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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转眼便过,很快到了十五上朝的日子。

明昙接连数日挑灯夜战,跑了无数趟禁军军营,这才收集到足够的数据和资料,将它们整合成了一篇《对禁军操练之法的严苛性研究与改良对策》。

单看题目就十分直观,充斥着浓郁的学术气息。

当天清晨,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拎着这篇足有数页的报告前往太极殿,在门口亭亭一站,登时便引得无数官员皱紧眉头,跑得离她八丈远,压低嗓门窃窃私语起来。

“诶,各位听说了吗?九公主这几日可没闲着,往禁军军营跑了好几趟!啧啧,这是铁心要和二皇子殿下杠上了啊……”

“不过一件小事,居然也值得这般费心,果然是年纪太小,妇人之仁呐。”

“哼,依老夫看,那个姓耿的指挥使也是昏了头,竟会同意让她到军营里走动……唉,真是糊涂,女子能对兵事有什么高见?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诶诶诶,李大人,您离得近些,可看到九公主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嗯,臣看到了,上头写着不少字呢!不过却不是奏疏,倒像是几页……作文章用的白麻纸?”

“文章?这……呃,带文章上朝做什么?”

“好了好了,诸位同僚,咱们何必管她又弄出了些什么花样?殿门已开,还是快些进去,少管闲事才对……”

待无数或嘲讽或茫然的目光从手上掠过后,明昙勾唇一笑,转过身去,也随着人流一起跨进了殿中。

……

漫长的早朝已经到了尾声,那些嘴皮子最为厉害的言官们也逐渐偃旗息鼓。

终于,当何御史上奏完毕,退回队列中后,皇帝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面上则仍然威严道:“可还有本启奏?”

话音刚落,只见全程都一语未发的明昙忽然上前一步,手中未执笏板,反倒拿着一卷麻纸,朝龙椅的方向恭敬道:“儿臣还有事上奏。”

皇帝眼睛一亮,忙道:“何

事?”

“仍是前几日戴大人所奏的京中禁军一事。”

明昙微微一笑,分毫不在乎落在身上的各异目光。

“前些日子,儿臣带人到军营走访了一番,发现果真有不少士卒身体不适……于是,便请耿指挥使引见了那位看诊的医师,细细询问后,方才得知,士兵们所患的病症,正是由于操练辛劳、过度拉扯筋肉所致。”

“据医师所说,这种拉伤虽看着无恙,但皮层之下,血肉之间的筋膜却已经接连撕裂,就连骨骼都会受到损伤……如果得不到妥善的医治和休息,那么疼痛便会加剧,肢体也会日渐劳损,最终导致僵硬、无力,再难如常人这般行走站立。”

听完这番详尽的描述,众人竟都觉得自己的腿脚在隐隐作痛。

不少好事者还下意识看了一眼明景,果见后者神情动容,感同身受般地低叹一声,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之色。

人人都知道,三皇子殿下在前往百草谷医治之前,曾患有十分严重的腿疾,也是无法行走站立……

想起这茬,不少人都瞬间顿悟。

九公主会对那些兵卒如此上心……想来,是有她兄长三皇子的原因在内吧。

——儒家最重孝悌。

几名站在钟禾身后的大臣对视一眼,不由微微颔首,眸中闪过几分真心的满意之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九公主果然是位仁善之人呐。

不过,还没等他们感慨多久,不远处便又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嗓音,正是二皇子明晖。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怎会轻易便使人手足衰惫?”

他也站在最前一排,却和明昙相隔有些距离,缓声说道:“即使是我等平常之人,有时过度劳累后,也会觉得肢体酸痛难忍、疲软无力,但只要休养几日便会转好,可见此疾不顽。小九又何须在此危言耸听呢?”

明昙捏着纸张的指尖下意识紧了紧。

从某些程度上而言,她确实是在危言耸听。

肌肉拉伤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只要得到充裕的休息,的确可以在几日之内

完全恢复……

但是,照禁军们现在的训练强度,他们甚至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又谈何能够好生休养?

她故意夸大其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二皇兄此言差矣,可万万不能以己度人呀,”明昙重新整肃心情,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眯眯道,“咱们这些人,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的,如何能与那些勤练不休的兵士们相比?”

话罢,她也不等明晖作答,便扬起了手中的纸张,一板一眼地念读道:“据医师的资料所统计:士卒们患有严重肢体拉伤的情况,自五年之前便不鲜见,甚至早就成了常例;但当时的禁军统领却没多在意,不曾像耿指挥使这般奏到御前,朝廷也素不上心……因此,几年过去,这种情况便愈演愈烈。”

“禁军的编制,一营有五百人。儿臣便随手挑了一营开始详查,发现前年共有一百余人患症,去年则高升至三百人左右;今年的话,则从正月开始算起,每月皆会有数十人告假——儿臣想了个法子,将每个数字标识而出,连点成线,绘制成图,便可以清晰看出这段时间患症的人数变化情况。”

她将手中纸张翻转,一条向右上角延伸的长线显露出来,既简单又清晰,顿时夺得了众人的目光。

就连皇帝都好奇地走下了龙椅,疑道:“这线竟会如此陡峭……”

“因为损伤筋肉的士兵,每月都在迅速增多。”明昙叹息道。

“儿臣托仪妃娘娘问过华大将军,而大将军那边,也同样觉得如今禁军的操练之法多有不妥——如今的武人,身体素质本就不能和战乱时相较,而太过劳苦的演武,其实并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会使兵将们身体疲惫,士气低迷,于京中巡防大有不利啊!”

兴许是被那些听上去十分可观的数据给震撼到了,又或许是出于对华钦大将军的信仰,总之,这厢明昙话音刚落,那厢便顿时引起不少官员附和,都是些“九公主言之有理”、“确实如此”等言,赞同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明晖面色微沉

,想要继续争论,但面对明昙手中如此详实的资料,任何无根无据的辩驳,则都会显得颇为无力。

他看了看神色赞赏的皇帝,又将周围面露赞赏之色的臣子们环视一圈,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数量。

今天是怎么回事?竟有五六成人都被她说服了?

明晖眯起眼睛,发觉寡不敌众,只能选择暂退一步,改变策略,故作大方地朗笑道:“小九说得着实不错!既然如此,不妨便请父皇下旨,允那耿指挥使调整操练的方式,每月多给一日休沐,如此倒也不负小九这一番苦心了。”

他话术高绝,有意模糊了重点,言辞间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味道,大有“这个举措能够实行,不是因为你说得好,而是因为我也赞同”的施恩之意,不论功劳只论苦劳,端得是一副面子里子都要霸占的无耻德性。

明昙会理他才怪!

她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对方,只微微一笑,冲皇帝拱手道:“禁军负责京中巡防,每日都要在民间走动,一来二往,操练之法也自然被百姓熟知。”

“而同样,正是由于太过严苛的缘故,操练的内容传到坊市后,便没有人再愿意从军受罪……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反倒还间接影响了参选武举的人数,最终导致近年开科惨淡的情形。”

皇帝下意识转头看向戴良,只见兵部尚书正深有同感地望着明昙,长叹一声,发自肺腑道:“公主所言不错!老夫也曾亲至会试,但那场参科的武举子,竟只有寥寥三四百人……唉,比之一旁的文举,情状何其凄凉!”

明昙点了点头,肃容道:“所以说,父皇,不论是从眼下考虑,还是为未来打算,调整禁军操练之法一事都是重中之重!”

区区一个禁军操演,在皇帝看来本是小事。但眼下,竟也能被女儿以小见大,洋洋洒洒地说出这般长篇大论……

他笑了笑,兴味盎然道:“龙鳞还有何高见?”

“父皇最懂儿臣,”明昙眉眼弯弯,将手中纸张往前一呈,“因为事关重大,儿臣

这几日往返于禁军营和皇宫之间,和仪妃娘娘、耿指挥使等人细细相谈,共同制定了一份操练方案,还请您和戴大人过目!”

没想到她做事竟如此周全,皇帝满脸惊奇,接过那几张纸看了看,发现内容果然面面俱到,详细涉及到每日的训练量、训练项目和休息时间等等……还真会给他这个父皇省事。

皇帝仔细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安排十分合理,心中满意,不禁朝戴良招呼道:“爱卿也来看看!”

戴良躬身一礼,上前接过皇帝递来的纸张,专心阅读了半晌,这才没忍住一拍大腿,惊喜道:“这方案必是有过华大将军的手笔!”待全部看完之后,又斩钉截铁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九公主此法劳逸结合,颇为适宜,实可往军中一用呐!”

“嗯,朕也觉得甚好。”

皇帝点了点头,笑着望向明昙,看了半晌,忽然语出惊人道:“既然如此……那这京中禁军的管辖一事,便暂且交到龙鳞手里罢!”

话音方落,满堂皆惊。

这可与改良操练方法这种小打小闹不同,是真正要让九公主参与到兵事当中!

不少二皇子党的官员顿时怛然失色,急急出列高呼:“九公主身无官职,又是深宫女子,如何能管辖禁军?还望陛下三思而行啊!”

明晖脸色一沉,也在暗中掐紧了指尖,眼神阴鸷。

兵部……可是连自己也暂时无法涉足的地方……

看来,他还是太过小看这个九皇妹了啊。

而面对群臣的反对,皇帝却显得浑不在意,仍然慈蔼地看向自家女儿,缓声问道:“朕命你管辖禁军,你能否做到?”

明昙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回过神来。她与父皇对视着,沉吟了片刻,敛起眸光,方才缓缓道:“儿臣必不辱命。”

“好!”

皇帝欣慰至极,朗笑了几声后,转向旁边的戴良,问道:“戴爱卿觉得如何?”

“臣也认为甚好!”

戴良是位心性淳朴的武将,也是个惜才大度之人,经由此事后,早已经

对明昙高看了好几筹。

“九公主可是大才之人,定能将禁军管束得锐不可当,重现先祖雄风!”

明昙感激地笑了笑,冲这位直爽的尚书深深一揖,“多谢戴大人信任!”

戴良却连连摆手,哈哈大笑道:“公主折煞老臣了!”客套完,他忽又话锋一转,提醒道,“不过,老臣看那纸上的法子里,似乎需要两位将领分别负责操演,可眼下禁军却只有耿指挥使这一位……”

“多谢戴大人提醒,”明昙微微颔首,转回皇帝道,“儿臣正要向您举荐一位人选,以协助耿指挥使训练禁军,望父皇准许!”

“哦?”皇帝挑了挑眉,“是何人能得龙鳞青眼,让你这般举荐?”

“此人父皇也是知晓的。”

明昙抬起眼来,浅浅一笑,双眸之中流光溢彩,似是暗藏万千锋芒。

“正是那位名满京城的小武痴——林家二少爷,林珣小公子啊。”

数日之后,京城禁军营。

常磊是武恩科进士出身,中选后便被调入了禁军营,如今摸爬滚打已逾四年,在营中算是个小将领。

当时,人人都道京城是天子脚下,禁军也定会是个一等一的好差事……但直到常磊进入营中,真正进行了一番操练之后,才知道这旁人口中的“好差事”究竟有多要命。

——这里是与边疆同样辛苦的地界儿。

练不完的角觝手搏,记不完的队列军阵,学不完的兵戈武艺……桩桩件件,无止无休,不少兄弟们都在夜以继日的操练中倒下,就连他也整日疲惫不堪,腿脚麻木到无知无觉,浑身酸痛,难以入眠。

而常磊的心境,也从一开始的满腔热血,变为了现如今的麻木苦恨。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参选武科?

无数个深夜,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想到即使有医师诊疗、却也依然痛苦难忍的兄弟,常磊只能自言自语地这样询问自己,心中后悔不迭。

——然而,就在他即将彻底心灰意冷时,转机却也到来的如此之快。

一直对他们不管不顾的朝廷像是忽然睡醒了,雷厉风行地颁布了新的操练方案,还派来一位年纪轻到不像话、相貌也是个富家公子模样的“林指挥使”,要与耿靖一起协作,改良禁军近日风纪不稳、多人告假的状况。

众人起初都惶惶不安,还以为是朝廷动怒,他们将会面临更加恐怖的训练——

但事实上,在那位林指挥使把新方案宣布完毕后,军中却无人不为此震惊。

训练时长被大大减少,不用再那么起早贪黑;每日只用做固定的几个项目,而无需全都操演一遍;到城中巡防的队伍可以在当日减免部分训练;每星转就能有一日休沐……

不少士兵瞠目结舌。

这、这是他们完全不敢想象的生活啊!

常磊也很是不敢置信,还以为只是朝廷让他们画饼充饥的手段。

然而,在新的方案实施后,随着训练强度的下降、休息时间的增加,他却发现两位指挥使竟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的把每一条都落到了实处。

本来疼到快要麻木的腿脚渐渐恢复正常,晚上也能睡个无梦的好觉。如此没过几天,在得到妥善的休息之后,常磊整个人都重新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

心怀感激之下,他与痊愈的兄弟们找到两位指挥使,仔细询问之下,方才得知:这套方案竟出自于宫里那位永徽公主,是她亲手为他们所制定的!

这怎么可能?

常磊是京城本地人士,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可坊间传闻里,明明说永徽公主是个无恶不作、暴戾妄为之人,怎会、怎会如此仁善……”

他这样一说,倒是让那位林指挥使听得不乐意了,翻着白眼反问:“嘿,动动脑子!若她当真是这种人,又岂会管士卒们的死活?”

耿指挥使也为他的言辞而摇头,叹道:“常郎将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那位总来军营中拜访的女子,便是永徽公主殿下。”

就在耿靖道破实情后,大家怔愣地面面相觑一番,“啊”了一声,顿时打消了全部的怀疑。

只因为,但凡是见过

永徽公主的人,便不会忘记那个姿容绝世、却愿意耐心询问他们练兵情况的年轻女子。

她态度随和,能对兄弟们的苦难感同身受;每日不辞辛劳地捧着个本子,在军营之间走访,还教了医师一点推拿筋骨的手法,帮许多人大大缓解了身上的酸痛——

说句实话,大家背地里还管她叫仙女来着。

而现在,在得知仙女就是永徽公主后,常磊回到自己的住处,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他想了想,铺开信纸,在家书中写下了军营之中的变化,和公主对他们所有禁军的恩情。

“……坊间所言,断不可轻信。也望爹娘能够明辨是非,多为永徽公主正名,便算是孩儿偿还恩情的微薄之力了……”

收到信后,深受传言荼毒的常家爹娘也和儿子一样,本还拿不定此事的真伪;但细问之后却发现,几家身在禁军的儿子都口径一致,将那永徽公主夸得天花乱坠……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也渐渐相信了这件事情。

唉,真没想到,那位永徽公主竟是这般善心的人物呐!

常家爹娘长叹一声,见儿子身体转好,不再在军中操劳,不禁顿觉老怀大慰。

翌日出门时,他们怀着这样的心情,也将此事告知于左邻右舍,主动反驳起那些“九公主无恶不作”、“暴戾恣睢”之类的谣言。

——而自此之后,永徽公主明昙的仁善之名,便也在坊间慢慢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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