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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的声音平淡,却有一种残忍的力量:“你曾经说过,不想和沈湘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沈湘也同样不想以那么令人作呕的模样说再见。所以,”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保证,我们会善待她的遗体。”

罗家海拼命点头,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方木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屏气凝神地盯着罗家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如初,可方木却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急促的鼓点一般。

罗家海终于停止了哭泣,他一边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j市红园区,钢材市场附近,有一个废弃的厂房,沈湘,还有桑楠楠,就在二楼的一个工具房里。”

方木暗暗吐出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单向玻璃。他知道,在另一边,邰伟正在跟j市的同事联系,火速赶往那个地点。

这几句话好像耗尽了罗家海全身的力气,他彻底瘫软在椅子里,用手捂着脸,任由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方木也觉得疲倦,他清楚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杀死了两个人,可是他看起来跟那些涉世不深、敏感脆弱的大学男生没什么两样。尽管对这两起案件还有很多疑问,方木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了。

他朝单向玻璃打了个手势,很快,审讯室的门开了,两个警察走了进来。

“带他回看守所吧。改天再审。”

两个警察应了一声,给罗家海戴好手铐,几乎是拖着他走向门口。快出门的时候,罗家海忽然挣扎着喊了一声:“方警官!”

方木示意那两个警察先等等。罗家海哑着嗓子,脸上是乞求的表情,“等你们找到沈湘了,我……我能再看看她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慢慢点了点头。

目送罗家海被押走,方木却忽然没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又抽出一根香烟,正伸手去拿打火机,肩膀后伸出一只手,“啪哒”一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方木凑过去点燃了烟,回头一看,是邰伟。

邰伟拉过椅子在方木身边坐下,看看方木,忽然笑了。

“你小子,果真有两下子。”

方木吐出一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觉得那两个女孩还有可能活着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几乎不可能。罗家海完全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

邰伟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着急回去么?”

“不着急。”邰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人都死了。早回去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意义。”

方木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走吧,我请你吃饭。”

分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方木和邰伟相对而坐。等待上菜的时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抽烟,似乎无话可说。

还是方木打破了沉默,“结婚了?”

邰伟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里,他一边用餐巾纸胡乱地抹着下巴,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木笑着指指邰伟左手的无名指,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环状戒痕。邰伟的脸有些红,用力在戒痕上蹭了几下,似乎想把它蹭掉。

“呵呵,你媳妇一定挺厉害,不过很依赖你。”

邰伟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我估计你上班的时候就把戒指摘掉,下班回家的时候再戴上,可见你还是挺怕你媳妇。以你的性格,能让你这么老实的,当然是个厉害媳妇。”方木笑笑,“不过这说明你媳妇很在乎你们的婚姻,她很依赖你。恭喜你了。”

邰伟的眼中弥漫起少见的温情,“嘿嘿,就是跟小孩似的,连睡觉都得拉着手。”

似乎因为和方木分享了隐私,邰伟的话也多了起来。这个叼着香烟,大口喝酒的人看起来又是那个郑重其事地把一颗子弹送给方木的警察。

这让方木感到熟悉而亲切。

推杯换盏间,方木知道邰伟结了婚,升了职;赵永贵调到分局做了局长;当年参办孙普一案的警察有的升职,有的调任,也有的牺牲。

方木告诉邰伟自己毕业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现在在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工作,顶头上司正是乔教授的学生边平。

熟人碰面,话题多围绕着共同的回忆,而回忆往事,并不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方木和邰伟之间,似乎除了孙普的案子,也没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有的时候会开车去j大,去南苑五舍,去篮球场,去体育馆,也去那个地下室。”邰伟有些喝多了,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一侧面孔在唇边升起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有时会觉得那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会有那么凶残的人。”他轻声笑笑,“你救了我的命,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方木低着头,良久,轻轻地说:“不用。”

邰伟也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过头,“你怎么样,干得不错吧?”

“还行,就是有时候闲得无聊。其实当初想去市局的,后来是边平处长硬把我要过去的。”

邰伟嘿嘿地笑起来,“你还嫌清闲?你要是去了市局你就知道了,累得你喘不过气来。”他转头看着窗外,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到底还是做了警察。是为了乔教授么?”

方木低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答。

邰伟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那个想法,你不适合做警察。”

方木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为自己点燃一根烟。

“考没考虑过换个职业?”

“没有!”这次方木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有!”邰伟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方木是否打算做警察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自己的。同样的答案,结果却截然相反。说不清犯错的是自己,还是眼前这个依然面色苍白,目光锐利的人。

邰伟试着缓和自己的语气,“将来有机会,还是换个工作吧。”

方木好一阵没有说话,忽然抬起头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适合做警察?”

邰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从地下室那件事开始。”

“哦?”方木一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邰伟,“会告发我么?”

邰伟收敛了笑容,“我不会。永远不会。我也同样永远不会认为你会是一个好警察。”

“什么是好警察?”方木反问道。

邰伟被问住了,愣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是你肯定不是。你是一个无法对案件置身事外的人,你对它总是倾注了太多的个人情感。如果某一个案件无法用法律来解决,或者你不想用法律的方式解决的时候,你就会用你自己的方式。”他顿了一下,“我知道,就在昨天,你差点用自己为罗家海挡住一颗子弹。”

方木始终低着头,良久,他掸掸烟灰,“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邰伟摇摇头,“你会害死你自己。”

方木忽然嘿嘿地笑起来,“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不等邰伟开口,他就举起杯子,“不说了,喝酒!”

旧友聚会在心照不宣的回避中以一场大醉结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分局的时候,j市那边的信息也反馈回来。在罗家海指示的地点发现了沈湘和桑楠楠的尸体,初步确定两人的死因都是失血性休克。不同的是沈湘的致命创口在腕动脉,而桑楠楠则是身中二十余刀。具体情况需要法医作进一步检验方可确定。分局和j市的刑警在案件的管辖权上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双方都认为本地才是主要罪行发生的地点。协商的结果是:邰伟一行人先行返回j市,待主要证据搜集完毕后再确定由谁来管辖罗家海一案。

告别的时候,方木冲已经醉眼蒙眬的邰伟指指左手的无名指,这家伙迷迷糊糊地一挥手,也不知是否明白了方木的意思。

目送吉普车消失在街角,方木看着那团扬起的灰尘发了一阵呆。回过身,分局门上的警徽在正午的日光下耀眼无比。方木把手遮在额前,静静地看着警徽,感觉它在一点点变大,最后竟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

我真的不适合做警察么?

第三章悲悯

杨锦程疲惫地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感到脖颈后面一阵酸痛,一个原本舒筋展骨的懒腰伸了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他弓着背,盯着显示器发了一会呆,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一饮而尽。

喝干茶水的杯子拎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杨锦程反复端详着它,想到它不菲的身价和在研究所里独一无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

他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杨锦程脸上的疲态就荡然无存,他看起来又是那个永远精力充沛,宽厚又不失精明,风趣又不失威严的杨主任。

杨锦程沿着装饰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为年纪,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从容淡定。身边不时有人停下来鞠躬,又匆匆走掉。杨锦程看着两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可是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依旧有不少研究员在忙碌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让杨锦程感到心满意足,他像一个正在检阅军队的元帅一样,在井然肃立的队伍前信步前行,独自享受着超脱其外的优越感。

巡查了几个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受了若干恭维后,杨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那张全研究所最宽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刚才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疲惫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杨锦程用一种几乎是蜷缩的姿势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只有些酸麻的手臂无力地放在桌面上。

手指碰到了鼠标,显示器啪的一声自动开启。杨锦程的脸渐渐被青白色的光照亮。他目光散漫地盯着越来越亮的显示器,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坐正身子,点击“我的电脑”,进入硬盘分区,轻车熟路地连续的点击后,一个位置很深的文件夹被打开了。杨锦程毫无必要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飞快地输入一串密码。接着,他就把脸凑近显示器,目不转睛地看着。渐渐,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从嘴角到双颊,在杨锦程的脸上一点点蔓延,最后,似乎每一根眉毛上都跳动着喜悦。

他挨个察看着这些文件,每次读取一个新的文件的时候,杨锦程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熟悉的东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着捉迷藏。一边问自己:这个很精彩吧?一边拼命遗忘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图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开下一个文件的时候发出自欺欺人的惊呼:哇,这个更精彩!

杨锦程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似乎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杨锦程的后半辈子,就指望它了。

晚上十点半,杨锦程的银灰色本田车缓缓驶入“智·苑”小区。这是本市的一片高档住宅小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业主们也以高级知识分子居多。杨锦程停好车,匆匆地向自家单元走去。还没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杨锦程正嘀咕着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单元门前的声控灯就亮了。

杨锦程愣住了,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杨展么?

他疾步走过去,推推杨展的肩膀,“哎,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杨展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盯着杨锦程看了半天,似乎没认出这是自己的爸爸。杨锦程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拎起来,边掏钥匙边问:“你的钥匙呢?又丢了?”

杨展“嗯”了一声,伸手去揉眼睛。他的书包带勒在手肘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侧着头。杨锦程抓起书包用力一拎,把书包带马马虎虎地提到儿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杨展被父亲的动作弄了一个趔趄。他很快站直了身子,乖乖地跟着父亲走进电梯。

十八楼的寓所里,杨锦程脱掉鞋子,把西装扔在沙发上,刚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就听见电话铃骤然响起。

他小声咒骂了一句,起身拿起了听筒。

“你好……对,我是杨展的爸爸……哦,贺先生您好……什么?不会吧……您儿子的书包多少钱……嗯,好的,我会搞清楚……嗯,对不起,改日我会登门向您道歉。再见。”

杨锦程扔下听筒,转身大吼一声:“杨展!”

杨展在门口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是刚进门时的样子,既没有放下书包,也没有脱鞋,但是也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杨锦程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儿子拎到客厅中央,几下把书包拉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着。

这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书包,上面印着色彩俗艳的奥特曼。质量很差的针织物表面已经磨起了毛,到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墨水渍。

“这是你的书包么?”杨锦程抖着手里的书包,里面的书本和文具盒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杨展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是不是?”杨锦程在儿子的肩窝上用力搡了一下。

杨展小声说:“不是。”

“为什么逼着人家跟你换书包?嗯?你知道你的书包值多少钱么?这个呢?”杨锦程狂怒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

杨展忽然抬起头来,表情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认识我的书包么?”

杨锦程被问住了,随后他的五官就扭曲在一起。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杨展的脸上。

杨展小小的身子被打得横飞出去,又扑通一声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杨锦程冲过去,一把拎起杨展又要开打。

杨展的鼻子和嘴里淌着血,他在父亲的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扭过头去,冲着客厅的墙上喊着:“妈妈……妈妈……”

凄厉的喊声让杨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墙。妻子在黑像框里盯着他和儿子,那双温柔的眼睛里似乎带着祈求。

杨锦程松开手,杨展扑倒在地板上,蜷缩起身子小声哭泣,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妈妈……妈妈……”

杨锦程垂着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着,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间去!今晚别吃饭了!”

杨展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跑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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