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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娶你。两百年前,沈清轩说。
季玖不会说,季玖只会话里有话的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不早点带我走。
今日,柳延说:我要娶你。
伊墨怔怔站着,忽地眼前闪过一抹红,艳丽的红色仿若鲜血,有着摧枯拉朽之势,遮天蔽地而来。即使明知那是什么,伊墨却失去了闪躲的能力。
红色盖头罩住了他。
柳延望着仿佛嫁娘一样的人,微微笑了,隔着红色盖头,低声喃喃,重复又重复:我要娶你。
一千九百多年前,人类还没有来得及蔓延蚕食到极东之边,山林土木都是原始的样子,不曾遭到开荒耕种的威胁。林鸟飞翔在树荫里,叽叽喳喳,啄食野果。狡黠的兽类们在低矮的灌木里隐秘穿梭,寻觅猎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条小蛇,出生在厚厚的腐叶层下面。
它与其他的蛇没有什么不同,饥饿时会上树吞食鸟蛋,也会用尖利的牙刺入猎物的血肉,用剧毒腐蚀它们的神智,用以果腹。
如果没有意外,用不了多少年,它的寿数一到就会变成白骨,血肉用以滋养山中其它生物。
在它的生命还没有行进到一半的时候,人类的到来却让它生命的轨迹发生了不可更改的扭转。
山下的刀戈之声意味着许多生命以鲜血滋润大地,死去的怨灵们集结成魔。
新魔的诞生意味着人类的浩劫,所以,山林里来了两个道人。遇到了冬眠结束,活动着僵硬肢体出洞的小蛇。
一点仙酒,蛇变成了妖。不需要启发性灵,不需要日夜修炼,它好运的有了长长的寿命,生命步入新的旅程。
一千多年,他在山中修炼,也在人间辗转,因一副好皮囊,与媚妖艳鬼,或人间女子,也都有过亲密无间的机会。肢体纠缠的感觉与雌蛇交欢并无不同,扭结在一处,互相敞露以性口器衔接。也听到过各式的情话,情意绵绵的,温柔婉转的。最后在他耳边,什么都没留下。
他本来就是蛇,冰冷冷的,浑身布满坚硬的鳞甲,有了道行更是外力不摧。普通的刀枪伤不了他,泛滥的情话也打不动他。也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才会被仙家看中。
寻常禽兽们修炼成妖,心心念念,到了最后无一不是招惹麻烦。唯他连成妖都不是自主意愿,所以,连麻烦都懒得去招惹他。
做蛇时,他尚有果腹之欲;成妖后,他反而无事可做。
枯守着日出月落,看着春夏秋冬更迭,没有笑,亦无泪。
再美的景色他都阅过,再美的人他都见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与传奇,他都听过,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与他来说,这一年与前一年与后一年没有不同,将来与现在与过去,重叠成一。
生命成了漫长的,不知何时是尽头的黑白色。
睡觉成了他常常做的事,连功德都懒得再积攒,别的妖静心修炼千年就可成仙,而他修炼了一千六百多年,还是一只蛇妖。
而那个下午。在他又一次结束了近百年的沉睡,化了原形晒太阳的午后,他遇到了一盏热茶,遇到了泼他热茶的那个人。
那个人,遇了蛇。
——我与你殊途同归,可好?
第一次欢好前,那人说。
他是妖,出生的地方已经在记忆里化作一道模糊的剪影,归途也在耗掷的光阴里成为不可触及的名词。
许许多多年月里,他经历过的人都消散在尘埃中,没有人能与他同生,也无人能与他并肩,更无人能与他共死。
最后只留下他自己。
而坐在轮椅上,清瘦孱弱的人,却道:我们殊途同归。
伊墨静静站着,眼前的大红盖头让世界变成了鲜红。
宛如流动奔涌的鲜血,蕴着蓬勃的生命力,鲜活生猛的灌入他的身体,转化成生存的动力。心口有一股一股的酸涩,眼眶里却潮湿起来,仿佛枯竭的生命被催化,汁液丰沛。
“傻子。”盖头后面,伊墨的声音响起,淡漠的语气掩去了所有情绪,问他:“为什么要娶我?”
“要和你在一起。”傻子柳延在盖头前面站着,认真回答他:“沈珏说,拜了天地成了亲,我们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不分开。
傻子没有才学,不会舞文弄墨,不能作画,亦不能吟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即使他努力教过。教了很多次之后,漫卷纸上,也只有歪七扭八的满满两个字:伊墨。
两百年前,这人说:我们殊途同归。
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他漫长生命里,听到过的最美的情话。所以抱在一起时,会觉得安谧。进入他时,会觉得安心。
仿佛黑白色的人生被扎进一根不可拔出的钉,那颗钉子带来了缤纷颜色,并将这些色彩牢牢的固定在他的世界里,从此无法割裂。
伊墨抬手,摘去了头上的红盖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娘的物事,不过此时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两张折叠的纸。
纸张洇染着光阴的黄,也不知随身藏了多少年,没有人见过这纸张,这些年连柳延都没有见过。所以看见他取出来时,好奇的睁大了眼。
伊墨小心的了其中一幅,那本是一幅画卷,被人焚化成灰,又被他施法复原。
的画卷上,柳延第一眼看去就是:红。朱红品红石榴红,绯红桃红海棠红,胭脂红绛紫红朱砂红,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层层相叠,依次铺展。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就是这样的配色,也不知要花多少功夫,这漫卷铺展的各异花瓣,也不知要多少心血,才能描画。
花海中间,是两个男人相叠的身躯。
无一根棉丝的拥在一起,上下交叠,上面那人即使只是背影,柳延也一眼就认出是伊墨。下面那人,浑身布满桃花,有枝有蔓,大朵大朵桃花缠缠绵绵的在他身上绽着,躺在花海里仿佛与花海融为一体,微仰着头,半眯着眼,抬起的一只腿,勾在伊墨腰上。
柳延震住。
伊墨指着那画上题字,轻声道:“这是我的故乡。”
说着,伊墨又另一张画卷,那是一座孤坟。坟前立着碑,碑上没有署名,坟茔旁立着两根白幡。
伊墨低声道:“我却让你两世,以此为故乡。”
说着垂下眼,眼中似有水光闪过。
柳延痴痴望着那画,虽不大懂,却也心中悲恸,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悲伤至极。眼眶瞬间通红,傻傻的立着,眼中泪珠一滴滴砸下来。
许久,伊墨才重新抬头,问柳延:“即使你的故乡是孤坟,还要娶我吗?我是妖。”
柳延的视线闻声从画上挪开,望着他的眼,哽咽着问:“我娶你,你嫁吗?”
伊墨没有说话。
柳延哭着,又问:“我娶你,我要娶你,你嫁不嫁?”
伊墨知道柳延一定会这样说,因为他傻,因为他是沈清轩的转世。虽然每一次转世都会有所不同,但不同之处也只是那个灵魂的侧面而已,就像季玖问过的“好就是沈清轩不好就不是了吗”一样,好不好他都是他,傻不傻他都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这个世上不会有这样的灵魂了,即使饮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失去一切记忆,经过不同人生,到最后对他都是一样的。
不论自己有多过分,都会被轻易原谅;不论自己付出的有多苛刻,都能给予丰厚的回报。
这个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温柔又狠辣,决绝又缠绵,像利刃一样锋利,也像海藻一样柔韧。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灵魂了。
虽然知道他会这样说,但听到这样的回答时,伊墨还是有一种微妙的仿佛救赎一样的感觉,他看到对方湿润的眼膜上有一个小小的自己,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在那层湿润的薄膜上。那层膜仿佛也罩在自己心头,而后一点点将那温柔的水液注进心里。
他一个人已经走得太久了。茫然而麻木的活着,茫然而麻木的接受了这个灵魂,不知不觉深陷其中。失去以后才仿佛被针扎过一样,麻木之外有了别样的感觉,仿佛遗憾与疼痛。
然而苏醒的只是一小块,更多的麻木还在寻找与追逐,看着他再次去死,再次寻找,再次陪伴。
寻找的过程里也仿佛渐渐醒过来,渐渐不再麻木,而是无望。
不知道这样的追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遗憾。
现在却不一样了。
伊墨倾身,嘴唇凑到柳延耳畔,低声问:“傻子,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柳延被他突然转开话题,也不懂的扯回来,老老实实答:“想。”
却没有料到,伊墨顿了一下,却轻声道:“我也想你。”
他的声音如他的体温一样,始终是凉的,低沉中透着一股薄凉,却叫人听过一次,就再难忘记。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凉薄的被动接受他人供奉。
从来不说情话。
这样的习惯,似乎被打破了。
也或许,很早很早,两百年前时,固守的习惯就已经有了裂痕,两百年的光阴让裂痕逐渐扩大,如蛛网一般密布在他的堡垒之上,只需要一点契机,他的堡垒,就化成了齑粉。
其间也是一个,赤子般的灵魂。
柳延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涕泪交加,哭的像个水人一样,扑在他身上,一边摇晃着一边撕心裂肺的喊:我想你。
伊墨伸手搂过他,低声重复一遍:“我也想你。”
哭着的柳延委委屈屈的,混乱的述说自己的想念,一边不断的道:“伊墨,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说了很多遍之后,抱着他的人终于回应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柳延的嚎啕骤然停顿下来,嘴张的大大的,像是没料到会真的听到这句话一样,满脸的不知所措。
他脸上哭的乱七八糟,张着嘴看起来傻得实在不像样子,伊墨望着他,却微微笑了,叹着道:“我也喜欢你啊……”
冲击一次比一次大,柳延的脑子似乎也在这样的冲击下恢复了部分灵敏,立刻抓住了话题的尾巴,道:“那你嫁给我,我们成亲。”
伊墨伸手抹着他的眼泪,又替他收拾了鼻涕,将那张脸拾掇干净了,才笑了一下,道:“好。”
“啊?”
伊墨说:“我嫁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伊墨的笑容由浅至深,真真正正笑了起来,释然而完满的笑容。
他原就俊美无俦,真正笑起来时,柳延看傻了眼。痴痴望着,眼底的爱慕不懂得掩藏。
傻子在他的笑容里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伊墨却敛起笑容,抚着他的脸道:“傻子啊……”似在感叹,感叹中眼底若有所思,仿佛在想着什么,许久,那些情绪都消失不见了,伊墨的眼睛又恢复了寂静,却不再冷漠。
“我去办点事。”伊墨淡淡道:“你在家等我,回来后我们就成亲。”
说着亲了亲他的脸,再次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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