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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丞相府。
盛安公公宣完圣旨,赶忙伸出手去,一把便将面前跪着接旨的林丞相给扶了起来,喜气洋洋道:“恭喜大人,恭喜林大小姐!”
然而,与他眉开眼笑的神色相反,林府中人却并未显得多么开心,反而隐隐有些愁云惨雾似的气氛。
林相的神色微滞,勉强露出个笑容,伸手给盛安塞了一只荷包,低声说:“此番有劳公公前来宣旨……可臣隐约记得,九公主殿下不是方才八岁?年岁未满,如何能入得上书房读书?”
盛安不动声色,手上却悄悄使了个巧劲,将荷包原封不动地推回林相手里,乐呵呵道:“九公主天资灵秀,颖悟绝伦,陛下有意培养,便开恩允了殿下提早入读上书房。这可是咱们天承的头一例呀!”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停,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大人为国尽忠,林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才华横溢;陛下看中这些,所以才钦点大小姐去做九公主的伴读……奴才斗胆,多嘴提醒一句:大人可千万要好生应对此事,方才不负陛下皇恩浩荡啊。”
话毕,他也不多留,便领着一众来宣旨的内侍,转身浩浩荡荡离开了林府。
听了盛安的嘱咐,林相站在原地半晌未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良久都一直沉默不语。
林夫人走到他身边,满脸忧虑之色,喃喃道:“九公主,怎会是九公主……宫里传闻她暴戾成性,惯爱胡作非为,漱容这一去可怎么得了?”
林相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向不远处亭亭立着的大女儿,沉声问道:“漱容,你如何看?”
听到父亲的问话,林漱容略略抬眼,瞳色既幽且深,纤长睫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洒下阴影,端的是一派绝色脱俗。
她顿了顿,正要开口,身旁却传来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愤懑道:“还要怎么看?京中百姓都说那九公主不学无术,竟比好些富家子弟还要纨绔,怎配让姐姐去给她当伴读!”
林相眉头一皱,厉喝道:“林珣,不得无礼!”
次子林珣别过头,不屑地“呸”了一声。
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林相还欲继续训斥,但话未出口,林漱容便先父亲一步,平静地冲弟弟说道:“阿珣,平日教你的礼义都学到哪里去了?”
林珣一愣,下意识缩了缩头,“我……”
“下午不许练武,加罚一页《礼记》的帖经,交予我亲自批阅。”
林漱容淡淡说完,不再看她苦瓜下脸的弟弟,而是转向一旁,朝父亲行了个礼,语调温婉道:“依女儿之见,正如盛总管所言——应当由我尽心陪侍九公主读书,方能不负皇恩浩荡。”
林相一愣,对上大女儿沉静的视线,神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直过了半晌,他才冲林漱容微微颔首,认真嘱咐道:“不论如何,也要保护好自己,万不能任由宫里的人给欺负了去,漱容可明白?”
“是,”林漱容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女儿自然明白。”
……
明昙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已经被锦葵从床上扒拉了起来,开始洗漱穿衣用早膳,准备前往上书房上课。
明昙一路哈欠连天,困得要死,直到站在了金瓦红墙的学堂大门口,她才终于伸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问:“就是这儿?”
“是,请恕婢子不能陪您进去了,”锦葵福了福身,“秦先生要辰时才到。公主到殿内挑一张合意的桌子,等上一会儿便可。”
明昙点头,朝锦葵挥了挥手,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长长的台阶。
她右手拎着书箱,左手推开殿门,其中传来的嘈杂声顿时一静,几个孩子从自己的位置里抬起头来,神情各异,齐刷刷望向站在门口的明昙。
后者挑了挑眉。
她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结果竟然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
上书房里环境清幽,下人们一早便给屋子熏了淡淡的沉香,明昙跨进殿内,木制地板被踩踏出清脆的足音,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等她走了好几步,坐在最前排的一个俊秀少年才猛的醒过神来,赶忙起身,冲明昙招了招手,和气地说:“九皇妹来了?秦先生昨日亲自交代过,你的位置在这里,且到皇兄旁边来坐吧。”
明昙眨眨眼睛,朝少年露出个甜甜的笑,也十分客气道:“谢谢五皇兄。”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婉贵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九皇妹客气了。”明曜从位子里走出,几步来到明昙身边,作势要去帮她接过手里的书箱。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娇声娇气的女孩嗓音,登时打断了明曜的动作。
“五皇兄!你干嘛对她这么好!”
明曜一顿,转向说话的女孩,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四皇妹……”
明昙瞥了瞥,这人她也认得,四公主明晓。
而旁边正瞪着自己的男孩,则是明晓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四皇子明暄——两兄妹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才招惹过明昙的崇乐宫之主,宁妃娘娘。
“五皇兄,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个坏丫头整天横行霸道,欺压下人,整个宫里都没人会喜欢她的!”
明晓瞪着明昙,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尖声嘲讽道:“我可是听说了,九皇妹经常随意打杀宫人,为主不慈——前些日子还刚刚杖杀了一个御花园的宫女,引得人家妹妹冒死也要给她下毒,就是为了亲手给姐姐报仇!”
“四皇妹,不可胡言乱语!”
“我哪有胡言乱语?”
明晓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怒气冲冲,拍案而起,指着明昙的鼻尖就骂道:“我母妃的大宫女被她打了个半死,站都站不稳当,差点就丢掉小命,这是我与我皇兄亲眼所见!——别看她小小年纪,竟然心狠手辣至此,简直是如同夜叉转世——我才不要与这种人在一间屋子里读书!”
这话说得简直是口无遮拦。
作为生母地位更加尊贵的五皇子,明曜脸色阴沉,刚要厉声训斥,身边的小姑娘却把书箱一扔,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登时吸引了屋中众人的目光。
明昙袖着手,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盈盈,慢吞吞道:“不要和我一起读书?”
明明这个九公主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但明晓的气势却反倒显得弱了三分,无端感觉心下有些发冷。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又猛然察觉不对,于是赶忙重新恢复张牙舞爪的凶状,恨声说:“是你不配!”
“哦……”
明昙轻轻颔首,唇边笑容愈发加深。
“既然这样,”她歪了歪脑袋,嗓音甜美得像在撒娇,可说出的话语却毫不客气,嚣张肆意,“那就请你滚出去啊。”
明晓被骂得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又勃然大怒,“你竟敢——”
然而,还不等她第四个字出口,明昙便骤然沉下了面色,冷笑开口打断道:“父皇夸奖我聪明伶俐,敏而好学,命我到上书房奉旨读书;可你身为子女,却满口谩骂,认为我不配在此,难道……”她眯起眼睛,厉声质问,“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想要抗旨不遵么?”
此言一出,不光明晓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就连明曜脸上都有了些惊讶神色。
只需三言两语,便给对方扣了个“抗旨”的大帽子下来……果然是传言中飞扬跋扈的九皇妹。
眼见明昙神情冷然,一向对自己温柔的五皇兄也沉默不语,明晓顿时又气又怕,有些慌张的转过头,下意识寻求起亲哥哥的帮助。
“皇兄,她……她血口喷人!”
四皇子明暄到底年岁稍长,又是男孩,比他不禁吓的妹妹要沉稳一些。
之前不肯说话,是为了端着身份;但眼看明晓被唬得弱了气势,他也不好继续保持沉默,只能站出来给妹妹撑腰,斥责道:“明昙,你身为幼妹,怎能如此目无尊长?还不快向你四皇姐道歉!”
不过,即使明暄摆出了皇兄的架势,明昙却依旧半点都不怵他,立刻反唇相讥:“我目无尊长?四皇兄说话当真有趣!若你今日出门时不曾忘带脑袋,那也应当还记得,方才究竟是谁率先出言不逊的吧?”
“你!明昙,你怎敢这样与皇兄说话!”
“我有何不敢,”明昙微微扬头,语气轻蔑道,“《礼记》有云,‘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你兄妹二人上无谨遵君令之意,下无友爱弟妹之心,不守孝悌、不知礼义,实乃书中所述之禽兽也!”
宁妃出身高门,在宫中颇有地位,明暄和明晓两兄妹也是在阿谀奉承中长大,何尝受过这样直白的痛骂?
二人当下就变了脸色,明晓更是气得从桌案后头跑出来,不顾明曜的阻拦,口中一边骂着“贱人”,一边抬手就要往明昙脸上招呼过去——
“住手!学堂之上,怎容喧哗,都给老夫肃静!”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把明晓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回身望去。只见秦先生正满面厉色,负手而立,冷声质问道:“四公主,你这是在干什么?”
明晓怔了怔,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猛的将手缩回身后,嗫喏着说:“我……我……”
“哼,老夫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秦先生年纪虽大,气势却不弱,他将这几个天家贵胄细细打量了一番,愠怒拂袖道:“还请四公主加习一篇大字,明日上午交予老夫审阅罢。”
对上这上书房的老师,明晓原本张狂的气势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不敢违命,只得垂头丧气道:“是,先生。”
天地君亲师。即使贵为公主,她也是不敢轻易在秦先生面前造次的。
更何况,秦先生的来头也实非一般。他曾任翰林院掌院一职,学识渊博,名冠朝野,五年之前乞骸骨不成,又嫌翰林院太过劳累,于是便自请为太师,转至上书房教书,自此成了皇子和公主们的老师。
皇帝对他十分赏识,也敬重得很,是以这些殿下们也明白斤两,都不敢冒犯了秦先生。
不过,既然在朝做过官,秦先生也自然是个有分寸的老师。
譬如这次,明晓的巴掌都快打上来了,结果也只是罚了篇大字而已,真可谓不痛不痒。
明昙撇了撇嘴,不着痕迹地耸耸肩。
也罢。反正她骂爽了,还没挨罚,这波怎么算都稳赚不亏。
正这么想着,明昙懒洋洋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莲步轻移,微微侧身,从秦先生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抬起眼来,勾起一抹淡笑,与明昙目光相接之际,竟叫后者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当场。
既如班姬续史之姿,又似谢庭咏雪之态。
她只需站在那里,便已足够风华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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