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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早上7点30分,叶晓明和刘冰按约定来到玫瑰园小区大门口等着与芮小丹交接汽车。这个小区是古城为数不多的高收入阶层住宅区,此时正值上班时间,一辆辆各种牌子的中高档轿车鱼贯而出。叶、刘二人只知道在此从芮小丹手里接车,但并不知道要接的是什么车,所以对每辆出来的车都要看看司机,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当一辆挂着北京牌照的黑色宝马行驶过来的时候,刘冰放松了注意力,本能地觉得不可能会是这辆,可偏偏就是这辆车让他看到了芮小丹的面孔,他心跳突然加快了,用胳膊碰了碰叶晓明,惊讶地说:“天,我没看错吧?是宝马!”

说话间汽车开到他们面前停下,刘冰等芮小丹刚一下车就略显拘谨说:“芮小姐,今天我们几个都去王庙村开会,丁哥怕欧阳小姐一个人来回不安全,就坐她的车去了,让我们来接这辆车。”

芮小丹礼貌地朝他们一笑,随和地说:“不用小姐小姐的,叫我小丹就行了。车子昨天已经洗过了,手续都在车里,你们可以开走了。”

刘冰说:“你开,先送你上班,呆会儿我到车少的路上先熟悉熟悉车况。”

芮小丹没有推辞,说了声:“行,那你们就捎我一段。”于是上车继续驾驶。

刘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一边留心看芮小丹操作,一边提一些司机遇到没开过的车型比较关心的问题,诸如转向灯的操作设置、仪表盘的功能设置、自动遥控启动等问题。

芮小丹解答了几句,然后说:“你开开就熟悉了,我也很少开这车,就是从北京开回来的时候一路熟悉了一点。”

叶晓明在后面笑着说:“刘冰,开这车可不能像你开出租车的时候横冲直闯啊。”

刘冰说:“那是。”

汽车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公安局门口,芮小丹下了车就去上班了。

刘冰接过来汽车缓缓地开动了,慢慢加速,很快就找到了驾驶的感觉,兴奋地说:“我的天,就跟抓在地上一样!想不到我刘冰还有开这种车的命。”

叶晓明也感叹地说:“真稳哪,跟世杰那辆破吉普就是不一样!”

刘冰把车开到一条道路宽阔而车辆稀少的路上放开车速跑了几趟,熟悉了这辆车的提速和制动性能,然后就朝王庙村驶去。路上,他困惑地说:“我看行车证上并不是丁哥的名字,丁哥这人穷不穷富不富的,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图什么呀?”

叶晓明若有所思地说:“丁哥这些天没少去王庙村,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欧阳雪,这阵势我也吃不透了,他到底是要帮咱们呢还是要帮王庙村?到底是王庙村为咱们所用了还是咱们为王庙村所用了?”

刘冰说:“他就是帮王庙村,也得图个什么呀。”

叶晓明不假思索地说:“扶贫哪,那可是金边儿细瓷儿的功德。人家玩什么?玩的就是人堆儿里的不一样。”

他们一路聊着不知不觉过了40多分钟,汽车驶进王庙村的时候,街道上的村民纷纷下意识地投来异样的目光,刘冰在一种非常惬意的心情里把车开到了冯家小院的门口,门口停着冯世杰的吉普车,却不见欧阳雪的红色桑塔纳车。

冯母听到汽车的响声从院子里迎出来。

叶晓明问:“大妈,他们都在这儿吗?”

冯母亲和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他们刚来就走了,说是在国正家开会。”

叶晓明说:“大妈您忙,我们去国正家。”

冯母问:“知道地方吧?村西头。”

叶晓明说:“知道。您忙吧。”

周国正家住在村西头,旁边有个不大的水塘和一个麦场。现在是深秋季节,麦场上晾晒的都是花生、芝麻、玉米之类的秋季农作物。水塘里已经没有水了,干枯的水塘变成了一个大坑,下大雨的时候成了村里排水的好去处。刘冰开车到村西头拐进胡同,果然看见欧阳雪的红色桑塔纳车停在周国正家旁边的麦场上,他把车停在桑塔纳车右侧保持两个车门的距离,以免开车门时磕碰了宝马。汽车刚一停下,很快就吸引来了玩耍的孩子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

周国正家的院子里摆了许多小凳子和一张低矮的老式农家饭桌,饭桌上摆放着两个暖瓶和十几个玻璃茶杯,丁元英的烟和打火机放在饭桌的一角。院子里该来参加会议的人都来了,有欧阳雪、冯世杰、李铁军、吴志明、刘大爷,还有一个文质彬彬、衣着朴素整洁的本村姑娘。此时周国正和刘大爷正和丁元英谈着什么,其他人都站在周围听着。

周国正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说:“把这棵树伐掉,(又鸟)窝拆了,在这儿搭个棚子。炉子放到这边,焦炭、铁锭堆到东墙。刘家屯有个半吨的旧炉子闲着没用,人家愿意九百块钱处理给咱,我去看过了,拿过来做点隔热处理就能用,保住机柜脚钉、定位片、音箱架子和接线柱的生产肯定没问题。炉子吊架咱自己做一个,不费啥事。”

刘大爷说:“有了咱自己的翻砂厂和车床加工,那成本一下子就降下来一大截。车床咱不一定要买新的,根据咱产品的质量要求能用就行,能省不少钱。”

丁元英问:“翻砂和车床这两块需要几个人?”

周国正回答:“平时有我和我媳妇两个人就行了,我爹也能过来帮帮忙,就是开炉的时候人手少了不行,到时候找他们几个来帮忙,干完了请他们吃顿饭,农村的家庭翻砂厂都是这个做法。翻砂这一块儿用工不能和喷漆比,他们手工打磨这一块用人多。”

刘大爷说:“车床这一块儿除了我之外最少还需要三个人,一是这活儿工序多,切削、打眼什么的得同时做。二是我年纪大了,尽量多带出来几个徒弟。”

这时,叶晓明和刘冰进来了,大家相互之间打了个招呼。

冯世杰问:“怎么这么晚才到?”

刘冰解释道:“送了趟小丹上班,又去熟悉熟悉车,就耽误了。”

丁元英说:“人到齐了,大家都坐,咱们开会了。”

大家各自找凳子围在饭桌旁边坐下。那个文质彬彬的本村姑娘找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拿出钢笔,打开文件夹放到两腿的平面上。

丁元英坐下说:“咱们人太多,大妈家里的院子小坐不下,这个会就在这儿开了。前些日子咱们把各种零零散散的条件都撮到一起过了过筛子,从大家的分析上看存在做点事情的可能。所以,咱们把这次会议叫做以组建北京格律诗音响有限公司为议题的预备股东扩大会议,预备股东会议为什么要扩大?因为公司与农户的关系需要大家知根知底。今天的会是拍板的会,会上说什么都行,会下说什么都不行,咬了牙印就要算数。今天咱们专门请了王庙村小学的赵丽静老师做会议记录,会后每个人都要审阅、签字,咱们将根据这个会议记录起草公司章程、制定工作计划。”

赵丽静腼腆地站起来向大家点点头示意,重新坐下准备记录。

丁元英说:“基于生成公司的背景和条件,公司将不以盈利为惟一宗旨,公司致力于王庙村的脱贫致富,将把自身的发展与拉动王庙村的经济联系起来。但是这一条不允许写进公司章程,将以第一个公司决议的形式确定下来,不允许把扶贫用做商业目的,因为社会对公司的好感也是商业好处的一部分。”

刘冰当即就嘟囔了一句:“天,做好事还得偷偷摸摸的,连落个名都不行吗?”

丁元英说:“这不是一个道德境界问题,是市场生存的法则问题。这种好感不仅仅是我们强行摊派价值观,也不仅仅是腐蚀我们自身的竞争力,更说明我们不是靠产品征服市场而是靠作秀混迹市场,这种违背商业属性的人文评价最终将葬送这个公司。”

吴志明举了一下手示意发言,然后站起来先冲大家憨厚地笑笑,说:“既然会上说什么都行,会下说什么都不行,那我就提个问题。公司借钱给农户添置生产设备,咱知道这是公司为咱好,咱也从心里感激。可就是有一样,咱农村是啥条件,人家城里是啥条件,咱技术、设备、人才、资金,哪一样能跟人家比?这要是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农户借的那些钱可咋还哪,那不是越扶越贫了吗?你就算是赖账,那公司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呀。”

丁元英回答:“只要农户挣不到钱就没有能力还钱,这是硬道理。公司选择了这种方式当然就选择了这种风险,不愿意承担这种风险的股东现在还有机会退出这种风险。”

叶晓明站起来问道:“丁哥,我冒昧问一句,那股东的前途在哪儿呢?”

丁元英说:“仅就这个公司而言,你们的前途就在这儿,就在王庙村。”

周国正的媳妇在一边捂着嘴“嘻嘻嘻”笑了起来,立刻招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周国正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低声训斥道:“这是开会,干啥呢你!”

周国正媳妇索性不捂嘴了,笑着说:“我知道是开会,可就是憋不住想笑。你说咱这穷村自己还不知道前途在哪儿呢,咋还叫人家城里人到这儿来找前途?”

一直没吭声的李铁军也开口了,说:“就是,咱王庙村有啥呀?”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丁元英身上,那么多目光交汇在一个点上,汇成了一个硕大的问号,人们的心态已经不仅仅是局限在寻找答案,更是在寻找信心和希望。这正是丁元英所期待大家提出的核心问题,也正是这次预备股东会议为什么要“扩大”的用心所在,会议完全在按照丁元英的思路和节奏进行。

丁元英习惯地点上一支烟说:“王庙村家家有房子,有院子,有剩余劳力。咱们把转变观念这些不容易摸着的词都放到一边,一竿子到底。现在王庙村就差一样东西了,公司之所以敢在王庙村下决心,是相信王庙村有这样东西。”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啥东西?啥东西呀?

丁元英说:“不怕吃苦受累。”

吴志明不以为然地说:“这叫啥东西呀,咱庄稼人要是怕吃苦受累,那不早饿死了?城里那些掏苦力的脏活儿累活儿,哪一样不是咱农村人去干的?”

丁元英把饭桌上的暖瓶放到地上,将杯子移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四支香烟,先用两支摆了一个平行的形状,两支烟的间距大概有十几公分,说:“生存法则很简单,就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忍是一条线,能是一条线,两者的间距就是生存机会。”他又把另外两支烟放在原来两支烟的外侧,间距扩大到20多公分,说:“如果咱们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咱们就比别人多了一些生存机会。市场的生存竞争非常残酷,胜负往往就在毫厘之间,两败俱伤你比他多一口气,你就是赢家。”

周国正这时插言道:“忍的这条线咱没问题,可是能的这条线就不一定了,咱一帮农民都能生产出来的东西,人家先进的技术设备更能生产,咱拿啥跟人家竞争?”

丁元英说:“根据咱的条件,咱不能和人家现代化的生产方式硬碰,得扬长弃短,拾遗补缺,学会夹缝里面求生存。咱们选择的产品必须具备几个特点,一是面向高消费阶层的高品质产品,社会总需求量有限,不足以承载现代化工业流水线,达不到盈利的最低批量生产基数。二是劳动密集型产品,一般的投资规模无法形成工业流水线生产。三是比较容易掌握和传授的技术,是人都能干,不是跟人家比技术,是比工夫,比劳动力资源和劳动力成本。四是可以分解加工的产品,每个农户都能利用家里的房屋和院子进行生产,不受场地条件的限制,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咱们在家里拼的就是不要命。这个市场夹缝虽然很窄,但是成就王庙村和几个发烧友是足够了。”

刘大爷点点头说:“听你这么一讲,是有点道儿了。”

周国正也似乎明白了一些,说:“是这么个理儿呀。”

丁元英收起烟放进烟盒,接着说:“咱们是在务农的基础上不出家门搞生产,生活、生产和务农一体化了,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农户的房屋、场地和闲置劳动力,没有基建和土地投资的包袱。生产体系旺销时可以快速启动,淡季时可以停产、限产,没有一般企业停产消耗的包袱。咱们不但得让产品在品质和价格上有竞争优势,而且得让整个生产体系具有很强的承受市场波动的抗击打能力,这样咱们就有可能比别人多一口气。”

吴志明一拍大腿说:“就是呀,咱本来就是靠种庄稼吃饭,它就是停产、限产又能把咱咋的?还能让庄稼飞了不成?”

刘冰说:“要死人家先死,人家死了咱就不用死。说白了就是这,你死我活。”

冯世杰跟在丁元英身边一直没说话,这时也感慨地说:“机柜、音箱和音箱架子的重头戏都在漆面处理上,全靠打磨上的功夫,真成一张砂纸打天下了。”

这时的会场气氛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沉闷了,渐渐活跃起来,大家的眼睛里都有了一种信心,下边的窃窃私语也多了。冯世杰拿起暖瓶把十几只杯子逐一倒上水,先给最年长的刘大爷一杯,接着给丁元英和欧阳雪面前各放一杯,然后再给大家分发。

周国正媳妇问了一句:“以后咱要挣很多钱了,还靠这个干法吗?”

丁元英喝了一口水说:“有了好条件,大伙儿就会琢磨更好的干法,那是后话了。”

李铁军问:“淡季的时候生产停了,那公司咋办?谁养着?”

丁元英解释道:“公司与农户不是隶属关系,不是雇佣劳动关系,不存在谁照顾谁、谁施舍谁的问题,纯粹是债权债务关系,是公司与农户之间平等法律地位的、平等互惠互利的商业合作关系。从法律关系上说,农户不一定必须把产品卖给公司,公司也不一定必须经营王庙村的产品,这取决于双方的利益需要和良好的人文背景。公司的风险系数肯定会大于农户,这就要求公司必须以不断开拓市场和完善服务来抵御市场风险。”

李铁军明白了,点点头松了口气说:“哦,原来不是让农户摊派。”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哄笑,冯世杰笑着说:“这摊派都摊成神经质了。”

丁元英也随着大家笑了,笑过之后说:“公司与农户协调立场、统一认识的事咱们就先扯到这儿,下面该谈股东出资的事,那得股东表态,就没我什么事了。”

四位股东相互看了看,还是冯世杰先发言了,说:“我是王庙村的人,这事也是我找丁哥来帮忙的,我实打实有多少拿多少,算上那辆车作价五万,我总共出十七万。”

冯世杰的话音落下,会场上鸦雀无声。

欧阳雪见叶晓明和刘冰没有马上发言的意思,就举了一下手示意发言,说:“我参加这事就三个原因,一是大伙儿请大哥操持这事,我相信大哥。二是这事有扶贫的性质,是积德的事。三是我出的那些钱是我能赔得起的数。我出一百万,但是得有个条件,公司的大事咱们可以商量,不过日常管理我做不了,一是不懂,二是没时间。如果大家同意我这个条件,我就算上一个。”

接着,刘冰举手发言,他窘迫地看了看大家,说:“我就有三万块钱,都出了。”

叶晓明说:“我也没啥钱,算上那些店里的货底我出七万。货底的事我跟丁哥和世杰都说过,他们也同意,能调换成乐圣旗舰套件的调换成套件,能调换成斯雷克功放的调换成功放,其它不能调换的就在公司调试音箱用,货底总共作价两万。”

丁元英说:“出资的事都表态了,下一个议题是股份和分工的事,你们谁谈?”

冯世杰拿出一个记事本打开看着说:“股份和分工的事这几天没少和晓明他们商量,今天就算定了。欧阳雪的股份是51%,叶晓明20%,刘冰13%,我16%。按这个计算,欧阳雪为叶晓明垫资万元,为刘冰垫资万元,为我垫资万元。欧阳雪是董事长,负责融资和决策,没有具体管理的分工。叶晓明是总经理,负责全面管理工作。我和刘冰就别副总了,具体工作根据不同阶段由叶晓明分配,让干啥就干啥。”

周国正媳妇又小声嘻笑了一句:“要全是老总,就一个兵都没了。”

丁元英说:“从现在起,格律诗预备公司就存在了。我向公司谈两个硬指标,一是明年3月注册公司、申请音箱专利,二是明年6月要发到欧洲十套顶尖级工艺的音箱和配套的机柜、音箱脚架。这两个硬指标不存在争取、尽量这些弹性词,而是必须。围绕着这两个硬指标你们该准备专利资料的准备资料,该向农户下订单的下订单。农户这边有三个硬指标,明年3月必须注册个体工商户,明年4月必须完成发往欧洲的产品,明年6月必须得有批量的产品进入北京市场。为此,农户添置设备、培训技术该干什么干什么。马上要入冬了,这个冬天是不要命的冬天。”

李铁军一拳捶在手掌上激动地说:“干吧!这时候不拼还等啥?”

周国正也说:“就算是拼死了,也比这半死不拉活的强。”

然而,就在大家群情激奋的当口,刘冰忽然说:“丁哥,我有个问题。欧阳小姐能给公司投资我们都很感谢,我说的话没有半点针对欧阳小姐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丁哥为什么不直接投资?我们还是觉得丁哥投资心里踏实。”

丁元英淡淡一笑说:“不论我现在有没有钱,也不论我以后在不在古城,单从资本的意义上说,丁哥的钱和欧阳小姐的钱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家心里谁都明白,但是谁都不会说出来,都抿着嘴笑。周国正唯恐心直口快的媳妇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人,所以眼睛一直盯着媳妇,硬是把媳妇逼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叶晓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就笑笑说:“其实刘冰没别的意思,就是丁哥为这公司忙活了半天反倒没丁哥什么事了,看不出丁哥图什么,心里不踏实。”

刘冰连忙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丁元英像老朋友唠家常一样说:“我能在这儿说话是你们给我的面子,你们请我说我就多句嘴,你们不请我说我就闭上嘴。我的作用是把你们撮合到一起,建议一种市场经济的生存观念。说到图什么,先假定我是骗子,然后你们摸摸口袋里有没有值得骗子惦记的东西,如果没有,咱们就放心了。扶贫是个好名字,但是扶贫的不是我,是你们,是你们的人和你们的资本。我图什么呢?你们请我说话,说明我的话对你们有用,我就臭显能能了。”

一句“臭显能能”把大家说得都笑了。

丁元英说:“如果大家没有人再提问题,咱们就可以散会了,散会前每个人都看看会议记录,如果记录属实就签上名字和日期,咱们就根据这个制定章程了。”

赵丽静把三张记录交给丁元英,不好意思地说:“写字太快,有点潦草。重点内容都记下了,不是很全,写字的速度跟不上说话。我的名字已经签上了,让他们再看看。”

丁元英看了一眼说:“挺好。谢谢你,谢谢!”然后把记录递给刘大爷,说,“刘大爷您岁数大,您先看。”

刘大爷说:“看啥呀,这还能有假?”说着跟赵丽静要过钢笔,在记录末端的空白处极生疏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接着,其他人有的看看,有的没看,依次都签了名字,把最后的那页记录的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签字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次会议内容的见证。

叶晓明最后一个签字,签完字把记录交给丁元英,有意无意地笑着说:“丁哥一来,我们哥儿几个的前途就有救了。”

吴志明随即补上一句:“王庙村的前途也有救了。”

丁元英是惟一没有签字的人,他随手把记录交给欧阳雪,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有了这种想法,就已经没救了。”

叶晓明和吴志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甚至还以为这是丁元英爱听的一句话,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只能尴尬地望着丁元英。

丁元英站起来说:“散会前,咱们特别针对这个有救没救的事再絮叨两句。咱们翻开历史看看,你从哪一行哪一页能找到救世主救世的记录?没有,从来就没有,从来都是救人的被救了,被救的救了人。如果一定要讲救世主的话,那么符合和代表客观规律的文化就是救世主。这话在这儿讲有点转文了,具体到咱们当下这事,就是认准市场,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罪,做别人做不到的成本和质量。这个,就是你们的救世主。扶贫的本质在一个扶字,如果你根本就没打算自己站起来,老天爷来了都没用。好了,散会。”

格律诗公司预备股东扩大会议就此结束。

散会之后时间就接近中午了,丁元英考虑到维纳斯酒店中午上人的高峰需要欧阳雪回去照顾生意,自己也要回去起草《公司章程》,就和欧阳雪先一步离开了王庙村。

欧阳雪驾车出了村口,问道:“大哥,由着他们买设备,资金会不会失控呢?”

丁元英说:“设备不能当钱花,农户生产、公司销售,利润双向透明,坑跑了你们或负债过高都不符合农户的利益,叶晓明和冯世杰他们会比你更关心这个问题。”

欧阳雪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会开饭馆,对别的生意一点不懂。”

丁元英把车窗摇下一道缝,点上一支烟说:“会议记录放好了,将来有用。你回去把抵押借钱的文件做好,只把担保人和债权人该签字的地方空着就行。这个会下来农户就动起来筹划设备了,很快会有一个用钱的高峰期。”

欧阳雪说:“冯世杰他们的钱加起来有20万,可以先应应急。”

丁元英笑了,说:“你的钱不打头阵,账上一分钱也跟不进来。”

欧阳雪明白了,点点头说:“人家得探探虚实,也在理。”

从这句话以后停了好久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欧阳雪只顾着开车,丁元英不声不响地抽烟,谁也没有在意这种沉静。丁元英那支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了这个情况,他把烟头放进汽车烟灰缸里,推上烟灰缸问道:“怎么没声了?”

欧阳雪说:“等着大哥训话呀。大哥,中午小丹不在,你就在店里吃点吧,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去,吃完饭我把你送回去。”

丁元英说:“不用,我一去就耽误你照顾生意,你把我送到小吃街就行了,我去吃碗山西剔尖儿,再来碗不要钱的面汤,比吃你们的大餐自在。”

欧阳雪笑了笑,没再坚持,说:“大哥,咱们是闲聊,你要是不嫌我罗嗦,我跟你絮叨絮叨我和小丹的事。”

丁元英说:“能说的你就说。”

欧阳雪说:“以前我和小丹两家住邻居,两家都是一个女儿,也都是父母离婚,有点相似的地方。但是……这一但是就不一样了,我是父母两头都嫌我累赘,母亲去哪儿了到现在都不知道,父亲又娶了个新老婆,我就成了儿歌里唱的那样,就怕爹爹娶后娘啊,有了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吃面我喝汤啊……”说到这里欧阳雪禁不住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而这笑里又隐含着几分心酸。

丁元英没有笑,继续抽着烟。

欧阳雪笑过之后接着说:“那时候我喜欢到小丹家去玩,因为我一去小丹的母亲就给我拿好吃的,后来她们出国了。我12岁那年离家辍学,跑到马道街的一个小饭馆给老板娘磕了八个响头,脑门都磕出血了,老板娘不落忍给了我个择菜扫地的活儿,晚上饭馆的几个板凳一对就当床了。后来我自己摆馄饨摊儿,开小吃店,一天到晚拼了命地挣钱,就为在人堆儿里也能有个模样。”

丁元英点点头说:“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欧阳雪说:“我和小丹算有缘分,本来她家里是让她去上海读高中,可她不愿意跟她父亲在一起,就回古城读寄宿学校。当时我的小吃店就在寄宿学校附近,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同学吃饭,我听到有人叫小丹的名字,上去一问,还真是她,这才知道她是一个人在古城,以后我就常去看她,学校的伙食很单调,我就经常做点好吃的给她送去。”

丁元英说:“原来你和小丹还有这么一段。”

欧阳雪看着前方的路,提速超过了前面的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然后问:“大哥,你知道维纳斯酒店是怎么开起来的吗?”

丁元英说:“我只知道酒店的投资里有一部分资金是玫瑰园的房屋抵押贷款,其它的不清楚,但至少小丹的母亲同意这件事,因为房屋抵押贷款绕不开房屋产权人。”

欧阳雪说:“当时我有个在黄金地段开酒店的机会,就是缺资金,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北京找小丹,小丹跟她母亲做工作促成了房屋抵押贷款。本来这钱说是借的,我是怕做赔了还不了钱才把她硬拉进股东,当时小丹正在读大学,根本没有经商的心思,我跟她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一点都没底。小丹心里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捅破这层纸,一直给我留着面子。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

丁元英说:“小丹和她母亲能这样做,也是缘于对你有信心。”

欧阳雪说:“我忘不了这事不是因为小丹帮了我,是因为她尊重我,是因为她让我知道我也可以有面子。我为什么拼命挣钱,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面子。我没亲人,也没什么文化,不管小丹将来是留学还是当律师,我都希望她别退出这个店,有个事连着我就有个伴儿,遇事有个商量心里就有个着落。”

欧阳雪语气平静地叙述着,那种平静更让人感觉到一种苍凉和感动。丁元英这时才真正理解了欧阳雪为什么会对芮小丹的去留问题如此敏感,因为那已经超出了一般朋友意义的友情和理解,那是一种精神和亲情的需要。

欧阳雪说:“我很佩服小丹,一点不娇气,胆子大主意也大,如果从办事上你根本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小丹但凡贪慕点虚荣,凭她家的条件不会是现在的这种日子。”

丁元英说:“就因为她胆大主意大,所以她的将来不会让我去打算。”

预备股东扩大会议结束之后,大家在麦场送走丁元英,然后围着宝马车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快到吃午饭的时间才渐渐散去,叶晓明、冯世杰、刘冰3人回到冯家。冯母已经把饭做好了,是烙饼、小米稀饭和几个炒菜,3人围坐在堂屋的饭桌旁边吃边聊。

冯世杰从柳条馍筐里拿了一块烙饼咬了一口,笑着说:“真没想到蹦出一辆宝马,刘冰开上这车到大街上兜一圈儿,这谱摆大发了。”

刘冰摆摆手说:“我是开车的,叶总是坐车的,是叶总的谱摆大发了。”

叶晓明低头吃饭,沉思了一会儿问:“世杰,今天做会议记录是怎么回事?”

冯世杰说:“我也不知道,丁哥让找个人做记录我就找了。”

叶晓明思忖着说:“折腾了半天,人是咱古城的人,钱是咱古城的钱,丁哥还是没出一分哪。咱们要是按他说的去做,真做砸了谁担责任?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现在反倒成了他光脚咱穿鞋了,玩得真高。”

刘冰立刻警觉地问:“那……咱的资金什么时候到位?”

叶晓明想了想说:“欧阳雪是大股东,是董事长,咱办事得多看着点她的脸色,咱们跑得太靠前会不会让董事长不高兴呢?”

刘冰说:“咱让丁哥把这辆车入股进来,这车就算不是新的,也得值个几十万吧。”

叶晓明说:“晕!就算轮得着你坐,入了股咱就得把车钱分摊出来,你是坐得起还是养得起?用丁哥的说法,这叫强行摊派高消费。再说,这车并不是丁哥的名字。”

冯世杰说:“晓明……”

刘冰立刻用手指敲敲桌子笑着说:“叫叶总。”

冯世杰也笑了,点点头说:“叶总,咱这么猜疑合适不合适?咱们到底是请人家帮忙还是成心找个冤大头坑一把?别管丁哥从哪儿拉来的资金,总之是拉来了。欧阳雪是好糊弄的吗?糊弄个十万八万的还可以,100万哪,搁谁身上谁不得掂量掂量?至少她得相信丁哥是实实在在帮咱们干事。就说这辆车吧,这车要是咱的咱舍不舍得这样拿出来用?”

刘冰刚喝下一口稀饭,放下碗说:“就是,就是。”

叶晓明抬眼看了看刘冰,不满地说:“就是什么?今天你当着那么多人说只有丁哥投资心里才踏实,你以为别人都听不出来吗?”

冯世杰说:“算了,算了,说点正事。那依你之见咱还干不干了?”

叶晓明纳闷地说:“这叫什么话,有点疑问就不干了,干了就不能有疑问?我见丁哥第一面就看出来他是高人,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冯世杰说:“那当然,所以选你当总经理。”

叶晓明也觉察到这样闲扯下去没多大意思,就问:“世杰,你在村里泡几天了,你估计农户买设备需要多少钱?”

冯世杰说:“我跟他们几个合计了一下,台锯、立铣机、旋床、车床、抛光机……加上翻砂、喷漆、跑电路这几块,怎么也得20万出头了。”

叶晓明说:“这事得严格把关,对农户报上来的单子咱们得到商家亲自看货,亲自谈价格,既不能贪图便宜买烂货,也不能花冤枉钱不实用。”

冯世杰说:“这事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叶晓明接下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咱们办公司,你的店怎么办?”

冯世杰说:“我和表弟商量好了,把店承包给他,这两年他在店里干得不错,业务也熟了。你放心,我绝对一门心思搞公司,我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叶晓明喝完碗底的稀饭,放下碗筷拽一节餐巾纸擦擦嘴,笑道:“谁是高人?其实丁哥并不是高人,我更谈不上,真正的高人是冯世杰,丁哥也是世杰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王庙村要真是脱贫致富了,没人会记得丁哥,他也不可能为这点事呆在古城。世杰可是本乡本土的功臣,报纸上吹乎吹乎,那就红了。”

刘冰急忙插言道:“没准儿还能混个乡长当当呢。”

冯世杰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指着缭绕的烟雾笑着说:“我已经被你们吹得像那股烟儿一样飘起来了,我要是当了乡长,给咱们弟兄一人批两亩地,咱也盖个乡间别墅住住。”

刘冰陶醉地说:“我盖乡间别墅的时候得按最hi-fi的标准亲自设计一间听音室,摆一套八台后级的纯甲类胆机,专门在外面墙上挂一台变压器,邀请道上的大烧家来切磋,来一个震死一个。那时候有钱了,不用工作,衣食不愁,就是听听音乐、会会朋友,高雅得不得了,一进唱片店老板就知道爷来了,只有咱看不上的,没有咱不敢买的,谈古典、谈大师没咱不知道的。”

叶晓明看看手表说:“你醒醒吧,该出去操练了。”

刘冰伸手按住叶晓明,余兴未尽地说:“别别,再畅想畅想,多过瘾哪!”

叶晓明和冯世杰都禁不住“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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