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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妾如她!

第79章

遍州。

十一月初,寒风凛凛。

但在寒风之中,旗帜飘飞。

沿河两岸的山崖,各自插上了各自的旗帜,而在两岸之间,有铁桥相连。

风将往水的浪涛声,旋上两岸。

两日之前,所有人都已到达遍州。

此次招安,就在往水对面的山庄里。

等到招安那日,双方陈兵往水两侧,窦首辅与几位朝廷官员,会在定国公兵马护送之下通过铁桥,到达对面高地上的山庄,与虞城王俞厉正式和谈。

其实在此之前,双方基本已经达成和议——俞厉俯首称臣,而朝廷会册封他作为异姓王继续掌控俞地,不必交出兵权,仍旧是俞地之主。

这样的结果让俞地的很多人都能接受,只是朝臣们颇多议论,不过定国公和窦首辅如此主张,皇上又没有任何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次招安也是过场,钦天监早已算好时辰。

招安那日的巳正二刻,便是极好的时辰。

在此时和谈结束,放烟花炮仗,饮庆功美酒,之后朝廷和俞地必然相安顺遂。

五爷和老夫人一行都暂且宿在了崖苑,俞姝亦然。

这场招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时间离得越近,她越像是做梦一般,总有种不真切之感。

这日,五爷和俞姝从崖苑向后山走去。

五爷牵了她的手,替她掩了披风。

“崖苑后面的山崖陡峭,风极大,真的要去看吗?”

俞姝点头,“从那里,应该能看得到对面的高地上的山庄吧?”

确实是能看到对面招安用的山庄。

五爷见她十分想去,只好一路一路带着她过去看了。

待到了崖边,风大到几乎要将人裹走。

先前五爷同穆行州来的时候,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山风裹挟下去,但如今看着俞姝站在崖边,他这心里就不安实了,他把人向怀里拢了过来。

“山风这么大,阿姝这小身板,就不怕被风吹下去?”

俞姝在风里笑了一声。

“五爷这话说得,风还真能把人吹下去不成?只有自己愿意跳的,没被被风吹下去的。”

这话让男人心头莫名一跳。

一瞬之间,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什么不该有的场景——

正是上一次他来看这山崖时,眼前恍惚出来的、有一个女子被逼无奈,纵身跳崖的场景!

而这一次,那女子虚幻的影子,竟然有一瞬,和身边的人重合了起来。

他看到那个纵身跳崖的女子,竟成了他的阿姝的模样?!

五爷心里惊得厉害,不知自己怎么会恍惚出这般恐怖念头。

他惊到了,裹紧了怀里的人,带着她向后退了几步,远离那崖边。

“怎么了?”俞姝问他,“我还想瞧一瞧崖下的往水,是如何风光。”

五爷说不瞧了。

“阿姝不要靠近那崖边!危险的很!”

他对着崖边总有些不安氏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此处有冤魂鬼魅徘徊。

他面色沉了几分。

不过,他既这般说,俞姝并没多想。

两人说话之间,头顶一片厚重的乌云散去些许,光亮直射下来。

俞姝被光亮猛然一刺,眼睛痛了起来。

五爷连忙护了她掩在胸前,“被光亮灼了眼睛吗?”

俞姝闷闷地点了点头。

方才那道光刺得厉害,竟将她刺出了眼泪。

五爷抽了帕子细细替她擦了眼睛。

只是当俞姝再次睁开,她怔了一下。

接着她转头向远处看去。

目之所及,朦胧许久的大好河山,竟在此时清晰地现在眼睛。

“五爷,我能看到了!”

男人又惊又喜,“能看清楚了,真的?!”

“真的!”

俞姝转头向他看过来,五爷亦看住了她的眼眸。

男人穿着绛紫色暗纹锦袍,脸上线条如刀刻一般硬朗,连唇峰都是明晰的,他鼻梁高挺,又不是十分高耸,有种恰到好处的英气,一双眼眸压在眉下,瞳色深深。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原来他是这般轩昂英武又俊美的模样

五爷在她的眼神里突然笑了起来。

“阿姝可满意你夫君的相貌?”

俞姝莫名心头咚的快跳一下,她装作无所谓地转过头去。

“也就这么回事吧......”

话音没说完,被人一手拦住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男人突然低头,吻了过来。

俞姝下意识躲闪,但又在他的吻落下之前,安静了下来。

他一如平日温柔,俞姝的心却比平日快跳了起来。

“此时还觉得,就只是这么回事?”男人含笑问她。

俞姝莫名耳边发烫。

高高的山崖,滔滔的江水,两人站在崖上,凛冽的风吹不进来,披风包裹之间,是层层攀升的和暖情意。

俞姝的眼睛虽然能看得见了,但还是怕光。

五爷从袖口抽出白纱带替她系上,“别再被光亮灼了眼。”

俞姝说好,从他怀里探出来许多,仔细朝着对岸看过去。

“我好像看到封大哥了?”

“哪位?”

俞姝只给了五爷,“看那个穿着银甲的人,在山庄边缘训兵,是不是封大哥?”

五爷猜她说得应该是封林,可惜他不认识。

但他仍是道,“此处距离对岸的山庄并不远,说不定你这位封大哥转头也能看见你我。”

俞姝来了兴致,想喊上一声,只是山崖下往水滔滔,声响在峡谷中被放大,遮掩了崖上的声音。

两人之间说话,尚且要提高了嗓门方能听清,就不要说喊上一嗓子让对面听到了。

此乃难事。

崖上风大,两人逗留了不到一个钟便离开了去。

山路曲折,下到崖苑还有些路程,俞姝时不时回头看向对岸的山庄。

“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

五爷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在走到半路茅亭的时候,有人过来寻五爷,五爷将俞姝安置在茅亭,自己去了一旁同人说话。

这时路边走过来两个上山采草药的农人,两人也是想来茅亭歇脚的。

但看到茅亭里的俞姝,便没再上前。

俞姝自来耳朵聪灵,听到了两人低声的言语,竟然是因为她穿着锦衣华服,让他们不敢近前来。

俞姝闻言便起了身,亲自请两人近前来坐。

“茅亭设在路中,是供路人歇脚的,大家皆是路人。”

那两个农人在这话里,不由觉得俞姝平易近人起来。

见她耳朵聪灵,眼上却系着白纱,不由问她是不是有眼疾。

俞姝说是,“因为撞了头,盲了些年月。”

两个农人一听,便告诉俞姝这边的山崖间,之前长过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那草药能治疗眼疾。

但是那草药在崖壁上,寻常人不敢去。

有个男子听说之后,就要去采那草药。

他老娘因为撞了头,伤了眼睛,他要采药为老娘治眼疾。

“可悬崖采药岂是好玩的?那男子一脚踩滑,掉下去了!”

“竟然这般......”俞姝一怔,“那此人母亲岂不是悲痛欲绝?”

农人说是,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可那盲人母亲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去寻儿子,只能日日在家里求神拜佛,求神仙留他儿子一命。

这般山崖坠落,哪里还有命呢?

俞姝啧啧。

可农人道,“没想到她这般求神,还真就有用了!过了半年,他儿子竟然自己回来了!问他为何活着,自己也闹不清楚,说是有树木所成的精怪拉扯了他一把,然后落进水里被浪卷跑了,是以没死。”

两个农人啧啧称奇,说一定是老母亲日夜祷告,被神明听到了。

俞姝也听得惊奇,但也只当作志怪趣谈。

两人又说了两句,见着时候不早了,辞了俞姝继续上山采药去了。

倒是五爷在这时快步走了回来。

俞姝透过白纱看到了他笑意满满的脸。

“阿姝随我回去换衣裳,去见你哥哥!”

“真的?”俞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爷笑着点头,“真的。”

暮哥儿也想去,但俞姝是装作小兵,跟着去到对岸山庄里驻守的朝廷兵马过去的,没办法带一个奶娃娃。

她跟在五爷身后,一路忍不住雀跃,待到见到前来引路的封林,她已热了眼眶。

等到在一个无人的院落里,一眼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哥哥,俞姝再顾不上旁的,两步飞奔上前,扑进来俞厉的怀中。

“阿姝!”

“哥哥!”

俞厉早已张开双手等着妹妹,就如小时候,妹妹走路都走不稳当,他张开胳膊等她一样。

他体格壮硕,妹妹纤瘦,俞厉将妹妹抱进怀里,俞姝将脸贴在他胸前,眼泪滚落了下来。

兄妹见面分外催泪,封林都感慨地叹了口气。

只是五爷本也是感叹的,但瞧着他的阿姝早已把她抛在脑后,一味同俞厉说话落泪,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阿姝从没有飞燕投林一般,如此投入他的怀中。

他对她而言,仿佛总是少了俞厉给她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安全之感。

五爷看着俞姝被俞厉抱在话里,有点酸也有点委屈。

但他自知再没有俞厉在她眼里重要,自然也是比不过暮哥儿的,但能有一席之地,便十分不易。

或许天长日久能提高一二吧

五爷瞧着那兄妹,又笑起来。

只要他的阿姝好,那便是最好。

招安在即,俞姝能同俞厉相聚的时间有限,等到明日招安结束,他们兄妹还有大把的时间。

从那之后,不必再相隔天涯。

俞姝依依不舍地从哥哥怀中离去,俞厉也舍不得妹妹,但却看向了定国公詹司柏。

他看向五爷的时候,眼中的柔情瞬间散了大半,五爷和封林都在这一瞬,想起了上次在此见面时,他毫不留情的三拳。

他这眼神,连俞姝都感觉到了。

她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俞厉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再上拳,只是瞧了一眼詹五爷。

“不要让阿姝受委屈,不然......”

他没说如何,但威慑已足够。

封林笑了一声,五爷在大舅兄面前不敢造次,正经行了一礼应了。

俞姝抿着嘴,瞧了五爷一眼,弯起了嘴角。

招安,归顺,一切重新开始。

俞姝看着这一切,深吸一气,缓缓吐出。

她希望她同意招安的决定,是对的。

回程路上,男人有些委委屈屈。

俞姝想到他之前挨了哥哥三拳,都没有现今这么委屈,不由好笑。

她瞧着他,伸手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怔了一下。

俞姝干脆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她主动的这一次,让五爷惊喜地顿住了脚步,定定看住了她。

俞姝在他灼热的目光里,绷着笑意问他。

“五爷不走了吗?”

男人在这话里,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走,与卿同行。”

招安当日,起了大风。

山崖树木几乎要被风吹折,天空万里乌云,日头亮的刺眼。

钦天监算好的庆功时间在巳正二刻。

一早,五爷便起身出动,亲自护送窦首辅,带着御赐的庆功酒过了铁桥。

俞姝一直在崖苑等待。

也不知是否太过紧张,俞姝拍睡了暮哥儿之后,眼皮一直跳动。

她在厅里焦灼等待,等着巳正二刻尽快到来,来回踱步。

暮哥儿险些被她惊醒了。

杜雾瞧着,干脆道,“姨娘要不去外面吹吹风透透气吧。”

俞姝心道也好,带着白纱去了外面。

但外面的风着实是大,走了不久,杜雾便道不成,“您在这避风处等着,奴婢给您拿件厚重的披风过来。”

俞姝心道也好,便在拐角避风处等待。

不想突然有人的脚步声出现,那人脚步慌乱,险些与她撞在一起。

“穆将军?”

俞姝看到了穆行州,他今日并没有什么紧要事,留在朝廷这边镇守。

但此刻他神色十分不对,脸色有些青白不定,神思涣散,似受了惊吓一般。

俞姝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穆行州有些愣神,俞姝皱眉,“是五爷那边有事吗?”

穆行州听到“五爷”,这才稍稍回神,他说不是,“不是五爷的事......”

“那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要看大夫?”俞姝从没见过穆行州这般。

自从老夫人和五爷都看好他跟詹淑贤的亲事后,他每日都是喜笑颜开,红光满面。

今日到底怎么了?

然而穆行州没回答俞姝,却突然开口问她。

“姨娘,你说大小姐和皇上,不会有什么吧?”

俞姝一愣,“你说和谁?”

“皇上......”

穆行州神色发怔,他喃喃起来。

“我方才去正院寻大小姐。白日里,正房关着门,大小姐在房中不知做什么,我被安蓝拦住了,说大小姐在换衣裳。可是,可是......”

穆行州脸色越发难看。

“可是,我留意到了正院周围,有宫中暗卫......那些暗卫只为皇上所用,也只有皇上微服出行,他们才会这般暗中护卫......我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到了这里,又为何......在大小姐房中......”

穆行州喃喃自语,得不到答案,风很快把他口中的话吹散了。

可俞姝却心跳蓦然加快。

皇上,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到遍州来?

俞姝无法说服自己,皇上只是出来闲逛而已,反而有个念头越发强烈——

皇上突然到来,一定与招安有关!

俞姝心思定不下来了,匆忙返回了房中,叫了杜雾。

“你我把衣裳换过来。”

杜雾吓了一跳,但看着她神色的坚定,没有多问。

俞姝端了盘点心,穿着丫鬟的衣裳去了正院。

她按照穆行州所言留意,果真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暗卫。

俞姝心下砰砰,端着盘子,低头向里面走去,门房的人过来,她正想办法进去,正巧老夫人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老夫人似是在院中散步到了此处,俞姝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跟着老夫人进了院子。

正房的门窗紧闭,里面的声音听不到,但安蓝就在廊下,见到老夫人来了,连忙迎过来,俞姝避到了一旁的槐树下。

她想,安蓝看来要拦着老夫人了,所以皇上真的在里面?

皇上和詹淑贤又是什么关系?

俞姝思绪纷乱,但并没有人发现她。

她只听老夫人问安蓝,詹淑贤在房中作甚。

谁料安蓝未来得及回答,院门口又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匆促急了,几乎是飞奔而来。

俞姝看过去,众人都看了过去,见到来人都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詹氏那位安大伯。

安大伯脚有些跛,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样,他跛脚上前。

“有急事,且是个紧要的大事!”

老夫人意外,而正房的门这时推了开来,詹淑贤匆忙走了出来。

“娘?安大伯?!你们怎么都在?”

俞姝避在一旁低着头,有这两位在,全然没有人留意她。

反倒是安大伯急的不行,一脸沉色。

“五爷是不是去护送窦首辅了?他不在正好,咱们房中说话!”

说完,直奔房中而去。

詹淑贤明显一慌,而安大伯着急的厉害,不仅如此,还道,“把门窗都打开,让丫鬟退到院子里守着。”

说着一手指向了俞姝。

俞姝一惊,他道,“你去那边窗下守着。”

俞姝立刻低着头过去了,安大伯指挥了不少人,四面八方地将正房守住。

这一看,便是有极其紧要的事情要说。

俞姝心下快跳,看了一眼詹淑贤。

日光刺得她没有带白纱的眼睛发痛,但她忍住了,看到了詹淑贤慌乱,却又不知怎么让安大伯离开的表情。

皇帝一定在她房中吧

詹淑贤一时没推脱的开,安大伯却已叫了老夫人和她。

安大伯的声音极低,寻常守在外面的丫鬟并不能听见他们说话。

可巧俞姝就在下风口,风吹着声音飘过来,而她屏气凝神,聪灵的耳朵一下子就听到了。

但在听到安大伯话的瞬间,俞姝心下陡然一停。

“你们知不知道韩姨娘是什么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说咱们府上这位韩姨娘,正是那俞厉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贤都吓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来。

他们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只是绷紧进了神经。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们竟都不知道!可万一被宫里知道,怎么看这次招安?!又怎么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厉的关系?!万一被打为通敌卖国,这可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身子晃了起来。

詹淑贤脸色倏然变化。

而就在这时,内室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响声。

安大伯立刻察觉了。

“什么人?!”

话音落地几息,有人轻笑了一声,拨开内室的珠帘,信步走了出来。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见到此人的一瞬,脸色都瞬间惨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们还担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为通敌之罪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方才他们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皇上,为何在詹淑贤房中。

他们只担心,皇上听到这些,要怎么看待詹氏一门

而立于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谁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还有皇帝,又准备如何?!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回应,正房内外,此刻静到落针可闻。

但皇上笑着安慰了他们,还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将跪下之时,扶住了两人。

安大伯惊怕,“皇上,臣等也是刚得了消息,万没有欺君啊!”

皇上在这话里点了点头,用极其温和的言语道。

“别怕,你们怎么会欺君呢?”

他越发笑起来。

“那韩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他道,“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怎么可能在这般紧要的事情上欺瞒朕?只不过,他要瞒着俞厉和其妹妹,作戏作足,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静谧的室内室外。

皇上赵炳继续淡定地说着。

“徐员之死,就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迷惑俞党。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秦地大半的失地,岂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头。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在这话中,安大伯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几乎要从嗓中跳了出来。

心跳又在即将跳出的时候,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俞姝耳边,仿佛滚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朕早就知道了......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风吹得人脚底都站不稳了。

俞姝扶住了手边的一个桃树,堪堪稳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模样,那模样亦晃动起来。

仿佛她看到的本就是水中月。

投入一颗石子,水面起了波纹,明亮的月便不复存在了

果真是真的吗?

室内的皇帝,问了詹府惊诧的众人。

“其实,朕本来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处置那韩姨娘。毕竟她也为国公诞下一子。”

话音落地,俞姝听见了詹淑贤的声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厉的妹妹,我们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将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这话得了安大伯的附和,与老夫人的默认。

皇上满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们的话中,挤出一个笑来。

好一个留子去母

但安大伯在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今怎么办?此女要如何处置?”

招安俞厉之后,此女又当如何处置,装聋作哑地瞒着世人吗?

但皇上却让他不必操心。

“这事朕与国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结束,朕就让人先将其带回宫中......”

这话没有说下去。

皇上到底要将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听不懂那皇帝的口气?

先骗哥哥招安,然后又将她带回宫中看押

所以,招安也并非真的招安,是吗?!

俞姝浑身紧绷起来,止不住颤抖。

山崖的对岸,招安的和谈正在进行,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们到底要对俞军和她兄长如何?!

风越来越大了,凛冽地吹得人脸生疼,又仿佛从皮肉上豁开了口子,吹进了人心里。

俞姝心头疼而冷,到了最后,已是麻木。

皇上从那房中走了出来,信步往外,俞姝这个即将被抓走的人,只能低着头半分不敢动弹。

但她还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这皇帝到底想对她哥哥怎样!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继续低着头出了这院子,装作府中丫鬟跟着皇帝走了几步。

她一直低眉顺眼没人理会,皇上是微服出行,暗卫轻易不会现身。

而当俞姝脚步缓慢地从皇上身后树丛后的小路上走过时,听见那皇帝叫了身边的太监一声。

他问了时辰,“距离巳正二刻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三刻钟。”

三刻钟,只有三刻钟了

俞姝屏气凝神,听见他再次笑了起来。

比起在詹家人脸前的笑,这一声更加充满了浓重的兴味。

“那朕可就等着了。等庆功的烟花响起,这天下第一位异姓王,可就要饮下为他备好的毒酒了!”

毒酒

庆功酒,竟是毒酒

俞姝在极其盛大的日头下,脚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并非要招安,他们要她兄长的命!

而那皇帝还在笑着,笑声越发诡异。

他声音陡然阴险而冷凌起来。

“一个异姓小民,就因为被朕灭了五族,就要造反,这样的人,招安来何用?

“朕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俞厉自作孽,不可活,朕这次来,可不虚此行!”

皇帝走远了,去了空旷的地带。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卫和詹府的兵马。

俞姝强撑着自己,继续装作丫鬟的样子走动着。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卫,围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儿的哭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一声声响亮着,撕裂着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厉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来的命运!

距离饮下庆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来越近了。

她不仅不能被关押起来,她还必须逃出这里!

为哥哥示警!

但崖苑处处都安排了詹府的侍卫。

俞姝攥紧了手,寻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进了草堆之中

火很快烧了起来,又在崖上的大风里,顺着风向窜上了好几间房屋。

崖苑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儿居住的院子在上风口,风不会将火吹过去,只是将小儿的哭声一阵阵吹过来。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与泪光里,一转头,趁乱向外跑去。

她终究是错了,不该轻信什么招安的谎言。

这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崖苑起了火,火在风中窜上了天。

五爷在桥头镇守,看到那火直觉不对。

他立刻让人去问,很快得了回禀。

“五爷!崖苑不知怎么起火了!火势颇大!”

五爷一愣,“人呢?都怎么样?!”

下面的人却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儿都没事,只是......”

男人眼皮一跳,瞬间瞪了起来。

“只是什么?!韩姨娘呢?!”

“回五爷,韩姨娘她......韩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这一瞬几乎呼吸一滞。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继续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飞身上马,带着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纱巾系在眼上。

她想去给哥哥传信,赶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庆功的毒酒!

时间紧迫到了极点!

可是,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到处都是敌人,她没办法从桥头跑过去,反而在追兵的围堵下,一路向山崖顶上跑过去!

崖上风大的惊人,她逆风一路向上而去。

风在山林间横行,裹得她几乎迈不动脚步。

她被脚下树丛枝蔓险些绊倒,又被荆棘细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风跑上崖顶的时候,崖顶飞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只要走到崖边就会被吹落一般。

可她还是站了过去。

她必须给哥哥示警,必须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毒酒!

日头越升越高了,距离巳正二刻,只还有须臾的工夫。

俞姝几乎能看到庆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来。

都以为那是喜炮,就如同没人会留意那庆功的酒一样。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奸计呢?!

斩杀她五族是真,以徐员之死来迷惑是假!

铲除异己是真,共谋普天太平是假!

还有那位五爷

忠君爱国是真,柔情蜜意也都是......假的吧

俞姝忽然笑了起来。

脚下山崖飞石滚落,她将满腔的愤恨,尽数大喊出来。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声音被山风所卷,淹没在崖下滚滚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她只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声里朝她看了过来。可她再喊什么,再如何挥动手臂,封林都读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后时刻了,他们怎么能想到此时,酒里有毒,要立刻撤离呢?

俞姝停下了动作。

他们能看得见她,或许,已经够了

在喊声之中,官兵围上了山崖。

五爷纵马飞奔而来,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边的一瞬,心胆几乎碎裂。

“阿姝!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俞姝在这一声急唤中,转头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她瞧着,眼中起了雾水。

“定国公詹五爷......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她第一次这般叫他,她从白纱里看到男人惊疑地摇头。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俞姝浅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着朝廷的战甲,骑着朝廷的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朝廷数以百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马。

他是朝廷第一忠臣。

在他们进京那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有一日被定国公詹司柏所捉,他会如何?

她的答案,她自己忘了吗?

他会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这些叛军,不是吗?!

“你真不知道?”她问他,声音越发颤抖起来。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她一口气问了出来,崖上的风将声音吹到变形。

五爷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俞姝身后有大石禁不住风吹,在一息之间砰然滚落。

而崖边的人在这石头滚落之中,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崖边又走了一步。

五爷心肝颤抖起来,他急了起来,想上前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崖边的风几乎要将纤瘦的人吹落。

而他只能在风中求她。

男人指尖发颤,声音嘶哑:

“阿姝你别动!别再靠近崖边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她跟他缓缓地摇了头,风将她吹得翩然欲飞。

“你一心都是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贼,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边说边往崖边走,几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你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姝你下来,我们说清楚不行吗?!”

颤抖的声音里,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说得那么真切,她亦不愿意相信他说的是假话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

可她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已经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绪刚落,对岸庆功的喜炮响了起来。

俞姝看到了纷纷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能因为她自己害了他们。

她必须要告诉他们——

不要招安!

不要庆功!

不要饮酒!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就只让她做最能让他们明白的事

风里,俞姝回了头,男人手下颤得不行,还在求她下来。

她看向男人,不再质问,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声音。

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詹司柏,若你待我有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后看住了他,覆眼的白纱抽打着脸庞,她又闭起了眼睛。

“再也不见。”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眦尽裂扑来前,转身,纵身跃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而对岸招安的喜炮声陡然停了下来。

她在崖下的山风呼啸中,仿佛也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听见了就好。

快走

快走!

别再招安!

永远都不要相信这腐烂无信的朝廷!

山风托不住纵身跃下的人,只吹起她被枝杈划破的裙摆。

崖下往水翻涌着奔腾着一往无前。

悠悠天地之间,生死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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