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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春杏断断续续没头没脑地说了许多胡话。起初尤玉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听得多了,尤玉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慢慢弄明白一个不太圆满的故事。

春杏以前以为自己会把和望江的秘密带进棺材里。可她连死都不怕了,再也没有半分顾虑。一股脑将那些零碎的胡话说出口,好像将满肚子的话都说完了,心口没由来的轻松。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尤玉玑指腹轻轻抚着春杏手背上的擦伤,柔声说:“既被救回来,也是天意。”

春杏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屋顶发呆。她知道尤玉玑在劝她不要再想不开,可是望江不在了,那口撑着她残喘活下来的气,没了。

尤玉玑打量着她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询问:“他还有家人吗?”

春杏摇头:“前几年家乡有人给他寄信,他唯一的爷爷也不在了。”

“若你也不在了,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记得他。他来这人间一遭的痕迹很快会被彻底抹去。”

春杏呆滞的眸光里浮现一抹异色。她转过头,迷茫地望向尤玉玑。

“人活一世总有所求。他一定还有没完成的遗憾。他没做完的事情,你不想帮他做完吗?”尤玉玑温柔地问。

春杏陷进迷茫里,长久地沉默着。

尤玉玑温柔地擦去源源不断从她眼角流下的泪水,她柔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姐姐能帮你的不多,也不能一直帮你。不过若你想离开晋南王府,倒是可以帮你。”

尤玉玑用指背探了探春杏的额头,见她不烧了,收回手。

“好好睡一觉,若有什么想不通等睡饱了再想。”尤玉玑给她掖了掖被角,“睡吧。”

尤玉玑知道春杏恐怕一时睡不着,也没等她睡着再走,先起身离去。

出了小院,尤玉玑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昙香映月,而是先去了王妃的住处。她答应王妃考虑她的提议,也该给她个答复。

见了尤玉玑,向来不苟言笑的谷嬷嬷立刻摆出笑脸,亲自掀了帘子,笑道:“王妃刚刚还念着夫人呢!”

“是有事询我吗?”尤玉玑问。

“不是,就是从宫里送过来些进贡的绸缎和好大一块紫玉。王妃说看了那玉,立刻想到夫人,想着若是寻了巧匠打一套玉饰给夫人是顶好的!王妃正想差人送过去给夫人呢。”

尤玉玑感受着谷嬷嬷对她态度的变化。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已经走到了屋里。王妃坐在床上,正在喝药。见了尤玉玑进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汤药,勉强扯出笑容来,说:“过来坐。”

尤玉玑快走了几步在床边坐下,道:“王妃还是先把药喝了。”

王妃点点头,这才端起药来。碗里的药剩得不多了,她皱着眉一口饮尽碗中的药,将空碗递给侍女。

尤玉玑端起盛着蜜饯的小碟递向王妃,王妃拿了一块吃,以来缓一缓口中的苦涩。口中苦涩刚缓,王妃轻叹了一声。她垂下眼望向自己的肚子,感慨:“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还能不能保得住……”

尤玉玑顺着王妃的视线望过去。

她当初愿意为王妃的事情操心,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个胎儿。她始终没能怀上孩子,隐隐想着该多多积德行善。若万物有灵,王妃肚子里的这颗小星星兴许会喊天上的某一颗星星跑到她的肚子里来……

“王妃勿多思,焦虑不管是对自己的伤还是对孩子都不好。”尤玉玑温声劝。

王妃强打起精神点点头,她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知王妃是好意,免我在京中惹非议遭欺凌。”尤玉玑缓缓道,“只是我思来想去认义女这事情着实麻烦。若他日我有难处求到王妃面前,王妃肯帮忙一二,玉玑已是感激不尽,倒也不必走那样麻烦的章程。”

王妃听着尤玉玑的话,知道这是被她婉拒了。有时候,王妃会很疑惑尤玉玑行事为何那般果断,好似完全不担心后续麻烦。不过尤玉玑既然已经这样说了,王妃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也不强求。

一个婢女脚步匆匆地进来,贴着谷嬷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王妃瞧见了,皱眉问:“又怎么了?”

谷嬷嬷犹豫了一下,才将事情禀了。

原来是陈凌烟跑到陈安之面前大吵大闹,哭诉陈安之处理不好自己后宅那点事儿,害得家人遭殃。

王妃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也没吩咐身边的谷嬷嬷过去。她自然是责怪陈安之的,可陈凌烟也让她心寒。事情发生之后,一直到现在女儿都没有过来看望过她。

尤玉玑瞧着王妃神色,心道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教育孩子,不能步了王妃后尘。她转念一想,自己的孩子在哪儿呢?尤玉玑抿了唇,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

陈安之被手上的烧伤折磨得满头大汗时,陈凌烟冲了进来。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忍了忍手上的痛,让望山扶着他坐起身。他皱眉望向陈凌烟,担忧地问:“凌烟,你下巴上的伤如何了?疼不疼?”

他望着陈凌烟的下巴,可纱布粘在她的伤处,倒也看不清伤口。

“你在这里假惺惺什么啊?”陈凌烟红通通的眼睛瞪得很圆,“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受伤?”

陈安之哑然。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愧疚地说:“是我不好,连累你和母亲。”

陈凌烟本来想吵架,可陈安之立马认错的态度,反而是让她更加生气。她使劲儿地跺了跺脚,气恼地口不择言:“你以为愧疚有用?还是抱歉有用啊?瞧你这个窝囊德行!”

陈安之惊愕地抬起头望向气势汹汹的陈凌烟,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莫不是他听错了吧?向来乖巧的妹妹居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窝囊?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往日又爱笑又乖巧的小妹妹吗?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陈凌烟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陈安之,“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不就是命好托母亲的肚子生出来?谁背后不说你是个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一无是处!”

“凌烟……”

“我说错了吗?你看你把父王和母妃气成什么样子了!你哪里比得上几个堂兄一星半点?同样都是世子,谁像你这样糊涂废物了!”陈凌烟越是说话,越是扯动下巴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伤口越是疼痛,她心里越是委屈,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下来。

“一天到晚自以为是自视良好!结果被方清怡那个贱人耍得团团转!该!你就是活该!”

陈安之苍白的脸上泛了红,撑在床上的手不由慢慢收紧。方清怡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提醒着他的有眼无珠,偏偏陈凌烟就这样提及。

他忍不住反驳:“你不是也被她骗了……”

陈凌烟本来觉得自己说了好些过分的话,出了口恶意刚要转身跑出去,忽地听见陈安之这话,她心里的那团委屈霎时又被点亮。她再次使劲儿跺了跺脚,奋力摔了桌上的一套茶器。

她冲到陈安之面前,手指头几乎都要戳到陈安之的鼻子上。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人人都说晋南王一世英明都要毁在你的手上。你就是父王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自你那年见了阙公主,就变得神神道道,拿这个女人当替身,拿那个女人当影子!堂堂世子爷,想要什么好日子过不得,偏给自己找不痛快!是,我是看不上来自司地的草原女子。可方清怡那个疯子说什么你都信。她说尤玉玑和赵升有染你就信,连个考证都没有!好哇,现在人家要跟你和离!说得好听叫和离,说得难听和离就是女休男!”

“你个尊贵的世子爷被一个草原女子给休了,你丢不丢脸……”

陈安之愣愣听着陈凌烟的话,脸上泛红之后,又再度惨白下去毫无血色。陈凌烟指责的话就在他耳边,又好像离得很远。

那一日,方清怡指责他的可怖面孔逐渐和陈凌烟重叠在一起。

难道她们两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难道他当真那么不堪?

矜贵的世子爷,一朝遇了变故,彻底受到打击,陷进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旋涡里。他开始质疑自己,质疑过去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笑话。

眼泪落下来,也不知是悔是愧,还是因为无法接受真实的自己。

又过了两日,陈安之勉强能下床,被望山扶着去了王妃的院子。他记挂着母亲的身体,想要看望母亲。

谷嬷嬷立在檐下石阶上,板着脸:“王妃已经歇下了。让人不要打扰。世子爷还是回吧。”

陈安之脸色苍白,忍着伤痛,使得腹部的伤口又沁出血水,却仍被拒之门外。他视线越过谷嬷嬷,问:“嬷嬷,我母亲的伤怎么样了?肚子里的孩子可还好?”

谷嬷嬷瞧着陈安之如纸的脸色,于心不忍,轻叹一声,道:“王妃的身体有太医盯着,世子爷回吧。”

望山也劝:“爷,咱们回吧。外面风大,您不能被风一直吹着啊。”

陈安之将搭在望山肩上的手放下来,他向后退了两步,朝着紧闭的房门跪下来。

谷嬷嬷赶往向一侧退了两步,避开。

陈安之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他摇摇欲坠,不能自己站起身。望山赶忙过去将他搀扶起身,扶着他往回走。

“去……”陈安之犹豫了片刻,“昙香映月。”

陈安之的住处离王妃这里不远,他勉强能走过来。昙香映月却有些距离,陈安之花了好久才走到。

到了昙香映月,陈安之见了院子里的情景,不由怔住。

烤全羊的香气扑鼻,往烤全羊身上洒香料的两个侍女有说有笑。旁边两个丫鬟蹲在那儿,正在剥叫花鸡身上的泥。

翠玉、红簪和两个丫鬟正在玩骨牌。还有两个丫鬟站在她们身后正在学怎么玩。

尤玉玑舒服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怀里坐了一只通体黝黑的猫。她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给怀里的那只黑猫梳理毛发。

春杏也在。她安静地坐在尤玉玑身侧,正看着尤玉玑给百岁梳毛发呆。

满院子的人几乎人人穿着颜色鲜艳的新衣,脸上带着笑,一片喜气洋洋。与陈安之所在的瑟瑟严寒成了鲜明对比。

陈安之恍然,不知从何时起他身边的人再也不因他的喜好穿白色。

司阙从屋子走出来,怀里抱着他的琴。

竟也,一身红裳。

作者有话要说:2更在12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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