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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迷楼]
霞州这一块地理奇特,西边是世家贵族常氏的地盘,有两万私军,来自其本地世代为农的本地百姓,东边零碎诸岛则是被三江会霸占,常氏每年要给三江会不少钱粮,以维持两边的关系。
当然,对外时他们便联合起来,以免自己被吞并。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对于常氏来说,他们观望不定,名义上是魏臣,但实际上和北燕来往更加密切。
此时,夜晚的霞州常氏首府灯火通明,常氏宗族之人济济一堂,请大魏一行人入住了行馆之后,常氏老少族人便赶来等候在行馆外,其中一宗老对门口的闻人清钟道:
“常老侯爷此番遥闻陛下将至霞州,本欲亲自恭迎,无奈患病多年,难以行动,如今族中大小事务皆由小侯爷打理……不知可否让小侯爷觐见陛下?”
人群中有一个敷粉的年轻男人排众而出,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神态之间颇见倨傲之色:“魏主打算何时走?”
常氏宗老们脸色微变,“魏主”这个称呼只有彻彻底底的外国才会称呼,而他们十年前还是魏臣。
不少宗老面孔抽搐了一下,急忙道:“常灏!今日老侯爷是如何对你说的!胆敢这般无礼!”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常灏冷哼了一声,道:“姑母的事还未有定论,族中叔伯便急着投诚,未免失了志气……”
“常灏!还不闭嘴,这是什么场合,轮到你胡言乱语。”
而那宗老一句话将常灏堵得无声,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对闻人清钟道:“小辈年少不知礼,我等自会教训,还望闻人大人转达陛下见谅……”
闻人清钟笑道:“他多大了?”
“小侯爷今年二十六了。”
“是还年少,祝他六十二的时候能顺利成年。”
此言一出,彼此尴尬,只有常灏的脸色如同猪肝,愤然甩袖而去。
皇帝不在这儿,也不需要过多周旋,闻人清钟对这人的态度不以为意,接着道:“陛下并不会在此盘桓过久,还不知西陵公主当下如何?”
这便是说到正事上来了,常氏宗老道:“西陵公主昨夜略受风寒,需要在江畔别庄调养一夜,明日恐怕尚不得起行。”
闻人清钟目光闪动了一下,道:“我稍后自会向陛下禀告,两国和亲事关重大,我等欲尽快接西陵公主赴魏,还请常侯费心。”
“这个是自然,两国交好的喜事,霞州上下与有荣焉。西陵公主为表歉意,明日愿在宴上为陛下献舞一曲……”
……
过了子时,行馆里熙熙攘攘的内外臣子都各自就寝,封琰谈完事之后回到行馆里,入门便见一群带着常州口音的侍女正围着夏洛荻说笑。
“……贵客说话真有意思,女儿家哪里不爱美。家家户户都供奉这红线娘娘,自然是灵的。我邻家几个姐姐就是因为供奉得好,才得嫁了员外家。”
行馆这厢并没有闲着,常氏显然对这场意外的到来十分重视,一进去便有二十几个侍女伺候,一个个样貌可人……且最值得注意的是,她们手腕上都系着如灵蛇般盘绕的红绳。
封琰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敲了敲门框。
围着夏洛荻的侍女们纷纷失色,哗啦啦跪了一地。
“不需伺候,散了吧。”
侍女们见这传闻中的魏主一脸冷漠,也不敢多待,当即退出院外关上了门。
封琰走过去落座:“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先喝口茶,听我慢慢说。”夏洛荻递来一杯茶,露出的腕子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还有些香味。
封琰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捉起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帮人试口脂,打听打听。”夏洛荻似有所得,拿袖子掩上,道,“这常州境内果不其然也很流行供奉红线娘娘,而且数目不小,听人说常州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供奉。”
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都供奉……那别的不说,这红线娘娘的雕像得多大产量?
“我们先前查知,红线娘娘的雕像有致幻之能,因为雕像在死藤水里泡过,按照其教义所定的供奉仪式,需要女子在入睡前供奉念祷,才得显灵……也即是说,睡前闻一闻,正好入睡时幻症发作,遂以为显灵。”
封琰听了,粗略估算,道:“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皆供奉雕像,连北燕都没有这么多……此地必有出产,或是说,这里就是产地源头。”
也即是说,必有死藤林。
而依蓝织萤所言,死藤虽四季常开,但并非中原草木,培植不易,至少会有个山庄专门照拂此物。
“我从常家的侍女口中旁敲侧击得知,西陵公主每年会到霞州拜访观潮,而常氏少主多年来痴迷公主,特地为她打造一座别庄,正在北边江畔,外人从不得擅入……”
封琰闻言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顿时墙头上跃下三个暗卫的身影。
“请主公吩咐。”
“去西陵公主的别庄探查,看看有没有图上草木,发现了就整株挖来。”
“若是便寻不得……”
“一炬焚之。”
“……”
等暗卫们退下之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封琰看夏洛荻又盯着茶杯发呆,她从今日见过闻人清钟后,就时不时地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清钟是她的政敌,但也算是她的知心人。
否则她就不会准备进宫时,去找对方配合行事,而不是找他。
“此事了结之后,你想去哪儿?”封琰拿下她手里早已冷掉的茶杯,道,“你只同我在南国走过,还未去过漠北,关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草海,那天山月明不止是书中所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夏洛荻近乎恐慌地把手抽了回去。
“不了,宫里很好。”她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克制。“你也为我好好安排了,想家了就回洛郡,这样就够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什么叫够了?
“你怕什么?”
“……”
“你好像从来没有问我,今日一个西陵公主,明日一个东陵王妃,倘若兄长熬不过这一关,往后我要怎么选……你不问吗?”
夏洛荻本能地想反口否认,但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她好像一直都很懂事。
乐修篁的阴影还留在她心里,迫使她必须本能地去思考“大局”。做圣人,要知大局,不能以私欲为先。
她好怕自己一个任性,带走一个明主,后果便是山河涂炭,苍生流离。
从那一年的战火在她和不语身上点燃时,这种枷锁就开始了。
封琰缓缓收紧五指,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要你为我放弃帝王业,这句话,你不敢说吗。”
夏洛荻握着自己的手腕,缓缓道:“是,我不敢。”
“你在位期间,必会杀过岸去,届时必与我祖父旧部交锋。”
“公西宰算是我叔伯一辈,赤狐山他来一为行刺,二为救我与不语,为保护我身份不受暴露,他宁死也不肯多言,此为私。”
“但这一仗不能不打,叛军开关使魏民饱受燕军屠戮,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一命抵一命,无话可说,此为公。”
“我怕你做个明君,也望你做个明君……你平生志愿做纵横捭阖之主,荡先代之遗祸,让如我一般命如薄絮者不再飘零,此为大义。”
“我为臣愿死国,为妻,却不敢有这样的夫婿,对你太苛刻、也太艰难了。”
“而我年少时要的良人……愿生年有尽时,卿与山河两不负。”
……
今夜雪停风息,帝江的水怒涛汹涌,沙石滩头,水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地面。
封琰牵着马,独自走在霞州的沙岸边。
手里半壶冷酒,寥落得不像个君主,倒像个失意人。
江上波涛起伏,远处重山雾绕……那是他有生之年要大军压境的地方,登上了岸,他第一战的对手,必然是曾经的秦公座下十万啸云叛军。
他明白夏洛荻的意思,秦公叛国案结束之后,他们若不愿意降,就只有杀。
不可能不杀,因为自己手下的士卒,也是子民家的儿郎,性命交到自己手上,不杀敌,就是杀自己人……何况那还是秦国公曾经的精锐。
其实他大可无视夏洛荻的意志,反正外人看来她也乖顺得很,事事皆以家国为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他究竟不想学别人,只顾着自己高兴。
他想她放下心里的背负,不做什么秦姝,也不做什么圣人,就做她自己……见不平事便亮出她青天大老爷的招牌,得闲了就吃着羊肉炉子饮酒,如是而已。
冷酒已尽。
封琰吹着江上的冷风,手边的马儿脖颈上铃声铮錝,回头时,马儿已经兀自跑下山坡去了。
怪事,这马一向乖巧。
封琰起身自山丘上下行,踏上一片沙地,顺着月光与马蹄印一路前行,终于找见了他的玄驹。
玄驹正同一匹雪白光亮的母马交颈互蹭,像是一见钟情。
大爷的,马都修成正果了。
母马挂着银鞍,连马鬃都编成一条条细长的辫子,上面插满了不知名的山花,显然是有主人的。
封琰看向沙滩边坐着的马主人,道:“打扰了,我这便牵走。”
“众生有缘,且让它们惜缘吧,公子何必急着走。”
月光刚好穿过云层打下来,母马在原地挪开了些许,露出了身后的红衣女子。
江风冷冽,这女子却只着了一身火红的纱衣,一双挂着金色细链的赤足浸在寒冷的江水里。她回过头,金色珠帘的面挂后,一双颠倒众生的眼眸,带着笑望向封琰,将手边的酒囊丢了过去。
“公子酒量如何?草原上的烈刀子,必不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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