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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叫张修。
这个名字是席银给他取的。我记得取名的时候,席银说别的都不重要,只是希望他长得好一点。
我起初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后来叫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修虽然一直住在洛阳宫,性子却并不十分像我。
相反,他是一个柔和的孩子,他的存在,后来成了我和徐婉的一个契机。
我所在的洛阳宫城一直很安静。
阿修和平宣的女儿,是宫中唯一的两个孩子。
天真稚气,宫内人都很喜欢他们,就连宋怀玉这样稳住的人,也时常在大雪天里,被阿修他们追着跑。平宣的女儿叫阿颖,听说这个名字是徐婉给她取的。不过她没有姓,宫内人也不敢私问,只有宋怀玉带着宫正司的人来询了一次对阿颖称谓,我问他们,如今是怎么唤的,宫正司不敢回话,宋怀玉只好在一旁小心道:“唤的是小殿下。”
我点点头,说我并未废黜她母亲,这么唤自然合理。
宋怀玉说阿颖长得很像张平宣。
而我从来没有去看过阿颖,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妹妹还有什么恨意,只是因为见则思故人,我不忍而已。
直到有一日,阿修牵着阿颖的手,满身是泥地走进琨华殿,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爹爹,阿颖姐姐摔伤了。”
宋怀玉跟来,跪在阿修身后道:“陛下,是老奴不好,一时没瞧着,让两位殿下爬到金陵台上去玩了,这才……”
我看向阿修,他身上的段袍有几处擦破了,脸上也有几处的淤伤。
他见我不说话,便轻轻松开阿颖的手,上前几步跪下道:“儿臣知错,请爹爹责罚。”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打断了阿修的话。
“跟阿修没有关系的,是我……是我要去金陵台上玩,阿修不要我上去,我还非拉着他一块上去,如果不是为了拽着我,他也不会摔成这样,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我!”
对我而言,这话中的声调,语气真的太熟悉。
我不由侧头朝朝她看去,她立在屏风前,穿着朱银相错的间色裙,头上簪着一对银环儿,就连身段行仪也是那么地像平宣。
她说完就要上前去拉阿修起来。
宋怀玉惶恐地拽住她,低劝道:“小殿下,此处是琨华殿,小殿下不能放肆。”
阿修则抬起头对我道:“不是,是儿臣没有拽住阿姊,让阿姊摔伤的。阿姊刚才流血了,爹爹,儿臣请您传太医,给阿姊看伤。”
我低头看向阿修,“欺君何罪,你知道吗。”
阿修肩头一耸,“儿臣不敢。”
阿修其实并算不上是多了刚硬的孩子,但此时却死咬着自己将才的话不肯改口。
阿颖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与他一道跪下道:“他就是怕你罚我。”
说着,她抬起头来看向我,梗了梗脖子道:“祖母讲过,说你动不动就要杀人……可是……可是没关系,我不怕,我自己犯的错我自己担着,你总不会……”
“小殿下!”
宋怀玉几乎被这个丫头吓出冷汗了。
我摇头笑笑,一时怅然。
“陛下……”
宋怀玉见我一直没有出声,忍不住唤了我一声。
我示意宫人先把两个孩子扶起来,低头对宋怀玉道:“传太医过来。”
宋怀玉应声,忙辞了出去。
我这才示意阿修过来,拉起他的袖子看他的伤处。
阿修的目光一直向后面看,人也不安分,我放下他的手臂平声道:“朕不会责怪她,放心。”
阿修听了这句,终于松开了眉头。
不多时,宋怀玉从外面回来躬身回话,“陛下,金华殿的娘娘来了。来寻……小殿下。”
殿内所有的人都有些惶恐,毕竟同在洛阳宫中,虽然我偶尔会去看徐婉,徐婉却从来不肯踏出金华殿。
“娘娘听说小殿下出事,急坏了。”
宋怀玉躬身又添了一句。
阿颖看着我道:“我要回去。”
我没有应她什么,对宋怀玉道:“送她出去,让太医也去金华殿。”
宋怀玉得了我的话,忙牵起阿颖的手带她出去。
阿修看着阿颖和宋怀玉走出去,理好自己衣衫,起身重新跪下,伏身下拜。
我问他为何下拜,他说是为了谢我不责阿颖。
我伸手撑着他站起来,他赶忙自己擦掉脸上的灰土。
我问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把错都担下来。”
他放下手臂抬头看着我道:“因为我要保护好姐姐。”
我不知道张平宣能不能听到阿修的这句话。
但我却想起小的时候,我也曾经像阿修一样保护过她。而她也曾像阿颖那样维护过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祠堂罚跪时,她偷送来的馒头滋味,我至今仍然记得。
如果她泉下有知道,我很想她听我说:她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想我会尽力把她护得更好一些。
那日夜里,我在清谈居中把这件事跟席银说了。
席银靠在我身旁问道:“我们阿修是不是都长大了。”
我点了点头,“是啊,和阿玦一般高了。”
席银笑了笑,“难怪,这么懂事了。”
她说着,喝了一口茶水,仰头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殿下的女儿了。她长什么样了呀。”
我低头看着她道:“比阿玦大些,长得很像平宣。”
“那一定也是个好看小姑娘。”
她说完,唤了一声“阿玦。”
阿玦正坐在一旁写字,听见席银叫她,便搁了笔跑了过来,一头扑进她怀里。
“娘亲,我不想写了。”
席银捏了捏她的鼻子,“娘亲才说呢,你要被你姐姐比过去了,你又头偷懒。”
“姐姐?”
阿玦从席银怀中钻出脑袋来,“阿玦还有姐姐吗?”
席银搂着她道:“有啊,我们阿玦有姐姐的。”
“那她为什么从来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嗯……”
席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侧头看向我。我弯腰对阿玦道:“想和她一块玩吗?”
“想,我要给姐姐玩我的仙子。”
她说着,一脸开心地指向她的那个小箱子。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应,带她和阿修来和你玩。”
“好欸。”
她几乎从席银怀中蹦了出来,惊地伏握在旁的雪龙沙也撑起了前爪。
席银看着道:“退寒,丫头就说说,何必呢,能带阿修一快来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殿下的女儿……算了吧。”
我知道席银在担心什么,但就算不为了阿玦,我也想试试。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华殿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上灯时,阿修终于牵着阿颖的手从殿内走了出来。
“爹爹,老娘娘准许姐姐跟着我们去找娘亲了。”
阿颖抬起头看着我,“你要带我出宫吗?”
“嗯。”
“真的要出宫。”
阿修晃着她的衣袖道:“真的要出宫啊,你放心我娘亲很温柔,很和善,还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阿颖避开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我屈膝蹲下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你不是不怕我吗?”
她听我这样说,这才拽住我的手,“对,我不怕你。”
我牵着她站起身,回头忽然看见徐婉立在金华殿的殿门前。
她已经有些苍老,两鬓发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偻。
我望着她,她也静静地望着我。
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令我们母子两个都能接受地相处方式,但至少,她不再用“死”来处罚我。她还活着,还愿意看看席银和我的孩子,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阿颖朝徐婉挥了挥手,同时也带起了我的手一道挥动。
“祖母,阿颖很快就回来陪你。”
徐婉冲着她笑了笑,转身走回了竹帘中。
十几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徐婉笑。
十二年的中秋,应该是我此生过过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席银在清谈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张木案,烤好的牛肉,胡饼,并各色果子,摆得满满当当。
阿玦原本就是个欢快的丫头,拉着阿颖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龙沙,阿修在旁不断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认识姐姐,会凶她的。”
阿玦道:“那你还站那么远。”
阿修听了不乐意了,大着胆子跨到阿颍前面,“姐姐不怕。”
这一幕,看得宋怀玉都笑出了声。
席银放下说中的杯盏,走到我身旁,看着那三个孩子道:“你带小殿下出来,娘娘没有责备你吧。”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带她出来的。”
“那是谁。”
我看向阿修。
席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对了?”
“什么。”
“他开始读书了吗?”
“读了。”
“读的什么。”
“我命文士周令为其师,从《易》起,教他学儒。
席银听了之后,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为什么还要周令来做阿修的老师。”
我看着挡在阿颖面前的阿修,平声道:“他适合。”
说完这句话,我脑子里不由想起了陈孝。
陈孝受刑之后,我就再也不提“岑照”这两个字了,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他的一层皮而已,而真正的陈孝是什么样子的人,他所拥有的才华,气度,我甚至比席银还要清楚。是以我无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样,写出万万字来砭斥他。
他死后固然沉默,而我活着,也是空余沉默。
其实若遇良年,我这样的人会跪在刑场上受刑,陈望,陈孝,张奚,这些人的道则会发扬光大。是以我从来不觉得,儒法两家本身,有任何优劣可论。他们的高下,无非是世道的取舍而已,所以我不为杀人愧疚,但倘若他们内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们存下来,留给后世子孙,再做一次取舍。
这个想法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
红尘若修罗地狱,人最初大多为求生,求一副有知觉的躯体来经历酷法,烈署严寒,鞭笞杖责,饥饿疲劳……虽然我并信佛,但我认同某些宗派的修炼法门,躯体受尽折磨,甚至挫骨扬灰,继而忘我,以至无我,最后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给佛陀。
而我无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开肉绽,最后心安理得。
肉身终会和陈孝一道消弭。
虽如此,然身魂分离之后,我们所留给后来人的道义理据,都不会少。
这些……着实有些复杂了,甚至陷入了没有现实意义的清谈阐论。
即便我说给席银听,席银也是不愿意去想的。
她更愿意关照她愿意关照地人和事,简单平静地陪着我生活。
“阿玦。”
“嗯?”
“过来娘亲这儿。”
阿玦松开阿颖,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娘亲怎么了。”
席银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递给阿玦,“去问问你姐姐冷不冷。”
阿颖似是听到了席银的话,回头道:“我不冷。”
席银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习惯她的直硬,然而她并没有外显情,牵着阿玦走到她身边道:“那我拿一些腌肉,你和阿玦一起喂给狗儿吃好不好。”
她低头似在犹豫,席银也没有催问她,静静地等着她回答,好一会儿,她终于轻声应了一声好。席银笑开,伸出手试探着拢了拢她的头发。
“看看,这玩的,过会儿我帮你和阿玦从新梳梳,好出去看热闹的。”
阿玦乐道:“娘亲梳的头发可好看了。”
说完,又转身对我道:“爹爹,阿玦一会儿要出去骑肩肩。”
阿颖捏着手里的腌肉,没有说话。
阿修见她不开心,忙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阿颖摇了摇头。
席银看着阿颖的模样沉默了须臾,牵起她和阿玦的手道:“我带这两个丫头进去梳洗梳洗。”
我并不知道席银在内室和阿颖和阿玦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牵着席银,一手牵着阿修,一路上谁也不放。
阿颖独自走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看着席银在路旁给阿玦买灯,也只是站在我身旁等着,我弯腰问她:“你想不想要一只灯。”
她摇了摇头,忽然转身问我道:“我的娘亲和爹爹,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我低头问道:“你的祖母没有跟你说过吗?”
阿颖摇头。
“没有,但我有听旁人说过,说他们……是有罪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我亦沉默下来,她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
“阿玦她有爹爹和娘亲真好。”
“不要哭。”
“我才没有哭呢。”
小丫头的这句话从来都是信不得的,尾音还没有落尽,她就已经流了眼泪。
但她也是真的倔,抿着唇,怎么都不出声。
我有些惶恐地看向席银,席银笑着指了指了街市上抱着孩子看水灯的人。
我没有了法子,只好蹲下身,伸开手臂道:“不要哭了,抱你去看水灯。”
正说着,阿修也跑了过来,将一只桃灯递到阿颖手中,“姐姐别哭,我的灯也给你。”
阿玦也凑了上来:“还有我的。”
阿颖捏着那两只小灯,终于慢慢地制止了眼泪,然而她看向我的肩膀时,却还是有些犹豫。
席银把阿玦和阿修唤了回去,我也一直蹲着没有动。她站在我面前又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搂住了我的胳膊。
我很难去描述这个孩子带给我的温暖,和阿玦和阿修都不一样。
她的笑容,意味着我身上很多无解的死结,开始慢慢地松开了。
夜里,席银躺在我身边,孩子们也在偏室内睡得香甜。
席银翻身问我,“你明天什么时候带两个孩子走啊。”
“卯时便走,明日由朝会。”
席银轻轻搂住我的胳膊,“真舍不得。清谈居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我低头吻了吻席银的额头。
“谢谢。”
席银笑了一声,“谢我作什么。”
她明知故问,我索性也不答了。
“退寒,我想殿下和我哥哥,都能看见阿颖……欸,对了。”
她翻身坐了起来。“明年春天,我想去江州和荆州走走。”
“我陪你一起去。”
席银摇了摇头,“不用了,江州葬着殿下和我的哥哥,他们都是这一朝的罪人,你去了,洛阳……会有非议吧。”
我想告诉她我并不在意这些,谁知她接着说道:“我想一个人去,如果可以,也想带着阿玦和阿颍一道。”
我迟疑了一阵。
“你想跟阿颖说什么。”
席银摇头,“我什么都不会和她说,那已经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了。我只想带着她去看看她的爹爹和娘亲。”
我沉默须臾,终于点头答应。
“好,我让江凌送你们去。”
“嗯。谢谢你。”
“到我问你谢我什么了。”
“谢你愿意陪着我,也愿意偶尔放开我。”
第二年春天,我亲自在洛水岸送席银南下江州。
她这一去,我们分别了半年之久。其间,她给我写了很多封信,说她在江上路过当年的荣木悬棺,说她去看望了江州的黄德夫妇,又在曾经我养伤居室内住了几日,后来又渡江去了荆州,去城中看了她一直想要看的晚梅。
然而最让我意外的是最后一封信,她如下写道:
退寒,我在江州遇见了赵谦,他换了名姓,投在黄德的军中。
他问及我你的近况,事无巨细我都说了,有些事可能会令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难免被他取笑,你不要怪我。
至于赵谦,他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小银子,小银子地叫我,一说话就笑,一笑就乱说话。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洛阳来看我们,他说等你不想杀他的时候,他就回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后来我们带着阿颖一起去看了哥哥和殿下的墓,哥哥的墓是我垒的,而殿下的墓是赵谦造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殿下,所以我把阿颖的身世告诉了他,但他好像还是不懂荣木花的意思,一直跟丫头说,要等秋天的时候,带她去江边摘她娘亲喜欢的荣木花。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荣木朝盛夕死的意义告诉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退寒,我想我们都有很多遗憾,这一辈子也无法弥补,但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像你教我的那样,哪怕是一个人单枪匹马,也要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我也会慢慢教会我们的女儿,如何在世上行走,爱一个人时,不受缚,恨一个人时,不沉沦。
我在东后堂中读完了这封信,慢慢将我正在写的这一册笔记合上。
窗外月明风清,松竹的影子静静地落在窗纱处。
我和席银的故事之后仍然冗长而无趣,至中年糊涂,老年昏聩……
而下一辈的人,也有他们的挣扎与和解,谅我私心在席银一人身上,就此搁笔,隔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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