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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好好吃啊,艾弥薇,我还给你带了一块,”凛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尝尝。”

“谢谢。”

梅菲斯接过蛋糕,轻轻咬了一口,“太甜了。”

“我喜欢甜的,”凛说,“甜味让人心满意足。”

“喂喂,我说你们两个,现在不是讨论蛋糕味道的时候吧,”琼恩敲了敲桌子,“说正事。”

之前在城主府邸的晚宴中,琼恩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伊森和唐琦拉的请求,但也没有拒绝,只是表示要再和其他人商量一下,明天早上再给答复。天色已晚,宴会结束之后,琼恩态度坚决地再三推辞了伊森为他们安排的住处,只是要了一块空地,张开青铜城堡,然后就召集大家开会,除了女巫之外都到场了。

“我觉得没什么可讨论的啊,”凛说,她坐在一张很高的椅子上,两条腿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伊森也是老朋友了,以前还经常请我和艾弥薇吃夜宵呢,是个好人。反正我们又不是特别赶时间,就顺便帮帮忙,然后我们再去恩瑟好了。”

算了,反正这家伙的意见也可以直接忽略。

“那位唐琦拉先生,我感觉说话不尽不实,”琼恩说,“至少红龙教会和埃卜拉的关系,肯定没有他说得那么单纯。”

“这还不清楚吗,”莎珞克不屑地说,“很显然,红龙教会扶持埃卜拉作为傀儡,试图假手于他来控制彻森塔,又假借神谕,弄出一个圣女来牵制他。因为老城主一直拖着不断气,他们急不可耐,于是直接动手。结果埃卜拉上位之后突然翻脸,反手把他们干掉——真相就是如此。”

“红龙教会不至于这么愚蠢吧。”

“一群信奉伪神的家伙,能聪明到哪里去。”

琼恩皱眉,莎珞克的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

“这说不通吧,”珊嘉说,“如果埃卜拉当真只是个傀儡,哪有能力这样轻易就把红龙教会一网打尽。”

“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莎珞克不服气地反问,“脑袋抽筋了么?”

“埃卜拉的行为的确很奇怪,如果说是亡灵附体,倒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我之前也曾经这样猜测过,虽然这条龙说没有闻到亡灵的味道——莎珞克,”琼恩拍了拍匕首,却毫无反应,“冰虹呢?”

“它休息去了,”莎珞克说,“说是昨夜通宵思考如何构图落笔,精力透支,要去补补觉。”

“......它一个器灵还要补补觉,太矫情了吧。”

魅魔摊开手,表示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只懒龙的意见就先忽略,”琼恩说,“总之,埃卜拉的确有可能是被亡灵附体——或者未必是附体,也可能是他偶然捡到了某个巫师的遗物,里面有个随身老爷爷之类。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伊森和唐琦拉两个人,凭什么就认定这和那见鬼的大地沉降预言有关呢?就因为有几句话恰好能对上?这也未免太武断了吧。”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相信那个预言,”莎珞克说,“只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号召大家来反抗埃卜拉而已。你看,如果他说,我想当辛巴城主,我想当彻森塔的国王,大家来帮我推翻埃卜拉吧,有谁会理睬他呢,最多袖手旁观。但现在他说,埃卜拉是被亡灵附体了,亡灵想要毁灭世界,我们来干掉埃卜拉吧,这就名正言顺了。”

“听起来挺有道理,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不理他们,我们走我们的,谁要是敢阻拦,就把他干掉。”

“实际上,我们恐怕走不了,”梅菲斯说,“我之前说过,彻森塔和恩瑟有一份协定,彻森塔人要去恩瑟,必须经过通关口。而要从通关口到达对岸,必须有城主的明确同意。没有伊森的同意,就算下个月通道重新开启,我们也没办法过去。”

“这样啊,”莎珞克眼珠一转:“简单,我去把他干掉,然后自封城主,问题解决。”

“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梅菲斯说,“通关口的城主只能由辛巴城任命,没办法自封。”

“这么麻烦?”琼恩说,“那看来我们是必须答应了。”

“我还有个办法,”莎珞克举手发言,“我们去干掉伊森——”

“这个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没用。”

“我的意思是说,干掉伊森,然后去找埃卜拉,请他任命一个新城主同意我们过河。我们帮了他这个忙,这点面子总要给吧。”

“那家伙就算不是真的亡灵附体,也是精神错乱,反正肯定脑筋有问题,你觉得我们和一个疯子做交易是个好主意?”

“那就还有一个办法,”莎珞克说,“我连埃卜拉一起干掉,自封为辛巴城城主,然后再任命一个通关口城主,然后城主同意我们过河。”

“省省吧,”琼恩没好气地说,“就算你能刺杀埃卜拉,也不等于就能自封辛巴城主,多少人盯着这个宝座呢,哪里轮得到你。”

“把他们都干掉!”魅魔豪气地一挥手,“来一个砍一个,都砍完了就天下太平了。”

“那彻森塔真要血流成河了——我说,你不会其实就是预言里的那个冥神亡灵吧。”

莎珞克的风格向来是“能出很多主意,但最好一个都别听”,所谓唯恐天下不乱,琼恩对此也算是深有体会了,不会再上当。反正任她说得头头是道,坚决不听就是。

“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有什么结果?”琼恩问。

在晚宴中,伊森说由于最近难民大量涌入圣渊城,导致通道超过流量被关闭。琼恩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但小心谨慎些总没错,便暗中传讯给莎珞克,让她去打探相关情报,验证真伪。

“基本如他所言。最近这几天,城里确实出现了很多难民。有些是已经过了河,还有更多的在排队等,”莎珞克说,“不过有件事挺奇怪,伊森似乎把难民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放任自流,不管不问,要渡河去恩瑟的也都是这些人;但另外一部分则被挑选出来,集中居住在城南的一座营地里。”

“哦?”

“我原本以为他是打算挑选青壮训练成军,用来抵挡埃卜拉。虽说时间仓促了点,但总比没有强。但去转了一圈,发现里面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所占的比例反而并不高,这就太莫名其妙了。”

这个琼恩倒是也可以理解。按照唐琦拉的说法,完成那个魔法阵,需要信仰虔诚的信徒。那些会渡河逃难的,信仰肯定虔诚不到哪里去,走就走了。因为是用来召唤神明而不是上阵作战,所以老弱妇孺多一些,也没什么要紧。

“姐姐的意见呢?”他问。

珊嘉摇摇头,“我不了解情况,听你的。”

维若拉反正是从来不发表意见,那么除了琼恩之外,在场的人就只剩下梅菲斯没有明确表态了。

“艾弥薇?”

少女嗯了一声,“凛,你觉得伊森和以前比,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凛想了想,“他长高了点,皮肤变黑了点,看起来显得成熟了点,其他也没什么了吧。”

“那唐琦拉呢?”

“唐琦拉?他......好像没什么改变吧,和以前一模一样,反正我是没看出什么。”

“怎么了?艾弥薇,”琼恩问,“有什么问题?”

少女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那就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吧。”

琼恩最终拍板,决定答应唐琦拉和伊森的请求。反正现在又过不了河,也懒得再去别的地方,待着也是待着,就当顺手帮忙。

事情敲定了,接下来就是闲聊。

“那个预言,我觉得也不能太掉以轻心,”珊嘉犹豫了一会,说,“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你想太多了姐姐,”莎珞克不以为然,“这种世界末日的预言,我听过至少有三十个,每一个都说得活灵活现,如果都实现的话,这个世界早就被毁灭十七八遍了——结果我们现在不还是好端端地活着么。”

“预言大多无稽,但也不能过分绝对,”琼恩打圆场,“要么这样吧,艾弥薇,你肯定记得这个‘大地陷落’的原文,能背一遍给大家听听么,看看它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梅菲斯微微面露难色,仿佛有所迟疑。这时候凛吃完了蛋糕,舔干净了手指,“我来,我来,”她兴高采烈地说,“这个我最擅长了。”

她跳下椅子,走到场地中央,右手抚胸,向观众行了一礼,然后引吭高歌。

“在那遥远的古时候,在那三条河交汇入海的地方。土地流淌着奶和蜜,山丘埋藏着金和银。彻森塔人得到了天神的应许,在这里建起美丽的家乡。

他们在河边放牧牛羊,牛羊头头膘肥体壮。他们砍伐树木营造房屋,房屋间间高大宽敞。他们挖开沟渠,灌溉田地,种上庄稼。他们挖出泥土,烧制砖块,筑起环形的城墙。

妖魔从河水中探起身躯,望见了人的城池,顿时心生羡慕,它们彼此回顾,说:那岂不是天堂吗?那正是我们应当居住的地方。

妖魔从河水中爬上陆地,攻陷了人的城池,纷纷兴高采烈,它们大吼大叫,说:这岂不是天堂吗?这正是我们应当居住的地方。

妖魔窃据了人的城池,凡人陷入了黑暗的苦难。工人建造起华美的宫殿,自己却只能住潮湿的洞穴。妇女织成漂亮的衣裳,自己却无可蔽体。农夫战战兢兢地献上羊羹和大麦,自己却食不果腹。所有人怨声载道,但却没有人敢站起来反抗。

天神从云端往下望,眼前的景象让她怒火充盈胸膛,她恼怒妖魔的胆大妄为,也恼怒凡人的懦弱,她决定降下神罚,让大海掀起巨浪,好将这凡间的污秽一扫而光。

冥神在深渊中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匆匆忙忙来到天神的殿堂,他说:天神啊,不必如此意气用事,我正需要工役为我营造高塔,你若厌见这些凡人,将他们交予我又何妨。

天神应允了冥神的请求,她从海中昂起巨大的身躯,五张面孔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妖魔们心惊胆战,落荒而逃,它们逃到河中,想要逃回巢穴,冥神将河水变成了烈焰,妖魔们一个不少地全部葬身火场。

天神与冥神在三条河入海之处会面,冥神说:天神啊,妖魔已经全部败亡,你当履行承诺,将凡人交予我的手上。

听闻冥神的言语,人们纷纷骇然失色,他们匍匐在天神的脚下,恳求说:天神啊,你大发慈悲,万不能让我们坠入那有去无回的亡者之乡。

亡者之乡的道路遥远,永远望不到尽头,亡者之乡的人们以泥浆为酒,以泥土为饭,亡者之乡的生灵日夜劳作,永无休憩,亡者之乡是永恒的黑暗,没有月亮和太阳。

天神听见了凡人的呼唤,她心生怜悯,便对冥神开口说:冥神啊,或许我们可以就此商量,我们容许凡人留在此地生活,但每当太阳落山之后,我准许你召唤他们的灵魂,只需在太阳升起时将他们放还。

冥神说:天神啊,你已然承诺于我,岂能背信弃义。这些凡人依约理当归我所有,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若出尔反尔,我必将到大天神处分说,让众神都知晓你的荒唐。

冥神的威胁让天神怒从心起,她的五张面孔同时泛起红光,她的眼睛中射出像蛇一样的闪电,她的口中吐出能够冻结大海的冰霜。毫无防备的冥神被杀死了,他的身躯被分裂成了七块,散落到七个地方。

冥神在临死前发出了愤怒的诅咒,他说:天神啊,我诅咒你将死于凡人之手,作为你袒护凡人的代价,我诅咒你的名字将会湮没无闻,神殿的祭坛落满灰尘。我将在一千年后化作亡灵归来,让彻森塔人的血浸透脚下的泥土,作为让我流血的代价。

我的亡灵将杀死父亲,然后杀死最得力的助手和最爱的情人,我将率领军队前往东方,杀死最小的弟弟,将他的血洒在天神的宫殿里,让大地向下沉降,落入冥界,让生灵再也看不见七曜的星光。”

最后一个音符冉冉消失,凛再次抚胸行礼,“谢谢。”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鼓起掌来,不得不说,凛在唱歌上的确极有天赋,可惜她平时不怎么愿意开口,否则的话大家就有耳福了。

夜色已经深了,既然讨论有了结果,歌也听过了,大家纷纷回自己房间休息。

琼恩温习了几个前两天刚刚学习的法术,觉得有些头晕,于是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去透透气。他看见金发的少女正倚着栏杆,望着夜空中的望月,若有所思的模样。

琼恩走到少女身后,搂住她,发现她的肌肤冰凉,于是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夜里还是有点冷,”他说,“你应该多穿点。”

“嗯。”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少女迟疑了一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嗯?”

刚才大家讨论,最终决定答应唐琦拉的要求去给他帮忙。唐琦拉是看不懂魔法阵,需要一名巫师提供技术支持,琼恩这边六个人,其中四名巫师,水平最高的当然是维若拉,然而她肯定懒得出面,珊嘉造诣尚浅,凛不太注重理论,剩下的就只有琼恩最合适了。

梅菲斯不是巫师,对魔法只能算是略知皮毛,这种事原本就插不上手,而且以她提尔圣武士的身份,也不方便卷进来。她突然提出要一起去,琼恩不免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唐琦拉这个人有点不放心。”梅菲斯说。

“他怎么了?”琼恩回想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对了,你刚才问凛他有没有变化,是发现了什么?”

“多年没见,人的相貌总该多多少少有些变化,我们是人类,又不是精灵,”梅菲斯说,“伊森有变化,这很正常,但唐琦拉......我今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差点以为回到了过去,他和以前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半点变化,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都没有多一根,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他年纪大了嘛,”琼恩倒是不以为然,“伊森是少年,一两年不见就变化很大,唐琦拉至少四五十岁了吧,没变化很正常,你有点太神经过敏了。”

梅菲斯沉吟不语。

“不过说到相貌,他们俩还挺像的,”琼恩开玩笑,“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辛巴城一直有私下传言,说伊森其实是唐琦拉的儿子,”梅菲斯随口回答,“据说唐琦拉和城主夫人青梅竹马,曾经是一对恋人,后来因为家庭原因分开。唐琦拉又一直没结婚,因为他的身份,还经常能出入宫廷,所以......”她耸耸肩,“反正都是谣传,没什么凭据。”

所以唐琦拉是给城主戴了绿帽子?这个八卦挺有趣的,不过琼恩也不怎么关心,他注意到少女眉宇之间,仍是隐含忧色,仿佛在担心着什么。

“究竟怎么了?”他问。

“我总觉得我见过他。”

“你是见过啊,以前在辛巴城时不就见过吗。”

“不,我是说在那之前。”

“嗯?”

“我和唐琦拉认识是六年前,辛巴城。当时伊森不小心掉进河里,是我和凛恰好路过,帮忙救起来,第二天伊森上门道谢,唐琦拉是一起来的,”梅菲斯说,“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在此之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见过他似的。”

“那或许是你很小的时候见过?”

梅菲斯的记忆力很好,说她过目不忘绝不是形容,而是事实陈述。一个人她见过或者没见过,按道理是不会混淆的,除非她当时实在太小。

“两岁之后的事情,我听过的东西,我见过的人,全都历历在目,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任何混淆和遗忘。两岁之前的记忆,我就不是很清晰了,有时候能突然回忆起一些零星片段,但都比较模糊,而且究竟是真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的臆想,我也不能确定。”

“那些零星片段里有他吗?”

梅菲斯摇摇头。

“分析一下,”琼恩说,“我们先假设你的确见过他,那么,就应该是在你两岁之前的事情。”

“是的。”

琼恩想了想,“在伯母去世之前,你是一直和她住在御宇山里吧。”

“嗯。”

“那他或许是伯母的朋友?来拜访的时候见过?”

“不一定,”梅菲斯说,“有时候母亲也会带我出门,见一些外人,比如‘流亡者’。顺便说句,她没有朋友,只有部属。”

“见流亡者是九年前,那时候你已经八岁了,伯母带你出门很正常,”琼恩说,“两岁之前你还太小,伯母总不可能带你出门吧。”

“你说反了,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经常会带我出门,反而是长大之后越来越少。”

“为什么?”

琼恩话刚问出口,瞥见梅菲斯的神情黯淡,随即反应过来。杀戮之神巴尔在凡间留下的子嗣众多,梅菲斯只是其中之一,她母亲一直在努力干掉其他所有的神子,让神力归集于梅菲斯一身,所以杀人的时候,梅菲斯是必须在场的,否则被杀神子的神力就会散逸掉。梅菲斯的母亲再厉害,总不可能每次都把目标先绑架回家再杀,那也太缺乏效率,所以肯定是每次出门“工作”时,都把梅菲斯带上。人不像韭菜,能杀完一茬又冒出一茬,一开始的时候目标多,杀得多,杀得容易,所以梅菲斯出门次数多,后来人越杀越少,也越来越难杀,所以反而出门机会少了。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童年回忆。

“这么说,他可能是伯母的部属,也有可能是你的敌人?”琼恩沉吟片刻,“他不会恰好有个和你同龄,很早夭折的孩子吧。”

“好像没有,”梅菲斯说,“听说他一直没结婚。”

“没结婚也可能有私生子,或者亲戚朋友的孩子被伯母杀了......算了,这样猜测起来就没边了。”

“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梅菲斯说,“或许我其实根本就没见过他。”

记忆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说清楚,它太容易自我欺骗、伪装变形。很多人言之凿凿“记得某件事情”,自己也坚信不疑,其实根本没有。至于错位、混淆之类,更是不足为奇,而且越是幼年时的记忆越是如此。更麻烦的是,记忆的真伪无法通过思考、分析去验证,反而会因为不断的自我暗示而强化虚假记忆,变得更加真伪难辨。

梅菲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尽量不给自己暗示。

“如果他是伯母的部属,你应该会认识吧,”琼恩说,“这么说的话,他是敌人的可能性还高一些。”

“她的部属我确实认识一些,但也不是全部,”少女说,“有一些是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

“其中有巫师吗?还是说都是杀手?”

“有巫师啊,母亲的副手就是个巫师,别人都叫他‘渡鸦’,真正的名字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每次来都会给我带礼物。”

“他和你们不住在一起?”

“听说他住在恩瑟。大概每隔两到三个月,他会来一次,待上几天,然后又悄悄离开。我对他也不是很了解,只听母亲偶尔提过,说他是个很厉害的巫师,曾经是某个国家的王子,追随我母亲已经十几年,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他长什么样呢?”

梅菲斯奇怪地看了男友一眼,“也就是很平常的模样,很高很瘦,皮肤很黑,卷发——话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对了,艾弥薇,那个大地沉降的预言,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似乎蕴含了一些东西,但一时又琢磨不透。”

“嗯?”

“那个天神显然是指提亚玛特对吧,但冥神呢?我记得你说过,冥神统治冥界,是不能来到凡间的,怎么会和提亚玛特联手干掉妖魔?最后又被提亚玛特干掉了?”琼恩说,“妖魔呢?能够需要两位神明联手对付的妖魔,总不会是寻常之辈吧,是另外的神王,或者是下层界的邪魔,又或者,是指伊玛斯卡的奇械师?”

“预言这种东西,本来就似是而非,充满各种半真半假的隐喻和暗示,你觉得它蕴含了某些东西,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太当真就不必了,”梅菲斯说,“而且我们现在听到的,还未必是原始版本呢。”

凛今天所唱的那个版本,最后的预言部分是大约两百九十多年前才新增加上去的。大主教手里有几份笔记,都是在此之前到过东域的中土旅行者留下的,里面也记录了这个故事,但无一例外都只到“冥神被天神杀死”就结束了,并无最后的“冥神诅咒”的内容,更谈不上什么“大地沉降”之类。

“你是说这个什么预言是假的?”

“那要看你对预言的真假如何定义了,”梅菲斯说,“但以东域的标准来说,它的确是一个伪预言。”

“东域的标准是什么?”

“预言是谁作出的?”少女反问。

“当然是预言师啊。”

“在中土,预言是预言师作出的,但在东域不是,”梅菲斯说,“无论在古恩瑟语还是古穆罕语中,‘预言’和‘神谕’是同一个词——也就是说,在东域,真正的‘预言’,其实就是神谕,是由祭司作出的。”

她大致解释了一下。原来在东域,最早的预言都来自于祭司。在古代,东域绝大部分平民和大部分贵族都是文盲,祭司是唯一的知识阶层,他们掌握文字,创作艺术,包括文学、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在各种祭祀活动中,祭司会诵读赞诗,表演歌舞,这些赞诗、歌舞中含有一些对未来的描述,就被认为是预言。一些聪明的吟游诗人旁观祭祀典礼,记住了这些赞诗、歌舞,加以改编,变成故事歌谣,传唱四方。

千载光阴,无数神王陨落,教会崩散,曾经荣耀无比的祭司们早已归于尘土,反倒是他们的一些“预言”,借助吟游诗人的创作改编,藉由口耳相传,民间传唱,跨越了时间长河的阻隔,留存到了今日。当然,经过这样漫长的历程,其中究竟还有几分是“原版”,那就不得而知了。

与此同时,吟游诗人也模仿这些祭司预言,创作出了很多风格相似的文艺作品,这些被中土的学者称之为“伪预言”,不过绝大多数东域人是没办法区分这些的。

“反正统统都别信就对了,”梅菲斯说,“别说是这种伪预言,就算是真的祭司预言,而且是原版的,那也没什么意义。因为他们当时根本就不是在做预言,充其量算是一种‘对未来的期望和设想’而已——其实单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可以知道这个预言肯定是假的,因为任何一个神王的祭司都不可能会期望‘大地沉降’这种未来。”

“冥神的祭司呢?”

“冥神不是神王,既没有教会也没有祭司。”

“明白了。”

琼恩想了一会,“那伊森和唐琦拉呢?他们是真的相信这个预言,还是单纯作为借口?”

“如果说他们全心全意地相信预言会实现,这当然不可能;但如果你认为他们只是拿预言当做幌子和借口,那同样是失之偏激,”梅菲斯说,“算是半信半疑吧。不管怎么说,它里面的有些内容现在变成了现实,这就增强了说服力啊。”

“那你呢?艾弥薇,那你信不信这个预言?”

梅菲斯摇头。

“不信?”

“我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法改变的预言,”梅菲斯说,“即便预言是真实的,它也必然是可以改变的——既然它可以改变,那也就谈不上真实不真实了。所以纠结于它毫无意义,一切事在人为。”

“也是。”

琼恩自失一笑,他原本当然是不信这什么预言的,但刚才听凛唱完后,他暗自琢磨了一下,总觉得这似诗似歌的文字之中,似乎蕴含了某些特殊的意味,不是那么简单。本来想和梅菲斯讨论一下,但显然少女完全没有这个兴趣,也就罢了。就如她所说,人世间事,皆在人为,预言什么的,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必太在意。

第二天早上,琼恩找到伊森,表示愿意留下来帮忙。伊森自然很高兴,“老师正在神殿里,请你去那里和他会面吧。”伊森说,然后派了一个卫兵给琼恩带路。

圣渊城并不大,依河而建,呈一个半圆形。城内的建筑无论大小高矮,全是用黑色的石头筑成,这点非常特别,和琼恩一路走来所见迥然相异。东域比较缺乏石料,建筑基本都是砖木混合结构,外墙多饰以琉璃瓦面,常有各种穹、拱、镂空造型,还偏好以各种浮雕、塑像作为装饰,色彩丰富,活泼多变。圣渊城的这些建筑却全用石材,方正端严,结构严谨,色调偏灰暗,缺乏变化,倒是与中土的建筑风格颇为近似。

带路的卫兵是个少年,年龄应该和琼恩差不多,看起来挺机灵,而且通用语说得不错。“这些黑石头都是用蜿蜒河底的淤泥煅烧成的,”卫兵介绍,“整个彻森塔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河底淤泥能煅烧成石头?”

“只有蜿蜒河底的淤泥才行,”卫兵说,“这是红龙王的恩赐。”

“红龙王的恩赐?”

“三百年前,红龙王西征恩瑟,曾经在此地驻扎,后来恩瑟的雷霆王求和,两王相会于河上达成盟约。红龙王说,我将命人自河底取出淤泥,在窑中煅烧七日,变成黑色岩石,筑成一座城池,名为通关口。只要此城不倒,黑石不白,盟约就将一直存在。”

故事听起来很有趣,但琼恩并不相信,因为按照这个说法,通关口就是一座建筑于三百年前的城池。问题是琼恩很清楚地记得梅菲斯和唐琦拉昨天都提到过,通关口的古名是“圣渊城”,是昔日统治彻森塔的神王提亚玛特的住处,而提亚玛特——至少是作为恩瑟神王的提亚玛特,可是至少两千多年前就已经陨落了。梅菲斯说的当然是事实,那与之相矛盾的说法自然就是虚构了,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这名卫兵显然是红龙王的信徒和崇拜者,一路上都在大谈特谈红龙王的光辉事迹,琼恩漫不经心地听着,有时候嗯嗯地敷衍几句,不过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据他所知,历史上的那位红龙王察斯萨,其实也谈不上如何贤明宽厚,以个人私德而言,其贪杯好色,性格暴虐,动辄处死手下,以治民理政而言,其在位期间多次增加赋税,实行严刑峻法,又好大喜功,压榨民力也颇为过分,单看辛巴城港口的那座大灯塔便可见一斑,做其治下的子民也未见得多么幸福。

但几百年过去了,那些不好的地方,统统都被人所遗忘了,留下的都是光辉事迹。现如今,红龙王的形象在彻森塔人的口中是如此高大,他作战英勇、聪明睿智、待人宽容、满怀怜悯,总而言之就是完美无瑕。

这并非是刻意美化,而是处在困境中的人们的期望和憧憬。

圣渊城中只有一座神殿,尊奉的对象自然是红龙王察斯萨。伊森说唐琦拉在神殿里,然而琼恩抵达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位老祭司,只有几个穿着灰色布衣的人正在殿前的广场上忙忙碌碌,用一种红色的液体绘制线条。琼恩看了片刻,发现自己看不出什么门道,也就罢了。

“唐琦拉先生呢?”他问。

一个灰衣人走过来,躬身行礼,“是兰尼斯特先生吧,”他用不太熟练的通用语说,“祭司大人临时有事离开,很快就回来,请你在此稍待片刻。”

“哦,”琼恩点点头表示知道,“我想到处看看,可以吧。”

“那是当然,请自便。”

琼恩走上台阶,进入殿内,发现里面很简陋,空荡荡的,甚至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上面直直地插着一柄长剑,剑身大半截没入石中,色泽暗淡,式样古旧,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名堂,石中剑么?”他自言自语。

“石中剑是什么?”珊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琼恩回过头,正看见姐姐从门口走进来,她穿着灰色的长裙和白色的衬衫,衣领和袖口缀着浅紫色的花纹,黑色长发用丝带束起,手中握着琼恩送她的那支银笛。“姐姐?”琼恩有些奇怪,“你怎么来了?”

“上午恰好没事,过来看看你。”

琼恩只是随口问句,也不以为意。珊嘉这段时间几乎足不出户,今天能暂时放下学习,出来透透气,他自然是很高兴的。“莎珞克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

琼恩是把莎珞克安排在珊嘉身边担任护卫,若在住处也就罢了,出门在外按理来说应该是如影随形才对。“她被冰虹找去当模特了。”珊嘉解释。

莎珞克原本是要陪珊嘉来的,但在临出发之前,冰虹突然冒出来,表示它已经休息好了,而且灵感突然迸发,要立刻开始绘画,所以魅魔只好留下来给它做模特。

“下次别理那只宅龙,”琼恩说,“出门一定要让莎珞克陪着,外面毕竟不太安全。”

“城里有什么不安全的,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啊,”珊嘉说,“我和艾弥薇一起过来的。”

“艾弥薇?她呢?”

“在外面,看别人画魔法阵,你在这里干嘛呢?这柄剑怎么插在石头里?”

“谁知道,”琼恩说,他一时兴起,“我来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拔出来。”

他跳上石头,伸手握住剑柄,用力往外拔,结果纹丝不动,就仿佛已经和石头长成一体似的。“插得还挺深。”琼恩说,他想了想,握着剑柄开始左右摇晃,想要把它弄松一点,不料可能是用力过猛,只听得“啪”地一声,这柄剑拦腰折断了。

“......”

琼恩目瞪口呆地拿着半截断剑,和珊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候,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那是梅菲斯,琼恩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珊嘉抬手轻轻拂了一下,几道透明的魔法灵线从指尖弹出,缠绕在剑的断口上。琼恩赶忙将手中的断剑和仍然嵌在石中的半截拼接起来,它们恢复成为一个整体,仿佛刚才的折断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梅菲斯走进来,一眼看见琼恩正站在岩石上,“你在那干什么?”

“没什么,看看这把剑。”

“别乱碰,”梅菲斯说,“它可是圣物。”

“圣物??

??琼恩赶快跳下来,顺势挡住少女的视线,让她看不见剑,“它是什么来历?”

“传说是红龙王的佩剑。”梅菲斯说。

传说这里原本是上古神王提亚玛特的神殿遗址所在,当然,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究竟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数百年前,红龙王东征恩瑟,在蜿蜒河上和恩瑟之王达成和议。结束后,他丢下自己的部属和军队,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当时此地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只剩下这块不知做什么用途的大石头。红龙王拔出佩剑,插入石头中,然后离开。再后来,红龙教会出现,围着这块石头和剑重新修建起了神殿,便是现在这座建筑了。

“就这样?”琼恩问,“他就没留下什么话?”

“留下什么话?”

“比如说,谁能拔出这柄剑,就能成为英格兰,哦,彻森塔之王,诸如此类的?”

梅菲斯想了想,“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真无趣,”琼恩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出去吧。”

他拉着梅菲斯往外走。刚才是珊嘉用了一个修复术,将断剑暂时复原,这是一个很初级的法术,通常被称为“戏法”,琼恩也会,只是没有准备。修复术并不是真的能够让损坏的物品恢复原状,它只是一种“临时性”的法术,持续时间并不长,因施法者的能力高低而异,短则几秒钟,最长也不过七八天。而且如果仔细看的话,损坏部位的痕迹依然还是能看得出来,并不是天衣无缝。琼恩可不想被梅菲斯发现他把人家教会的圣物给弄坏了,那肯定会被骂死的。

梅菲斯倒没注意到琼恩这点心思,或者说,她压根没想到琼恩居然会把人家的剑给弄断了。走出殿门,正好看见唐琦拉站在台阶下,远远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聊了几句,珊嘉和梅菲斯找了个树荫下待着喝果汁,琼恩则去看唐琦拉的魔法阵。

唐琦拉让手下拿过来几大叠厚厚的资料,以及一张巨大的图纸,在地上摊开给琼恩看。据他介绍,这个法阵是几年前,他陪同伊森来到圣渊城,接手主持这座红龙神殿,在一次整理古籍的过程中偶然发现的。可能是年代太过久远,保管也不善的缘故,虫蛀鼠啮,水浸霉蚀,法阵的图纸很多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已经残缺,而且上面的文字全都是古恩瑟语,早已无人识的,若是换了别人发现,只怕也只当做是一堆废纸,随手丢进垃圾桶。

幸运的是,唐琦拉除了是红龙祭司,还是个考古爱好者,也懂一些古恩瑟文字,对这些“古籍”向来非常有兴趣。在圣渊城中左右闲来无事,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进去,花了很长时间去研究,搜集相关资料,将法阵的大致框架基本复原。原本也只是单纯的兴趣爱好,没想到还真有一天能够派上用场。

“等等,你昨天不是说,这个魔法阵是红龙王留给你们的吗?怎么又变成你们自己在古籍里找到的?”

“我是在神殿里找到的,当然是红龙王所赐,”唐琦拉说,“而且除了神,谁还能设计出这样巧妙强大的作品呢?”

你这逻辑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总之,唐琦拉认为这个魔法阵是红龙王的手笔,或者是他手下某位巫师的作品,是因为神预见到了彻森塔在未来会面临这场灾厄,所以特地将图纸留在神殿里,等待他虔诚的信徒来发现。琼恩对此不以为然,但也懒得争论。法阵的图纸虽然残缺,但幸运的是,随着图纸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很多这名巫师的手稿,里面记载了这个法阵的全部推导路径、分析过程。

“原来如此,”琼恩点点头,“看起来挺复杂的。”

不是复杂,而是非常复杂,其繁复程度超出琼恩之前见过的所有魔法阵,而且更奇怪的是,他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却总有种莫名的眼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但仔细回忆又想不起来,一时也只得罢了。

“我来解释一下,请看,”唐琦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手杖,在图纸上指点,“这个法阵实际上是由五个‘环’构成,从外至内,每一环都可以视为一个单独的法阵。五个法阵互相嵌套,彼此联接,形成了这样一个大的法阵。”

经过唐琦拉这么一解释,琼恩总算是看懂了几分。的确,如果当做一个整体来看,只觉杂乱无章,颠三倒四,完全莫名其妙,但将它拆分成五个环,五个小的法阵来看,脉络就变得清晰很多了。

“那我需要做什么?”

“法阵图纸损坏不全,每一环都有缺失,需要根据这些手稿来修复。目前第一、第二和第四环部分都已经修复完成,还剩下第三和第五环,这就要请你帮忙了。”

“但我不认识古恩瑟文字。”琼恩说。

“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我已经尽可能将它们翻译成通用语,有些实在难以翻译的,我就用精灵语代替了——精灵语你肯定懂吧。”

琼恩还真不会精灵语,唐琦拉这是高估他了,不过也没什么要紧,有梅菲斯在呢。但有件事他觉得奇怪,必须问清楚。

“前面几环法阵是谁修复的?”

昨天唐琦拉曾经说过,他懂一些魔法,但造诣很浅,所以必须向琼恩求助。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之前修复第一、二、四环法阵,就不可能是他的手笔,而是另有其人。但既然有这个人,那为什么还要找琼恩呢?

“前面这些是我的一位朋友完成的,他住在恩瑟,”唐琦拉说,“原本说好后面这些也会在近期完成,派人送来,但他那边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突然就联系不上了。”

被人放鸽子,唐琦拉当然很郁闷,而且在东域这种地方,想找个靠谱的巫师实在太难,倘若不是琼恩等人恰好到来,这个魔法阵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了。

“原来如此。”

琼恩没有再继续追问。“那开始吧,”他说,“我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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