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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你终于抵达了预言的终点。】
【你就要死了。】
【真可悲啊。】
可能是过度失血的原因,劳伦斯本就破碎的意识变得越发沉重,诡异邪诈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就像有无形的魔鬼徘徊在他的身旁,索取着他的灵魂。
灵魂……
想到这,劳伦斯的脸上扯出了难看的笑容。
自己真的还有那高贵的灵魂吗?具体的时间他也记不清了,但他知道,那珍贵的东西早已被他舍弃,去换做前进的道路,填补深渊的基石。
作为信徒,他没有登上天国的资格,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很快那些窃窃私语也不断地衰退、消散,它们在远去,世界开始变得寂静无声,纷乱的幻觉在眼前浮现,劳伦斯能看到一双又一双血色的大手,从他身下的血泊里伸出,抓住了自己,试着将自己一点点地拖入血池之中,那地狱的深处。
劳伦斯一阵失神,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但这样的结局真的到来时,他还是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新教皇……不可言述者说的没错。
劳伦斯自己本身便是一个背弃信仰者,但在这之后,他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相似于信仰的支柱。
预言。
预言令劳伦斯越过重重的阻碍,令他所向无敌,它成为了劳伦斯手中最为锋利的矛,也化作了最为沉重的枷锁,将劳伦斯死死地捆住。
每一次从死境里爬出,每一次的死而复生,都是在令预言的“诅咒”加深,直到现在预言真的实现了,他将再无反抗的力量,就这么可笑地被拖入地狱的深渊。
“真讽刺啊……”
劳伦斯自嘲着,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清醒了过来,自己如此嘲笑着虚无的信仰,但到了最后,自己反而也成为了虔诚的狂热者,变成了命运的奴隶。
亡者的头颅从血海里探出,它们顶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庞,劳伦斯隐约地记得这些脸庞,正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们,记忆的碎片堆叠在他【间隙】的角落里,如今随着濒死,它们一同爆发了出来。
啃食着、抓挠着、尖叫着,一同呼唤着名字。
【劳伦斯!你该如何偿还你的债务!】
躯体被血手一点点地碾碎,劳伦斯伸出手,试着反抗,但断钢裂石之力不再,他脆弱的如同苍老的凡人,被拖入血水之中。
大抹大抹的血水灌入口鼻,他从未有过地狼狈,奋力挣扎着,高高地抬起手,就像溺死的旅人。
这样无力的挣扎很快便结束了,他被拖入了浓稠的血水之中,向着水底看去,猩红的世界映入眼中,数不清的亡者在大地上匍匐着,它们多如沙海。
积沙成堆,塑作高塔。
猩红的身影叠加在了一起,它们成千上万、难以计数,一重支撑着一重,变成了高耸的通天塔,它们就这样从水底爬起,抓住了劳伦斯。
能听到兴奋的喘息声,亡者们无比渴望着劳伦斯的血肉,它们争先恐后,高塔不断地摇晃,但迟迟没有崩塌,其上的身影不断地坠落,但很快便有新的亡者填补上了空缺。
【劳伦斯!】
它们呼唤着,品尝着劳伦斯的血肉,剧烈的痛苦叠加在了一起,劳伦斯没有感到麻木,反而是更加清晰真实的折磨。
但他没有哀嚎,只是保持着一副冷漠的脸庞,眼前不断闪回着过往的记忆。
劳伦斯听过这样的传言,据说人在死时,会迅速地回溯自己的一生。
他曾在这样的生死间挣扎过很多次,但都未曾目睹过自己的回忆,本以为这传言是虚假的,但现在看来,它或许是真实的,只是之前自己的死亡,都有着归来的时刻,但这一次他耗尽了所有的躯壳,自己的意识也疲惫不堪。
等待劳伦斯的是“真实”的死亡。
他已经走到了预言的终点,迎来了自己的死亡,因此,劳伦斯不再反抗,静候着黑暗的到来。
渐渐的,如海草般摇曳的手掌将劳伦斯吞没,他就像和这猩红的高塔融为一体般,消失不见,猩红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贪婪兴奋的喘息声,高塔的内部传来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宛如昆虫啃食的声响。
视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身上的疼痛突然间都消失了,劳伦斯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地下坠,这样的坠落可能持续了几秒,也可能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某一刻,他终于触底。
意识清醒了起来,他看向脚下,是木质的地板,缝隙间堆积着灰尘,抬起头,猩红的世界不再,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的黑暗,最上方有光芒落下,照亮了劳伦斯。
“怎么……回事?”
他转了一圈,喃喃自语着,想说些什么,但记忆仿佛缺失了一角,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了,也记不清自己现在要做些什么。
可下一秒更多的灯光落下,四面八方而来,全部聚焦在劳伦斯的身上,无尽的黑暗开始晴朗了起来,借着视野的明亮。劳伦斯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就像凹陷的螺旋,自己正处于螺旋的中央,环绕他的则是数不清的座椅,它们连接在了一起,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观众席。
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劳伦斯能看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但仔细地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轮廓,无法看清他们的脸颊。
劳伦斯有些惊恐,又有些犹豫,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灯光紧随着他。
在这空旷的舞台上,他是仅有的,也是唯一的主角。
掌声雷动。
所有人都一同鼓掌了起来,汇聚在一起的掌声,仿佛滚动的雷云,震慑得劳伦斯不敢动弹,紧接着又有数道灯光落下,照亮了离舞台最近的席位,上面坐着好似嘉宾的人物,他们纷纷对劳伦斯致以掌声。
“真是不错的表演啊!劳伦斯!”
有人欢呼,劳伦斯看清了他的模样,那个人一身灰色的大衣,脸庞隐藏在鸟嘴面具之下,随着他的鼓掌,鲜血不断地从面具之下渗出,但劳伦斯却不觉得恐惧。
“继续!”
有人应和着,是柯里,这可能是他见过最伟大的演出,他激动的甚至流下了眼泪。
视线缓慢地挪移着,劳伦斯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脸庞,那些尚未被黑暗吞食的记忆,但很快,随着灯光移开,这些脸庞也陷入了黑暗。
欢呼声响起,观众们大喊着。
“劳伦斯!”
“劳伦斯!”
“劳伦斯!”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欢呼环绕间,劳伦斯停顿了很久,莫大的满足感溢满了他的内心,缓缓地张开双手,脸上泛起了微笑,向着观众席致意。
“为这表演画上终章吧!”
有声音自黑暗里传来,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是这场演出的导演,随着他的下令,一瞬间欢呼声消失了,而后宏大的管弦乐响起,旋律裹挟着刀枪剑戟,观众席上传来合唱的圣歌。
身后的红色幕布被缓缓拉开,露出漫长的阶梯,延伸至了黑暗的尽头,阶梯之下则是熊熊的烈火,炽白的火光冲天,几乎要将黑暗烧尽。
没有人给予劳伦斯指示,就连他自己的意识也浑浑噩噩的,搞不清楚现状,但在这宏伟的伴奏下,他还是迈开了腿,踏上了阶梯。
这是孤独的、寂寥的、无比漫长的旅程。
旋律与劳伦斯一同前行,似乎只要他没有抵达终点,这一切便不会停歇。
然后便是漫长的登梯。
劳伦斯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阶梯的尽头,他机械式地驱动着双腿,随着他的前进,有数不清的花瓣从黑暗中落下。
这似乎是来自观众席的赞赏,观众们哼唱着无名的圣歌,向着劳伦斯致以鲜花。
花瓣擦过劳伦斯的身体,落入下方的火海之中,他能在刺鼻的硫磺间,嗅到那股清香的味道。
“真漫长啊……”
劳伦斯嘟囔着,他不知道前进了多久,时间感在不断地被模糊,随着行进的深入,他就连自己为什么前进的目的,也逐渐遗忘了。
漫长的旅途中他开始思索一些其他的事,努力地翻阅自己残破的记忆,从那只言片语里,找到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
但很快,伴随着前进,这些仅有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地崩塌,被那些藏在自己意识里的恶鬼,分食而尽。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劳伦斯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在那个传说里,有一个人每天都在推着巨石走向山顶,但到了山顶,巨石又会滚落回去,他就这样重复着,在无止境的轮回里,耗尽自己的一切。
这是个无聊的故事,毫无意义的故事,可劳伦斯却为此感到了悲伤,他觉得自己和故事里的人有些像,自己也在推动着巨石。
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爬上这漫长的阶梯了,也不知道这漫长的阶梯后,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他只觉得疲惫、孤独,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结束了,从这无尽的轮回里,得到了真正的安眠。
“你……要认输了吗?”
时隔多年,在无尽的孤独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刹那间,劳伦斯便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那些遗失的记忆也被寻回。
是他,那个令自己走上阶梯的人,完成这场演出的人。
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能看到一双脚站在前方的阶梯上,劳伦斯试着抬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做到这些了,他太疲惫了,躯体从未有过的沉重,就连挪移手指,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到了最后,劳伦斯甚至要用四肢在阶梯上爬行着。
“我已经输了,不是吗?”
劳伦斯自言自语着,他回想起了那无尽时光之前的记忆,对,没错,他已经输了,他已经死了。
“真的吗?如果你相信命运的话,那么你根本不会走到这里,不是吗?”
那人反问道。
“你顺应命运的轨迹,无数次从死亡里归来,而这一切最初的目的,不便是为了忤逆它吗?”
劳伦斯笑了笑,得承认这听起来确实有些怪。
为了阻止黑暗的命运,他相信了预言,在另一个命运的驱使下,去反抗另一个命运,至始至终,他都站在舞台上,就像提线木偶,滑稽地表演着。
“劳伦斯,你真的要认输吗?”
那个声音再次问询着。
劳伦斯沉默,勉强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身影,然后沙哑地笑了起来。
“我就说,那个铜像,雕的和你一点也不像。”
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就连旧友的模样,也快记不清了,如今在这地狱的边缘,再次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庞,劳伦斯感觉真不错。
然后他顺应着命运,低下了头,双手无力地瘫软了下来,连带着整个身体就像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完全地瘫在了长阶上。
他就像失常的疯子,嘴里嘟囔着疯言疯语。
“人生不过是走影,一个在舞台上滑稽笨拙的可怜人,登场片刻,便悄然无息地退下,这是个愚人所讲的故事,荒诞可笑,充满着喧嚣与躁动,没有一点意义。”
恍惚间有灯光落下,照在了这位主角身上。
洛伦佐·美第奇失望地摇摇头,注视着这具不断腐朽的尸体,正欲离开,却听见那尸体下擂起的战鼓之音。
他听见野兽的怒吼。
“命运这种东西,谁会信啊!”
劳伦斯挣扎着,就像头疯狂的野兽,他没有放弃,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来休息,他伸出手抓挠着阶梯,指甲崩断,磨出血迹。
“根本就没有什么命运可言,有的只是被冠以命运的现实。”
他吞吐着怒火,就像择人而食的恶魔。
“这是我的丰功伟绩,怎么会让命运夺走头筹,这是我的,劳伦斯的,和命运无关,和神明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只属于我自己的!”
他踉跄地站起身,既兴奋,又充满了狂怒,就像贪婪自私的恶鬼,要将这一切占为己有。
“没有命运可言,这只是可怜人的自欺欺人。”
劳伦斯试着触及眼前的旧友,洛伦佐·美第奇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了幽邃的长廊,长廊尽头正挂着一幅油画,上面描绘着劳伦斯的死亡,那片猩红的大海。
“更何况,我看到了……洛伦佐·美第奇。”
劳伦斯的声音轻了起来,伸出手,将那画作摘下,露出了其下另一幅画作。
一片天空,灿金色的天空。
……
“我看到了。”
劳伦斯模糊的声音开始变得坚定,他热泪盈眶,抓紧了那贯穿胸口的长矛。
这异动令新教皇也为之颤抖,他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认知里,气息萎靡本该死去的劳伦斯,仿佛扼住了死神的喉咙,强行令自己的生命延续,再度变得怒火中烧。
“我看到了……”
表情狰狞可怖,力量再一次灌入残破的躯壳之中,劳伦斯双手用力,居然一点点地将那贯穿的长矛,从胸口拔出。
血浆如注,几乎将一切都染为了猩红。
“这远不我的命运的终点……我应当死在那片灿金色的天空下。”
在那片猩红的大海之后,在这无尽的灾厄结束之际,劳伦斯一直无法确定这一切的真假,可在刚刚那虚妄的、回顾一生的幻觉之中,他看到了。
那片灿金色的天空,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劳伦斯疯狂的臆想。
他大笑着,被命运驱使的他,如今却违背了命运的旨意,劳伦斯大吼着拔出长矛,转而将它用力地刺出,遗憾的是新教皇伸出了手,一把挡住了长矛的刺击,锋利的尖端顶在了掌心,未能刺入其下。
“野狗的反扑吗?真狼狈啊!劳伦斯!”
新教皇极力嘲讽着,对此劳伦斯只是放声大笑着。
“你吞食了那么多的人类,但对人类的认知,还是如此浅显吗?”震怒的神情柔软了下来,劳伦斯释然道,“你对‘躯壳’的理解,太狭义了。”
新教皇的身体上裂开了猩红的百眼,它们敏锐地观察着四周,搜寻着劳伦斯口中的“躯壳”,按理说在刚刚的搏杀中,他确确实实地摧毁了劳伦斯所有的肉体,难道他还有什么底牌?
很快这样的思绪便中断了,新教皇能感受到从掌心处传来的刺痛,一瞬间劳伦斯的力量增大了数倍,长矛直接贯穿了掌心,折断了手臂,连带着刺向胸口。
新教皇被逼到了绝境,他迸发出了尖锐的鸣叫,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枝条从身上剥离,抽打在劳伦斯的身体上。
可劳伦斯只是大笑着,高声怒吼。
“我将为你打开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任由自己的身体被撕扯的四分五裂,最后化作漫天的碎肉消散,对此劳伦斯毫无不在意,失去肉体的瞬间,他开始了自己最后的冲锋,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前进!”
这宛如唤醒恶魔的咒语,碎肉激发的血雾里,长矛没有停下,反而继续向前猛刺,并且有道凌冽的白光与其同行,劈开了所有的阻碍。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猜,他所指的、最后的躯壳,应该是我。”
劳伦斯的手掌断裂,但依旧死死地抓着长矛,直到另一只手握住了长矛,它才不甘地松开了,落入黑暗。
就像接力棒,这样的交替在无尽的岁月里重复着,才令一切延伸到了今日。
贯穿手掌,钉入心脏,洛伦佐挥起钉剑,将新教皇干枯的手臂一把切断。
炽热的双目近在眼前,直到现在新教皇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
他被骗了,被狡诈的劳伦斯欺骗了,一直以来劳伦斯都是在用躯壳进行试错、作战,本以为将他的躯壳全部毁灭,便能限制他的行动,可谁也没猜到,劳伦斯自己本身也是试错的一环。
一直以来他都在用不断的死亡来麻木自己,直到这一刻,用血淋淋的尸体,铺就出了令洛伦佐前进的道路。
疯狂的牺牲,只为藏住这致命的锋刃,一开始劳伦斯便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洛伦佐也借着劳伦斯自杀式攻击的掩护,终于靠近了新教皇。
这是不可言述者永远想不明白的事情,明明是独立的个体,他们却仿佛被团结在一起的整体,为某个并不存在的集体意识而前进。
长矛贯穿了心脏,从干枯的躯体后破出,钉剑猛地卷起一道炽白的弧度,斜向上斩去,将新教皇的身体一分为二,与此同时,这仿佛是要撑起静滞圣殿的灰白大树,也应声倒塌。
“共赴地狱吧!”
洛伦佐没有停下步伐,他握紧长矛,身上染着劳伦斯的血,用力地推动着,将新教皇推向身后漆黑的深渊。
终于……要结束了。
洛伦佐心里这样想着,可看向前方,却和一双完全漆黑的眼瞳对视在了一起。
“抓……住你了。”
新教皇的声音沙哑,喉咙间传来令人战栗的笑声。
洛伦佐的身影僵在了原地,只差那么分毫他便能结束一切了,但意识却在泛起的深渊旋涡之中,不断地下沉、坠落。
在黑暗笼罩的最后,洛伦佐听到了某种奇异的声响,就像冰川开裂的崩鸣,嫩芽顶开土壤的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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