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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却说:“再等等。”

李银航闻言,强制压抑的心焰又轰然一声升上了三分:“等什——”

咚——咚——咚——

车站的巨大时钟嗡鸣着发出了报时音,震得人的心脏一下下跟着共振,酥麻难受,仿佛有蚂蚁在心上乱爬。

因为雾气过浓,指针上都蓄集了太多的水分,随着钟声响起的,还有水滴砸落在水泥地上的碎响。

钟声层层沓沓地传递出去,惊出了一声遥远的鸦啼。

雾中传来了他们早已听熟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点明黄色的、逐渐迫近的光源。

那名乘务员提着一盏防风灯,像一只萤火虫,再次翩翩来到了他们身前。

与先前不同,他换上了一套体面的老式工装,左胸的口袋上别了一根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模样:“先生,女士,要不要登车?”

南舟说:“不。”

闻言,乘务员居然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道:“可我需要填写发车记录表呢。”

李银航一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的乘务员都是在他们提问后才会作答。

倘若他们不提问,乘务员就只会复读同一句话:“要不要登车?”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话。

南舟却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感到诧异:“你可以等到该发车的时候再填。”

乘务员轻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要先去做发车准备了。”

南舟:“请。”

他刚走出两步,南舟忽然在他身后问道:“劳驾,请问一下,这班列车的目的地是什么?”

乘务员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当然是美好自由的未来啊。”

李银航看着南舟和乘务员一问一答,心中冒出了个有点恐怖的想法。

……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越来越像人了。

这一回,乘务员没有再消失在雾中。

他提着那盏灯,从附近的3号车门登上了车。

倚门而立的元明清闪开身体,给他让了个位置,并一路目送着他走到挂在2号车厢厢壁上的空白登记簿前,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支蓝色的老式圆珠笔。

填好日期后,他的笔端在“乘员人数”一栏旁停了一会儿,又苦恼地叹了一声。

……好像南舟“不肯明确是否登车”这件事,给他的正常工作造成了莫大的困扰似的。

他用笔夹夹住塑料硬板,一路磕磕绊绊地往驾驶室走去。

元明清回过头来,发现南舟也打亮了手电筒,对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陈夙峰招招手:“你们过来。”

南舟的膝盖上正摊放着三张简易的图画。

元明清有点不爽,拧亮自己的手电筒查看画的内容时,还在抱怨:“上车去看不好吗?”

姑且不论糟糕的空气环境,在雾气中,视物能力被动降低,手电筒的光亮只够照亮方圆一小块地方。

李银航也不喜欢车站的氛围。

置身其中,原本就稀薄的安全感被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手从后探出,往她的肩膀上猛拍一记。

直到她看清这画中的内容,另外一股寒意平地从脚跟处窜起。

被雾气浸泡得湿软的纸张上,用铅笔绘就的素描画看上去有些模糊。

但在这篇幅有限的三张纸上,南舟尽量完美地还原了自己在车上看到的后三节车厢的血腥场景。

血迹是黑白的,但由于画面真实,冲击力极强。

再加上纸张自带的软烂感,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画中渗出的血迹染到了指尖一样,叫人浑身不舒服。

元明清率先代替其他人发出了疑问:“这是什么?”

“你们不是问我最先回来,在车上看到了什么吗?”南舟说,“这就是我在车上看到的。”

有人被掷出窗外。

有人被断裂的桌板刺穿眼睛。

有人流尽满身鲜血,死在最后一节车厢。

……这是一幅没有尸体的地狱图景。

元明清骇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个回来之后,先于你们看到了这辆车的未来。”南舟简明扼要地解释,“画里面的事情,未来一定会发生。”

李银航心中乍然一片光亮。

……原本缺失的那块可以承上启下的拼图,终于落到了它该落的地方。

因为南舟的副本时间最短,他被安排在第一个归来。

只有第一个回来的人,才能钻入时空的某个罅隙,看到列车内的未来景象。

正是因为看到了未来,南舟才从种种痕迹判断出,江舫应该很难在预定时间内赶上列车。

所以,南舟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留下来等江舫。

回想南舟做出的种种古怪行径,元明清还是半信半疑:“你怎么证明你看到的就是未来?”

目前,画作中唯一和现实相符的,就是陈夙峰进入4号车厢后,因为踉跄而不小心扯落了一半的窗帘。

但实际上,那窗帘只扯松了一小半。

画里染了血的窗帘则完全披靡在地。

南舟说:“我一直在证明。”

李银航一时心有所感,注意到了从纸背后透入的淡淡笔迹,好像后面还有内容。

她顺手把纸翻了个面。

待她看清纸面背后的内容,她顿时凝住,掩口惊呼一声:“啊!”

第1、2、3节车厢里,南舟所见的内容,跃然纸上。

第一节车厢里泡干了的麻辣粉丝,和两个滚在角落里、烫到发软的矿泉水瓶。

第二节车厢里悬挂在厢壁上的发车记录表,还有角落里滚落的、原本佩戴在乘务员胸口的同款蓝色圆珠笔。

第三节车厢里堆了一桌子的瓜子壳,还有摊放的杂志。

画上的内容,都和车里目前已发生的大部分内容重合。

“我第一次上车,以为车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南舟举起手电筒,看向了瞠目结舌的元明清。

元明清头皮发麻:“……可你发现,你和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南舟一点头:“嗯。后来,我又一个人把车厢从头到尾走了一遍。”

车内恢复了“正常”,但这偏偏是最不正常的。

每走出一步,南舟便更确信了一分。

——车站,也是一个副本。

不过,他要与之战斗的,不只是时间,还有人心。

李银航不免用自己代入了一下那时候的南舟。

如果易地而处,她是第一个目睹到列车上的诡异现象的人,却又从元明清口中得知,他所目睹的车内景象与自己所见截然不同,自己绝对会异常不安,马上拉着元明清上车,一一讲解自己见到的怪现象,试图证明这辆列车的怪异。

毕竟这种“仅仅一人知道恐怖是什么”的感觉太糟糕了。

类比一下,就是宿舍里有一个有且仅有你知道其存在的女鬼。

只要是个人,正常情况下都会忍不住把这份恐惧分享出去。

但是,这份分享,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因为第二个回来的人是元明清。

一个半途被迫加入“立方舟”、根本没有和队伍中的任何人建立起信任的高维人。

据实以答,并不会换来真心,只会换来猜忌。

毕竟谁都知道,南舟的唯一私心就是江舫。

江舫如果没回来,他一定会不计代价拖延列车的发车时间,哪怕牺牲他自己。

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营造“列车危险”的氛围,而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如实陈述自己“看到列车未来”的事实,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因为他没有证据。

所以,南舟做了什么呢?

他在车里转了一圈后,不动声色地下了车。

他再也没有提一句列车内的事情,只平静询问了李银航在副本里所经历的一切。

他孤身一人,承担起了本该所有人平摊的恐惧和不安。

“我从车上下来,就没有再上去过。”南舟淡淡道,“我听银航说要上去弄一点吃的的时候,我就想,开始了。”

“未来的事情只有发生了,才能一点点变成‘未来’。”

“未来是需要靠一个个事件去推动、去制造的。”

“只要我不拆穿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么,随着时间往前推进,我就能找到证据来佐证我的说法,让你们相信我。”

“但是我拆穿的话,未来就会变轨,我也再找不到办法来证明我说的是对的,最后,我无法劝服你们,你们也不能只相信我的片面之词。最后,你们还是会搭上这班列车。”

而第一个拼凑起未来的事件,就是“李银航要上车去弄吃的”。

这样一来,第一节车厢里,那碗方便粉丝和两瓶矿泉水的来路就有了着落。

察觉到这样一个事件的出现,更坚定了南舟要“推动未来事件的发生”的想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凭空制造出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李银航恍然大悟:“所以,你管我要了这三张纸——”

南舟点一点头,拿过李银航的笔记本,翻开其中断页的部分,把三张撕裂的纸张对上去。

严丝合缝。

南舟抬起头来,看准元明清,说:“这样,就能证明这画不是我提前画好的。”

“在要到纸后,我也再没上过一次车。……你一直在看着我的,是不是?”

南舟变成了一个独立于列车这一空间之外的“观测者”。

列车本身则变成了一个薛定谔的盒子,里面的一切偶然事件,都在自由地发生。

包括陈夙峰因为站立不稳扯松了的窗帘,包括被李银航遗忘在了第一车厢的麻辣粉丝,包括南极星勤勤恳恳为李银航磕的瓜子……

这些事件不断叠加,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走向未来。

……走向那个血流满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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