一个,这时已痛得连惨叫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用眼神看着两个兄弟,透出深深的哀求,求他们杀了自己。
屋外一片寂静,天色更暗,灯火摇曳。
苗三郎和门外那些人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根本不能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见了这般恐怖的场景,甚至还不知道要逃跑。
红脸蛾子看见灰脸身上那种崩解的迹象,已经来到了胸口,内脏都已经缺失了大半,早就该死了,却还在痛苦地翻滚,就知道这是那出手的人有意折磨。
“我要是想出手帮老灰求个解脱,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念头一转,红脸蛾子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他闭上眼睛,心脉的位置忽然炸出一蓬血雾,那一只泛红的手掌舀着自己的血,挥出一抹刀光。
刀光血水里,磷粉闪烁发亮,一刀破空,无声无息,速度快的连灯光和影子,都好像有点跟不上了。
这是红脸蛾妖自断心脉,先了却了性命之后,超越了平生最强的一刀,誓要把自己的兄弟一刀灭杀,连魂魄也不留。
这一刀不仅是刀指灰脸,也把黄蛾妖囊括其中。
“我先死了,再杀了他们,你还能如何折磨?”
他心里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却发现自己的刀,自己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屋子里的灯火,竟然凝固在一个扭动的状态。
纸窗上映着外界的天光,能通过光暗斑驳,隐约窥见空中云层变化,这个时候,一窗的光影也凝固了。
红脸蛾妖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心里悠然升起一种荒诞的情绪:‘莫非天上的云层也被禁住?!’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幽幽的神采,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视线落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已轰然跪下,压垮了身下的椅子,砸碎了自己的膝盖。
一道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起。
红脸蛾妖变成了一个跪着的火人,身上所有的火焰都在向后拉伸,呼呼作响,带走了血肉焚烧过后的灰烬,变成了一具骨头架子。
但这样的骨架还在惨叫,只是声音变得更嘶哑刺耳了一些。
这只妖怪灰飞烟灭的过程或许很短,但是在他自己的感官之中,就像是足足过去了一千个时辰。
他一个数一个数的数过去,数满了这样漫长的时间,才迎来了彻底的死亡。
“你们这里的风俗……”
方云汉出现在这座屋子里面,呼吸略粗,眼神扫过四方。
“该死!!!”
他双足落地的一瞬间,一种颤抖的感觉,疯狂的扩张到方圆千里的范围。
大地皆白,万物皆黑。
方圆千里之内的人族,只是感觉到了这一刹那的怪异视角,但是那些正准备吞吃、烹食人族的妖怪,突然全身僵硬。
他们身上燃起了洁白的先天神火,无法动弹的感受着烈火一寸寸灼灭他们的血肉,带来撕碎魂魄的痛苦。
………………
此界之中,有九方界域。
中土与东南大荒的边界处,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人,手摇旗幡,观看山脉大泽的走向,忽然若有所觉,仰头看去。
“这好像与八荒异族现世的高手,都有所不同,莫非又是哪个老妖魔诈尸了?”
旁边一名剑客,白色长袍之上遍布着一些杂乱的墨痕,唯独背后有一个清清楚楚的“胜”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他凝神观望片刻,声如击玉,道:“这种气势非同小可,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要探些消息回来。”
江湖郎中忧心忡忡的说道:“又快到千年一次的紧要关头了,也不知道这次,这些妖魔鬼怪到底会闹出些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联袂而去。
………………
虚空之间,一座高达千丈的黑城魔宫,被狼头龟身的巨兽背负着,搅动无穷元气的浪潮,浮浮沉沉。
倏然间,狼头昂起,仿若接收到某种指令,动静极大的调转了方向,向着妖族蛾部的领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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