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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愤怒和无奈。怎么办?把每一个参与投票的人都抓起来,然后定罪量刑?这显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城市之光”并没有亲手杀死任川,而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公众。
其实,人人都是凶手。
案发第二天,专案组接到了来自市局警务投诉举报中心的一份投诉材料。材料中证实方木曾有持枪恐吓群众,并扰乱“e网情深”网吧营业秩序的违法行为。分局长扣下了投诉材料,没有公开处理方木,而是私下里询问方木当时的情况。
方木的脸上还带着烧伤和青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分局长的话,而是直直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过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么?”
分局长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她是一名行为艺术家。1974年,她进行了一项名为《节奏0》的行为艺术。这是一次现场互动,观众可以任选包括枪、菜刀、皮鞭等72种危险道具,对她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维奇承诺不做任何反击。直到有人用一支上了膛的手枪顶住她的头部……”方木平静地说道,“她的结论是:一旦你把决定权交给公众,离丧命就不远了。”
我们的敌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
分局长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最后摇了摇头,把投诉材料扔进抽屉里。
“这件事我会处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讨论会的气氛沉重得像追悼会。案子彻底搞砸了,专案组的相关负责人员肯定要受到一定处分。然而,分局长依旧不动声色。他先是主动对指挥失误做了检讨,把大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肩上。随后,他又对全体与会者说道:“上面怎么处理我,还没有拿出最后的意见,所以,暂时还是由我来主持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丢了脸,要把这个面子挣回来,还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话放在这儿,如果破不了这个案子,不用领导处分我,我自己辞职――告老还乡。”
分局长的话让大家稍稍提起了精神,案情讨论会也转入正题。
大柳村爆炸案的相关物证资料正在逐步清理和提取中,各种勘验结论也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专案组。
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爆炸发生的时间可以确定。从现场遗留的爆炸所致的缺口和坑洞,可以确认爆炸点为西侧瓦房内中心。现场勘查人员发现炸坑里残留涩味,并有灰色烟痕。由此,初步推断爆炸物为固体硝铵炸药。根据方木、米楠和杨学武等人的证词以及对现场爆炸抛出物的分析,起爆器材为延期电雷管。
从大柳村和胡老太家附近发现的爆炸物,均由黄色胶带包装及捆扎。这种黄色胶带与前几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胶带相同。结合警方掌握的现有证据材料,可以肯定几起案件为同一人所为。
法医组的工作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是,任川的尸体已经被炸成碎片,对其进行收集、整理需要假以时日;简单的是,任川的死因明显为爆炸导致的高温和冲击波,即使未能出具完整的尸体检验报告,也可以确认这一结论。
从“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和越发丰富的作案经验来看,专案组并不指望他会在现场遗留可供提取的、有价值的痕迹。更何况现场经过爆炸以及紧急搜救,原始形态已被破坏殆尽。米楠在经过短暂治疗后,重返案发现场,也无法提取到任何具有勘验价值的足迹。不过,在前几起案件中一直碌碌无为的手印组却有了一个不小的发现。
在现场进行视频直播的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爆炸中已经被彻底破坏。不过,这台笔记本电脑外壳为金属所制,仍然在现场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残片若干。在其中一块残片上,手印组提取到一枚右手掌印。
这个发现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分局长迫不及待地问道:“清晰么?马上录入指纹库进行比对。”
“比对倒是可以。不过,”手印组的老陶搔搔脑袋,脸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这掌印很奇怪。”
“奇怪?”分局长马上问道,“什么意思?”
“掌印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的。而且,”老陶拿起掌印的复印件,向大家展示,“这个人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
始终低头不语的方木突然抬起头来。
天气越发寒冷。持续的低温让这个地处东北的城市进入了气象意义上的冬季。街头巷尾,已经看不到那些衣衫轻薄、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大多数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在路上,看上去个个动作迟缓,憨态可掬。一瞬间,这个城市显得拥挤了很多,而低温也让一切变得坚硬、脆弱,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稍加碰触,周围的事物就会碎成粉末。
冬季是各种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因此,上了岁数的人们对气温格外敏感。除了早早地换上冬装,适当的户外运动也是不可缺少的。过了交通早高峰期,街上的老人们多了起来,或独行,或结伴,纷纷聚向那些视野开阔,日照充分的地方。
横贯c市的俪通河是本市唯一一条河流,水势在丰水期尚显汹涌,到了枯水期,河道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上面还覆盖了薄薄的冰层,看上去,和普通的水沟无异。
相比之下,横跨其上的俪通河大桥就显得格外高大巍峨。这里地势平坦,又没有树木遮挡阳光,冬日里,是附近的老人们扎堆聊天、晒太阳的好去处。
老年人聚在一起,话题多围绕着儿女、天气、健康和物价。大家在臃肿的冬装下奋力挥舞着手脚,生怕在漫长的冬季中,让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四肢彻底涩滞下来。
某某常来的老人已经好久没露面了,估计是生病住院了。
某某的孙子考上了清华大学,昨天还带了糖果和大家分享。
鸡蛋已经涨到了三块三一斤,香菜居然达到了十块钱一斤。
最后,话题聚焦到今年的春节上。老人们都无比期盼着这个最寒冷时分的传统节日,度过那一天,似乎就意味着自己又活过了一年,多吃了一年的饭,多拿了一年的退休金,想一想,就让人感到占了天大的便宜。
正当大家激烈地讨论着今年春节的确定日期,以及连续多少年没有年三十的时候,一个老人却离开了人群,独自趴在大桥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脚下那条勉力流动的河。
老人们很快注意到被冷落的他,纷纷招呼他过来。然而,他却转过身来,挥手让大家到桥边来,脸上是因为恐惧而带来的一丝兴奋。
“你们瞧,那是个什么东西?”
七八个老人伸长脖子,眯起早已昏花的老眼,竭力向他手指的地方看去。然而,那里只是一片灰黑色的河床,覆盖着乱七八糟的水草和各种垃圾。薄冰之下的河流缓缓流淌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在那片令人炫目的亮白中,有一个青白色的物体嵌在冰里,若隐若现。
老人们看了半天,仍然不明就里。一个心急的老太太索性拉住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年轻人,让他帮忙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莫名其妙的年轻人被拽到桥边,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剧变。
“我操,那不是一个人么?”
“lostinparadise”咖啡吧的女店员惊恐地看着这个面容焦急的警察,本能地把手里的抹布举在身前,仿佛那是一面盾牌。
“你老板呢?”方木伸手夺下那块抹布扔在一边,“二宝在哪里?”
“我老板去医院了。那孩子……跟他在一起。”
方木上下打量着她,又回头瞧瞧挂在门口的“暂停营业”的牌子。咖啡吧里弥漫着一股寒气,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
“这是怎么了?”
“老板帮那孩子清洗玩具来着,后来……后来出了点事。”女店员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实情,“他忘了关水龙头――就变成这样了。”
方木瞪大了眼睛:“出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方木带着几个人匆匆闯进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楼里,刚走到外科诊室门口,就看到江亚带着二宝走了出来。
二宝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双手从手掌至手肘,都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
方木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二宝几秒钟,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江亚。
江亚也看到了方木,他略直起腰,充满歉意地对他苦笑了一下。
方木奔到二宝身边,托起他的两条胳膊,上下查看着。刚刚碰到纱布,二宝就尖叫一声,死命地向后躲着。
“他怎么受伤的?”方木放开二宝,逼视着江亚。
“昨天,我在家里清洗他用过的玩具,准备消消毒。”江亚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宝可能是闻到了炉灶上的骨头汤的香味,就爬上去捞肉吃……那可是滚开的汤啊……”
说罢,他伸手去摸二宝的头,孩子却避开了,眼神中满是恐惧。
方木看看二宝,又看看江亚,强压怒火问道:“伤势严重么?”
“烫伤。”江亚平静地回答,“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你问问医生吧。”
方木朝老陶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钻进诊室。其余两名警察则站到江亚身后,和方木形成了合围之势。
江亚朝身后看了看,居然笑了笑:“我承认我监护不力,不过,用不着这样吧。”
“你清楚我为什么这么做。”方木上前一步,死死盯住江亚的双眼,“你已经察觉到了,是吧?”
江亚毫不退缩地回望着方木,脸上依旧是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时,老陶出现在诊室门口,挥手示意方木进来。
“情况怎么样?”方木一进去就反手关好房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双上肢重度烫伤。”老陶一脸沮丧,“手掌有表皮剥脱。”
“能进行比对么?”
“试试吧。”老陶看上去毫无信心,“可能性不大。”
一股怒火噌地一下窜上方木的心头,他转身冲出诊室,径直奔向一脸平静的江亚。江亚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衣领就被方木牢牢揪住,整个人也被按在了墙壁上。
“你这个畜生!”方木咬牙切齿地吼道,“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我跟你说过了,”江亚不住地挣扎着,脸色憋得通红,“这是个意外……”
“意外?你发现二宝碰过那台笔记本电脑,是吧?”方木的手上越发用力,“我该叫你什么,嗯?‘城市之光’?”
江亚忽然停止了挣扎,依旧涨红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充满揶揄的笑容。
“方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这笑容彻底摧毁了方木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他挥起拳头就要冲那张得意的脸打下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方木,江大哥……你们在干什么?”
方木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廖亚凡拎着拖把和水桶,目瞪口呆地看着扭在一起的他们。
几秒钟后,方木放下高举的拳头,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江亚的衣领,站在原地喘着粗气。
廖亚凡已经看到了二宝,惊叫一声就扑过去,上下打量着男孩。
“二宝,你这是怎么了?”她扭过头,焦急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江亚,“你们说话啊,二宝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方木狠狠地盯着江亚,后者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整理着弄皱的衣服。
“我这就去申请搜查令。”方木突然举起一根手指,直直地点向江亚的鼻子,“我不信二宝在你家里一个掌印都没留下。”
江亚点点头,充满嘲弄的眼神里只写了四个字:悉听尊便。
然而,这眼神只是稍纵即逝。当他面向廖亚凡的时候,脸上又是痛惜和歉疚的表情。
“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而且,你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江亚想了想,“你可以把二宝领走,不过,他的医疗费用由我来承担。”
廖亚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从方木的表情里猜到二宝的烫伤绝不是意外那么简单。她把二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充满警惕地看着江亚,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搜查令很快就申请下来,方木却并不指望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城市之光”在犯罪现场尚能冷静地清除掉所有痕迹,在自己家里则会更加从容。所谓清洗玩具、家里发水,听上去合情合理,其目的却肯定是擦除二宝留在家里的掌印。至于二宝手上的烫伤――
他不愿去想江亚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二宝的手伤成那个样子。
命运就是这样令人惊叹。几天前,江亚还是一个照顾残障儿童的好心人,转眼间就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痛下毒手。更让方木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个令全市警察头疼,令千万市民膜拜的连环杀手,居然就是自己认识的人。
生活,你还能再戏剧化一些么?
对江亚的咖啡吧以及私宅的搜查结果没有出乎方木的意料。警方几乎把室内所有可能留下掌印的地方都仔细检验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供比对的痕迹。就好像二宝从未在此生活过一样。米楠也告诉方木,在江亚家里没有发现类似的帆布胶鞋。通过对江亚所穿的鞋子的检验,发现其鞋码、鞋底磨损类型及行走习惯都与第47中学杀人案现场提取到的足迹不符。
看上去似乎可以排除对江亚的怀疑,实际上,专案组的大多数成员也对方木的推测大为不解。分局长拿着江亚的照片,反复端详了许久,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
“那个‘城市之光’,”他抖动着手里的照片,“就是这样一个小白脸?”
的确,江亚看上去太不起眼了。而且,从现有证据来看,根本无法构成对江亚的合理怀疑,说服检察院批准逮捕江亚完全不可能。即使是那个将嫌疑目标指向江亚的二指掌印,目前也无法做同一认定。说到底,一切只是方木根据自己的经历所做的推测。从表面来看,这仅仅是巧合。
尽管有的专案组成员建议先对江亚采取刑事拘留,然后再围绕他慢慢搜集证据,实在不行,逐步变更强制措施的种类,从取保候审到监视居住。如果再找不到突破口,就狠狠心,对江亚上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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