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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诗韵是元嘉当咨询师这么久以来,遇到过的最开朗、最积极的来访者。

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从两人见面之后,她的脸上就一直带着笑,并非故意做作,而是那种很真诚、很自然地微笑。

江诗韵很健谈,两人聊天的话题不拘泥于她的病症本身,就像是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一样,聊着很多细碎的事。

若是普通人接触到她,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抑郁症’这三个字跟她关联到一起。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脆生生的,活泼泼的,自然而然地从她身上流露出强大的生命力。

谁都不知道,她的随身包包里,还装着一张重症抑郁的诊断书。

“元老师,你独自去旅行过吗?”她问道。

元嘉摇了摇头,给她面前的杯子斟上茶。

“谢谢,我平时也喜欢喝茶。”

元嘉的茶具是透明的玻璃壶,他新换了一泡绿茶,热水冲下去之后,干瘪的茶叶芽儿便像是汲取了能量一样,一片片舒来,像是春天里被风吹过的草地。

汤色明亮嫩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江诗韵呆呆地看着玻璃壶里的茶叶飘动,目光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微笑道:“这茶真好看。”

她继续说着话,“高中毕业后,我独自去旅行了。”

“去哪里了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买了一张到湘南的火车票,坐着硬座,火车哒哒哒地走了二十个小时,我就看着窗外的风景,后来下了车,也没有到热闹的地方去看,自己慢慢地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累了就在街边的长椅上坐坐。”

“走了半个月,去了很多地方,那是我觉得最轻松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是去到了一个果园,园主带我去看他家的果树,好大一片李子林,有的是青色的,有些带着润红,还有些已经熟透了,红红的很甜,他告诉我果子怎么生长,怎么变化,那时我惊呆了。”

“兜兜转转的,最后留在了苏南。”

她回想着那时的见闻,给元嘉分享着自己的心情。

“漫山遍野都是生长着的果子,元老师,你能感受到那种生命的能量吗。”

江诗韵对生命的幻想比一般人更深,元嘉甚至一时间忘记了她是个重症抑郁症患者,而是一个充满浪漫的女孩子。

元嘉没有说话,静静聆听,他能察觉到她眼底那一丝一闪即逝的哀伤。

江诗韵自嘲地笑了笑:“一切都很好,只有我不好,我是一个坏掉的机器,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

“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自己。”

“嗯,但真的……好累好累啊……”

正式的咨询开始了,江诗韵说着她的过去。

她没有痛哭流涕的卖惨,反倒冷静地让人不敢相信,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语气平缓地说着自己一直以来的事。

江诗韵今年二十五岁,是个北方长大的女孩儿,重度抑郁症、重度焦虑症、以及中度强迫症。

有家庭病史,母亲是躁郁症患者。

小学的时候,父亲沉迷赌博,背负上了十多万的外债,父母亲几乎每天吵架,甚至还大打出手,后来家散了,父母离了婚,她跟着母亲生活。

“记得还是很清楚的,分别那天,我在哭,爸爸沉默没有说话,妈妈怒吼着你给我滚,他说好我滚,我追了出去,哭着说,爸爸不要走,妈妈猛地把我扯回来,一边骂着爸爸,一边吼着让我安静不要吵不要哭。”

“她的眼神让我感觉陌生,害怕。”

“那时候我没有概念,只是很恐惧,放学回来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屋子,很害怕,我偷偷给爸爸打电话,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妈妈发现之后,拿衣架打了我,我一度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从此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爸爸的事。”

“到了初中之后,我的成绩很差劲,老师要家长在卷子上签字,妈妈撕掉了我的试卷,当着我的面,把我书架里的漫画书和杂志烧了,我没有哭,拿胶带把试卷一条一条的粘好,老师说,你还有脸说你妈妈不肯签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不敢在学校穿短袖衣服,因为我的皮肤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同学看了会笑话。”

“第一次知道抑郁症的时候,是高中的一次家长会,老师给家长发了心理知识的小册子,妈妈看都没看,我看了,我跟她说,我可能有抑郁症,想去看病。”

“她把那一页抽成团撕下来丢进垃圾桶,问我说,你能不能有点用?”

“我不敢再像别人表露情绪,妈妈不会理会我的情绪,同学朋友更不愿意听我这些烦心事。”

“有时候我觉得啊,我可能真的不是抑郁症,抑郁症是好的人生了病,他的糟糕只是因为生了病而已,但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是糟糕的,如此丑陋不堪,没有一点用,我不敢把自己的糟糕给别人看。”

“于是我用力地表现着我的开朗、乐观,变得积极向上,周围的人都信了,甚至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信了。”

“我不敢奢求爱,我只要安全就可以了。”

“我只想活着,真的特别想,哪怕每天都不愿意睁开眼睛,想一直躺着到永远,但我其实真的特别想活着。”

“第一次高考我只考了三本,妈妈说太贵了,让我重读,去了一个陌生的学校,班上一个男生喜欢我,恰好我的一个舍友喜欢那个男生,于是她有意无意地针对我,哪怕我根本没有别的心思,她把我的内衣丢到楼下走道上,往我的枕头上吐口水,脏鞋子在我的被子上踩,我一直忍着,直到最后跟她动了手。”

“因为我先动手的缘故,我强忍着所有委屈给她认错,在教导处时,老师要我打电话给家长,我记得我当时几乎哭到晕厥,办公室门外围了好多的学生在看我哭,妈妈不肯来,听我哭着话都说不清楚,她直接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我就像个笑话。”

“那一年,我买了刀,在宿舍里割腕了。”

“没死成,被学校劝退了,妈妈说看到我就觉得丢脸,说她单身不容易,要死就干脆点,别拖累她了。”

“我偷了她藏在柜子里的钱,加上自己省下来的一千块,我离家出走了。”

“元老师,对不起啊……其实我不是去旅行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后来就再没回去过,我没联系过她,她也从没找过我,我原来的手机号一直都没换,我傻乎乎地期待着她能给我打个电话,但她没有,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折磨了,就换了手机号。”

“去年我回去了,妈妈已经死了,听说死了两天,村里人才从水库边发现了她。”

“我明明很恨她的,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大哭了一场,遗物都在舅舅那边,他们也没联系过我,以为我失踪这么久,怕也是死了。”

“我没有多待,拿着户口本去割了出来,我给自己改了名字,就是现在这个,我是一个糟糕的人,却想着用一个不糟糕的名字来掩饰自己,包括平时也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同事们对我的评价就是很开朗,工作很努力。”

“我能想象妈妈漂浮在冰冷的水面上时的模样,这让我感觉到恐惧,我不想像她一样的下场,我不想自杀,哪怕每天都过得很累很难受很痛苦,我都不敢有丝毫这个念头,我怕念头一起,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公司在二十八楼,顶层没有封锁,同事带我上去吹过风,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想纵身一跃,却笑着回应她,是啊好美,风很凉爽。”

“回到办公室时,我手心都是汗,脸色苍白的可怕,大家以为我病了,老板批假让我回去休息。”

“我没有回家,去了附近的公园,从下午坐到晚上十二点,回去的时候,街边冷冷清清的。”

“我下意识地专门挑黑暗的小路走,想象着有个歹徒出来,可以一刀把我捅死,每当想到这些时,我会抑制不住地兴奋。”

“我忘记了怎么走回到公寓的。”

“公寓楼梯间堆放着杂物,那里常住着一只黄色的流浪猫,瞎了一只眼睛,它白天出门,晚上会回来,我平时会给它带一些食物,它并不怕我。”

“我就坐在台阶上,那里有橘黄色的楼梯灯,摸着它,感受着它的温暖,它脏兮兮的,静静地听我说着话。”

“后来,它被人喂了药,死在了楼梯间里面……”

“它小心翼翼地活着,一生没做过错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它…为什么啊……”

元嘉听着江诗韵的诉说。

他没有去过那个楼梯间,原本温暖的一人一猫的秘密之地,现在却让他觉得又冷又黑。

江诗韵终于哭了。

哭声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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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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