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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松了口气,道:“没瞧上就好,上元灯节那日,您吃醉酒,撞见姚府的姚素素,把她认成了画舫的芊芊姑娘,硬要讨她的香帕子闻,王爷知道了这事儿,赏了咱们一院儿厮役一人一顿板子。”
“叫小的说,这些官家小姐有什么好,面皮子薄,眼珠子还搁在脑壳儿顶,眼光却忒低了。这姓云的破落户跟姚府那朵自以为金贵的水莲花都是一路货色,卯着劲儿想嫁裴府的二少爷。那裴府的二少爷八成也不是什么真君子,等娶了她们过门他就知道了,这种官家小姐美是美,没滋没味儿的,只能当摆设看看,搁床板子上跟条死鱼似的,哪有画舫里的姑娘腰身软?且等着他在府里吃不饱,出去打野味儿吧。”
程昶听他没头没脑地说着,滤去大半污言秽语,捡了一个重点,问:“我讨姚素素的帕子?”
小王爷本就忘性大,落水之后更有些不记事,小厮早习以为常,转而又拉拉杂杂地解释起来,不外乎就是他“前身”犯下的那些荒唐事儿。
因为姚素素与芊芊长得像,他吃醉酒调戏过两回。后来不知怎么生了误会,整个金陵都误以为小王爷看上了姚素素,又说姚家小姐瞧不上他,一心只喜欢裴阑。
后来小王爷还因此动了怒,扬言等裴阑回京,要将他恶打一通,丢进秦淮河里喂鱼,还说姚素素就是个木头美人,半点不及芊芊动人。
但这话听入众人耳中,就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了。
提起裴阑,难免就要扯到云浠。
小厮又将云浠与裴阑指腹为婚的事儿说了一通,再把云裴姚三人放在一起集中诋毁,总之全金陵除了他家小王爷是真恶美,其余全是假善丑。
兜了一大圈,总算想起最初的话头。
小厮觉得自己又搞不明白了:“不是,小王爷,您既没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干嘛不愿让她晓得您帮她请大夫的事儿?叫小的说,咱们就该亲自带着那大夫上门,外带敲锣打鼓,叫整个金陵好好瞧瞧是咱们小王爷发慈悲了。”
程昶道:“不行,施恩与受惠之间本来就十分敏感,一个弄不好,彼此都难堪。”
小厮呆了呆,这一整句话每个字他都听清楚了,串一起什么意思,没懂。
他只管往小王爷脸上贴金:“您这施的可不是小恩,方才您没听侯府那下贱老头儿说么,他觉得自己拖累了侯府,想死的心都有了,还要卖闺女。咱们帮他治腿,等同救了他的命,还捎带救了他闺女,这可是两条命的恩情。他们侯府该当您是菩萨,把您供起来,每日对您烧香磕头。”
程昶却道:“那就更不能让他们晓得这大夫是打哪儿来的了。”
他上辈子一半时间耗在医院,见了太多人心难测,医患之间,患者与患者之间,患者与家人之间,许多是非颠倒失衡,恩惠到最后,未必就有好结果。
上大学期间,程昶看过一篇社会学相关论文,探讨研究肾脏捐助者与被捐助者之间如何维系关系的。这是货真价实的救命之恩,但上百对调查对象,其中竟有不少因为走得太近而交恶,以至于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因此论文到了最后,一方面鼓励匿名捐赠,一方面呼吁捐助者与受捐助者之间保持距离。
程昶身上其实有现代人的通病,疏离。
身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正义与适度的热心是正确的是非观与高等教育的必然结果,路见不平,举手之劳,能帮则帮嘛。
但骨子里却是十分疏离的。
这种疏离源于一种自我保护,更源自于对人世无常的敬畏,而天生染疾,父母双亡,从小寄人篱下,见惯生死离散的程昶更是如此。
所以小厮说动心他就笑了。
动什么心?
这个时代的人瞧不见,他的心外头,裹着一层特有的坚壳,二十一世纪特产,挺好的,且他的壳格外厚。
小厮见他家小王爷清清冷冷地坐着不说话,兀自琢磨了一阵,又恍然大悟。
“小王爷,小的知道了,您是想干一票大的!”
“您是不是觉得侯府那个破落小姐自从当了捕快后,老带着手下的衙差盯着您,您早就烦她了,所以先略施小惠,叫她对您卸下防备,然后再想个法子,把她往死里整?”
程昶:“……”
行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看来他这一院儿小厮还能再改造个五百年。
小厮想,整人他擅长,先捧后踩这么刺激的还没玩过,跃跃欲试地出主意。
程昶被他吵得耳根子疼,叫停了马车,打发他:“我饿了,你去看看哪儿有好吃的,买些回王府。”
“好咧!”小厮一听这话,跳下马车,也不挑方向,径自就往东街走。
程昶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喊道:“回来!”
问:“你知道去哪儿买吃的吗?”
“知道知道,小王爷,您是馋醉香楼的包子了吧?”
程昶:“……”滚。
至夜里,云浠才在后院忙完。
回前屋的路上,她一路心事重重,请来的大夫为白叔瞧过腿后,说法与程昶一模一样,想要治,只有请国手施针。但一来,国手不是那么好请的;二来,她付不起这银子。
大夫走后,阿苓默默跟她出了屋,哽咽着道:“小姐,要不您还是把我发卖了吧。换来银子给……给阿爹治病。”
她生得清丽娇小,一张脸在月色里皎白如有光,又刚及笄不久,发卖出去,必有富户官家抢着要。
云浠道:“说什么呢?治病的银子是小事,卖几个物件儿就行了。”
“可是小姐前年为了给阿娘治病,已卖了许多物件儿了。”
“那就再卖,物件儿哪有人重要?”
云浠一路想着家中还有什么可变卖的,不期然抬头,正院里立着一人。
方芙兰提着灯笼迎上来,神色十分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阿汀我问你,那琮亲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怎么会到咱们府上来了?”
云浠一五一十地将白日里事由说了,略去没跟裴阑借马不提,道:“他看我着急,就说相送,催着小厮赶了一路,到了府门口,我就请他进来坐坐。”
方芙兰点了一下头:“倒也合乎礼数。”
她眸中仍有些忧色:“但这三公子,名声是出了名的……不怎么样,今日他虽帮了你,但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且不知背后安着什么心。你日后,切莫因此与他走太近,省得出了岔子,遭人闲话。”
云浠听了这话,沉默一会儿,道:“我觉得……他落水以后,有些不一样了,可能是吃了亏,转了脾性,所以……”
她没说完,见方芙兰眉间忧思不褪,便掐下后半截儿话,点头,“我省得。”
方芙兰看她一眼,轻声道:“我再问你,今日你去枢密院……如何了?”
云浠知道方芙兰这句欲言又止的“如何”究竟指的是什么,但她不想提裴阑,避重就轻:“哦,审查司的官爷说,哥哥袭爵的事挺顺的,但是要找一份证据,我跟他讨了线索,也想法子找找。”
她怕方芙兰追问她与裴阑的事,抢着又道:“这么晚了,阿嫂您快去歇着吧,我适才过来时,听人说田泗还在正堂里等着我呢,不知有什么事,我瞧一瞧去。”
言罢,折身就往正堂走去。
方芙兰看着云浠的背影,过了会儿,幽幽叹了一口气,提着灯笼离开了。
田泗一见云浠,险些要给她跪下,一脸焦急着道:“云、云、云云捕快,我我,可能,给您惹惹惹大麻烦了。”
云浠一愣。
田泗这大半日都待在正堂里没出来过,怎么就给她惹麻烦了?
再细问了问,田泗结结巴巴把白日里茶水的事说了,道:“小王爷嫌嫌嫌这茶水不好,发了好大,好大的脾气。”
云浠沉默,她知道这茶水不好。
忠勇侯府没落至斯,府上已好久没来过贵客了,因此今年开春后,府上便没备什么新茶。
招待程昶的这一壶,还是去年余下的,不怎么名贵,却是她能拿出最好的。
田泗道:“云云云捕快,怎么,怎么办啊?咱们惹了,惹了小王爷。”
云浠听他这么说,不知怎么,心思忽然一动,问:“这茶水不好,究竟是三公子说的,还是他身边那两个厮役说的?”
田泗想了想,道:“厮厮役。”
云浠又问:“那三公子可说过什么了?”
“不、不曾。三公子,坐——坐了一会儿,说,要去后院看,看看,就走了。”
云浠“嗯”了一声,对田泗道:“你回吧,你弟弟来年不是要考科举?这么晚回去,小心打扰了他。今日多谢你,三公子那里,改日我去跟他赔罪。”
田泗一指云浠身后,正案上的茶壶茶盏:“还没,还没收,收呢。”
云浠笑了笑:“我收。”
送走了田泗,她折回正堂,取了托盘,想把茶盏茶壶收去洗了,手还没碰到壶柄,整个人倏然愣住。
两盏没怎么动的茶水,搁在一旁的高几上,是她沏给小厮的。
可正案上的这盏茶,分明已吃得干干净净了。
这是三公子用过的茶盏。
她的茶水不好。她知道。
盏底光可鉴人,映着烛火幽微,清清冷冷的。
云浠想起今日在枢密院,她赶着回侯府,身后马车辚辚追来,三公子掀了帘,对她说:“上来。”
那一刻风带起他的袍带,拂过他如仙人般的眉眼,也是清清冷冷的。
云浠莫名伸出手,将空了的茶盏握在手里,出了一会儿神。
也只是一会儿,然后她匆忙放下,收过案上杯盏,折去院子里清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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