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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云中子说什么,苏毓先道:“你不说便罢了,我自己找。”说完便断了传音咒。

这一断便音信全无,云中子再给师弟传音,他再没有回答过。

他断了四个傀儡人的灵力——掩日峰的傀儡人来自同一块慧心石,彼此之间有感应,当然从大渊献那儿听到了谎话,缺心眼傀儡人和那傻子交情好,自然和她合起伙来骗他。

也只有傀儡人才会信这种瞎话。

螣蛇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他嫌它飞得太慢,本来带它出来只是为了省点灵力,如今他不用省了,气海空了才好,他暗暗盘算,她人傻心肠软,一听说他气海空了,再远也会回来的。

他没日没夜地御剑往东飞,一边不停地用神识搜寻熟悉的气息。他经过许多山水,许多城池和村庄,经过许多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那些都与他无关,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唯一与他有关的人和他隔山隔水,他要飞回去找她。

回到归藏已是两旬之后。

一入九狱山,他的神识便发现她的元神。

只是那元神太微弱,别人感觉不到也不足为奇。

他胸中有一根弦拉紧——他就知道她是躲起来了。

他径直朝着掩日峰飞去,在半空中俯瞰熟悉的院子。

那庭院四四方方的,与他一样单调无趣,自她来了以后,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伽陵鸟的窝、练习法阵用的沙盘和黑曜石、廊柱间的晾衣绳、逗灵虎的竹竿,竿梢上系着小金铃,与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唱和着。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庭中的梧桐叶变作枯黄,在风中飒飒作响,夏日里她用来掷他的梧桐子,枝叶间啁啾不停的雀鸟,一转眼都不知哪里去了。

房门紧闭着,仿佛随时都会“吱呀”一下被人从里推开。

“萧顶。”他唤了一声。

门没开,门上的桃符被风掀动,轻叩着门扉,发出空洞的响声——桃符也是她来了后挂上的,见别人挂,她便也挂,说是能保家宅平安。

他一直嗤之以鼻,修行本是逆天而行,求天求地求神求佛都不如求自己,如今他有所求了,却不知道该求谁。

“萧顶,出来,”他落到庭中,收起剑,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在里面。”

“小毓……”身后响起师兄沙哑的声音。

“师兄,”苏毓回过头,皱了皱眉,“大渊献和伽陵呢?”

云中子道:“大渊献把自己关在仓房里不愿出来,伽陵恢复了原身,回外山去了。”

苏毓怔了怔,随即一挑眉:“是她放走的?”

云中子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眼眶发红。

苏毓不等师兄开口,便打断了他,“她在这里,我感觉到她的元神了。”

云中子只看了师弟一眼便忍不住垂下了眼帘,修仙之人即便不眠不休,容貌亦不会有所改变,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憔悴成这样。

“她在房里,”苏毓说着“砰”一声推开房门,“萧顶——”

房中空无一人,扬起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

她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她的元神,一定有什么秘境或者阵法,把她和他隔开了。

他的神识一遍遍地扫过整个掩日峰,气海早空了,如有千万根针芒在他经脉中游动。他在房中走来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上,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

“别找了,小毓……”云中子道。

苏毓恍若未闻,良久,他终于在床边找到了她微弱的元神。

他跪下来,轻轻抚了抚砖石,指尖上沾上了一层薄灰,他看着指尖,眼中满是困惑,他分明感觉到了小顶的元神,但却堪不破这里的阵法。

他用手去抠砖缝,指甲里流出了血。

云中子心中大恸,抓住他的手腕:“别找了小毓,那时候灵液洒了一地……她真的不在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底有两三滴晶莹剔透的灵液,像是把漫天云霞收进了瓶子里。

“你感觉到的是这个。”云中子颤声道。

苏毓手一顿,一把夺过瓶子,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又炼这种东西。”

他不管不顾地把青砖一块块撬起来,她的元神在这里,一定有什么高明的法阵。

师徒一场,她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

“别找了小毓,小顶真的不在这里,”云中子忍不住道,“是打翻的灵液渗进了砖缝里。难受你就哭出来吧,求你哭出来吧……”

师兄的话像是来自远方,水一样从他耳边流过,每个字他都听见了,合在一起却凌乱不堪,拼凑不出完整的意义。

他为何要哭?苏毓诧异地看着师兄,师兄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感觉自己成了只封在琥珀里的虫子,周遭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仿佛一场荒唐的梦。

师兄的声音拖得很长,越飘越远,到最后他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只看见他嘴唇一翕一张。

不知哪里传来“砰”一声轻响,好像有根弦绷断了。

……

这不是苏毓第一次气海枯竭,但以往每一次都是直接不省人事,但此时他却无比清醒。

他感到自己背着一个人行走在冰天雪地中,胳膊上受了伤,血从伤口渗出来,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背上的人用胳膊环着他的脖颈,滚烫的眼泪落到他衣领中,他握了握她的手,叫她别哭。

她果然就不哭了,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声音时远时近,始终听不真切。

伤口很痛,寒风刺骨,前路茫茫,他垂眸看看她微红的指尖,心里很满,满得要溢出来。

他想就这样背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一阵风吹来,她的笑声像雪片一样散落在了风里。

转眼之间,漫天飞雪不见了,他抱着她坐在灼热的山谷中。

谷中不见草木,也没有鸟兽,目力所及只有焦土,天空是沉闷的铁灰,电光如龙蛇般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她无力地躺在他怀里,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

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她背后渗出来,洇湿了她和他的衣裳。

她双眼快而轻地眨动,长睫像风中的蝴蝶,她似乎想抬手去抚他的脸,指尖才触到他下颌,便垂落下来。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还好你逼着我修炼,”她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求上进一辈子,临到头有用了一回……就是对不住你,要留下你一个人了……”

“别入魔,别入魔阿毓,”她抚着他手背上黑色纹路,揪紧他的手指,“别忘了你还欠我……”

她的手渐渐松开,眼神逐渐涣散:“欠我……一口仙气……”

一道道劫雷落下,天地和他的神魂一起震颤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用后背挡住通天彻地的雷电,在倾盆大雨中,他不住地吻着她紧阖的双眼。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生未必要同衾,死一定要同穴,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知却被她骗了,她装傻充愣一辈子,大约就为了骗他这一次。

八十一道雷打折了他的脊梁,震碎了他的元神,却没能杀死他——仙身已成,他终于修成正果,可说好要随他一起升天的人食言了。

苏毓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冰寒彻骨的灵池里,熟悉的灵气缓慢而平稳地渗入他的经脉。

这次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一定能把他的小顶找回来。

苏毓伸手扶住池边坐起身,云中子一听到动静,立即从洞外走进来:“你的气海空了,经脉受了伤,在灵池中多蕴养几日。”

苏毓走出灵池:“我出去一趟。”

不等师兄说什么,他已经走出洞府外,御剑向着山外飞去。

……

倏忽三年过去,十洲格局剧变,三大宗门成了四大宗门。

三大宗门之首大衍宗,在宗主白景昕身陨后,宗门中貌合神离的两派终于分道扬镳,正式分为南宗和北宗。

而太璞宗宗主顾清潇,本就体弱多病,在夫人去世后哀毁过度,渐至于不能理事,终于决定退位让贤,将宗主之位传给独子顾苍舒,自己长年闭关、潜心修炼.

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外界一致揣测,前任宗主一定是被便宜儿子卸磨杀驴了,往好了猜是软禁,没准已经死了。不过没了顾英瑶,这倒插门宗主要修为没修为,要能为没能为,也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顾苍舒却是个狠角色,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家宗主之位还没坐热,见白宗主这传说中的亲爹一死,又打起了家产的主意。

不过白家的基业当然不能传给姓顾的,于是他另辟蹊径,娶了大衍宗长老的独女白千霜——他传说中的亲堂妹。

这桩亲事给十洲百姓提供了丰富的谈资,茶楼酒馆的生意都因此兴盛了不少。

不过,在修真界中,这三年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连山君与大衍宗那场精彩绝伦的大战,尤其是斩杀白景昕那震烁六合的一剑。

究竟怎么个精彩绝伦,其实没人真正目睹——因为在场的人都死了。

外人只知他孤身一人闯入大衍宗圣地,单挑白宗主在内的十二高手,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十二个顶尖剑修杀得片甲不留,回门派的途中还顺便灭了个金甲门。

有这么个杀神在,即便归藏这些年安静得像一潭古井,仍旧免不了声名大噪,十洲境内没人敢来招惹。

连山君三不五时在外面兴风作浪,但在自家门派中却淡成了一个影子。

以前他还会出席一下入门礼,站在云端让人仰望一眼,如今连脸都懒得露。

三年来新入门的弟子,没人见过连山君的真容,甚至怀疑门派里究竟有没有这么个大能。

连云中子这师兄也很少见到他,每次回来,他都是遍体鳞伤、气海干涸,一回来便浸在灵池中,待伤好些,气海半满,便把自己关在丹室中一整夜,在次日天光微明时匆匆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西极、北陲、魔域和凡人界都有人声称见过他。

同门中,他只和叶离多说几句话,因为每个一两个月,他都会托师侄替他买甘华晶。

这一日,叶离收到师叔传音:“替我买一批甘华晶,有多少要多少。”

叶离苦笑:“师叔,十洲就那么几个地方出产甘华晶,上回将存货都买回来了,下一批要等明年。”

苏毓轻轻“嗯”了一声,便断了传音。

他捧着满满一盆棒糖走出丹房,琥珀色的棒糖在晨曦中流溢着甜蜜的光泽。

他轻轻推开挂着桃符的门扇,一股夹杂着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架子和几案上摆满了糖,橱柜里塞满了糖,连花瓶里也插着糖。

苏毓把新做好的七百八十四支放在架子上,给小顶传音。

没有人答应,他拿起一支糖,坐在榻上,慢慢剥开纸,故意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像哄小孩一样道:“做了你爱吃的糖,再不回来,我可就全都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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