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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潭上灯火如昼,三竹先生正在湖心喋喋不休,数落着东洲莽夫的恶劣行径。

观景亭里,汤静煣脸颊愠怒:“这糟老头子,琴弹得不咋样,话倒是挺多,我看他是找抽。”

“叽叽……”

谢秋桃表情有点神秘,看戏的同时,偷偷瞄了一眼左凌泉的手腕。

左凌泉暗暗蹙眉,对方是个风吹即倒的老头,根本不配让他拔剑,用拳脚揍一顿的话,又在诸多仙子面前失了风度,正琢磨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

“臭小子。”

声音凶巴巴,又带着三分娇憨,就好似贴着耳边说的。

??

左凌泉提前未察觉丝毫异样,心中一惊,迅速转头查看——静煣和秋桃望着湖面,距离他有好几步,团子也不像是会说人话的样子。

声音像是桃花前辈……

左凌泉左右四顾。

“别看了,我在玉瑶洲,留了一缕神魂在五彩绳上。”

“嗯?”

左凌泉抬起手腕,看向五彩绳,用心念开口道:

“莹莹姐,你这是……”

“叫前辈!本尊作为长辈,看你有难,帮你一次,你放松身心,别抵抗,让本尊进来。”

帮我一次?

进来?

左凌泉莫名其妙,虽然不明就里,出于对桃花尊主的信任,还是听从指示,放松身心:

“桃花前辈,你什么时候把这东西给秋桃的?还有秋桃今天才把五彩绳送给我,是不是有点蹊跷……”

“唉~别管那么多,别胡思乱想!”

左凌泉满心疑惑,还想问那天看到的漂亮屁股女修是不是桃花尊主,就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些许异样。

有一股澎湃的绵软气息,挤入了他的身体,自经脉涌向全身各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左凌泉低头看了下身体,又内视气穴经脉,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儿,心中询问:

“前辈,你在作甚?”

桃花尊主没有回应。

旁边恼火静煣,发现了左凌泉的异样,转头询问:

“小左,你怎么啦?”

“我……嘶——”

左凌泉刚开口,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一个大步冲出石亭,双脚重踏地面,飞到了半空。

嘭——

左凌泉身体有感知,但想要动作,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束缚着,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飞到了半空之中。

“嚯——”

惊呼声四起。

下方的岛屿、楼阁、游船,以及数万举目眺望的修士尽收眼底。

众目睽睽之下,左凌泉总不能惊慌失措,以强横心智压下心绪,做出冷酷的模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在了望月潭中心的平台上。

轰隆——

落地动静太大,平台周边溅起水花。

三竹先生被惊得不轻,急急后退数步。

周边三岛的修士,齐刷刷地望向他;乐府正殿里的几位仙家高人,气息也锁定了他,显然是怕他一怒之下,拔剑砍了三竹先生。

“……”

左凌泉方才注意着桃花尊主,都没听见三竹先生最后说了啥,被所有人注视,他只能摆出剑仙姿态,负手而立望着三竹先生,心里急声道:

“莹莹姐,你在做什么妖?我这是在干啥?”

心湖间响起回应:“镇住全场呀,你是本尊的晚辈,可不要丢东洲的人。”

“我连他最后说啥都没注意,怎么镇?你倒是先给我打个招呼……”

“唉~你摆高人气度,随机应变就行了,其他交给本尊。”

“我……”

“快点!不然本尊脱你衣裳,让你当着所有仙子面跳裸舞了。”

“啥?!”

……

围观的万千修士,眼巴巴望着在湖心静立的白袍剑仙。

鸦雀无声注视良久,白袍剑仙始终负手而立,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双锋芒毕露的双眸,盯着三竹先生。

三竹先生满心惊恐,是真怕这东洲莽夫,在这里一剑把他宰了。

不过良久没见对方动静,又想到在千秋乐府祖师堂外,三竹先生胆气壮了些,放下抬起的手,改为同样负手而立,沉声道:

“你就是剑妖左慈?”

左凌泉不晓得桃花尊主是不是喝大了,他反正说不动,只能按照自己平日的行事风格,平淡回应:

“是又如何?”

“喔……”

第一次瞧见剑妖左慈真容的散修,眼神露出热切之色。

在场所有人走的毕竟是修行道,琴曲大家虽然地位也高,但再高哪里高得过修行道正儿八经天之骄子,这种横空出世就名扬天下的剑仙,可比仙子少见多了。

不少东洲过来的修士,还开始在望月潭旁边起哄:

“左剑仙,削他,敢说东洲是不文雅的粗人,是有咋滴?我东洲剑仙就是拳头大……”

这话说得,也不知道是敌军还是友军。

三竹先生真站在‘剑妖左慈’面前,训人的口气很难再保持住,稍微礼貌了些,但话语依旧阴阳怪气:

“阁下莫非要在千秋乐府祖师堂外,和老夫比划比划?让老夫出个名?”

这是左凌泉在游船上对周沐说的话。

左凌泉的回应,也没让在场所有人意外:

“对。”

“哗——”

此言一出,满场嘈杂。

不少崇拜剑妖左慈事迹的修士,大声叫好,但更多人却是摇头,觉得此言有点不合适了。

山巅高人终究讲究个风度,打人也得看对手够不够格,以剑妖左慈展现的道行,打三竹先生就和壮汉打三岁小屁孩似的,动手打赢了也是自己掉价,讨不到半点好名声。

薛夫人挺欣赏这位刚冒头的剑仙,但也觉得这话太过鲁莽,有点破坏往日留下的印象,对上官灵烨道:

“这位左剑仙,处世之法有些不知变通,年轻气盛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会出问题。”

上官灵烨完全搞不懂左凌泉在做什么,没敢搭话。

不远处,周沐瞧见此景,眼中尽是讥讽:

“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一坨狗屎骂他,他都敢去踩一脚,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很厉害,殊不知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湖心平台上,三竹先生也是笑了,不仅岿然无惧,还摊开手望向了在场诸人:

“不愧是‘剑妖左慈’,一点没让大家失望。那行,既然左大剑仙只会用剑说话,老夫也不能不接。哪位道友借剑一用?老夫一介文人,虽然不通武道,但让左大剑仙显摆一下东洲剑仙的‘德行’,还是能胜任。”

望月潭周边的修士嘈杂不断,有兴冲冲想借剑的,也有开口劝说的:

“左剑仙,他就一个嘴皮子厉害的酸秀才,你理他作甚……”

“圣人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你和这种跳梁小丑计较,反而跌了自己身份……”

……

薛夫人见左凌泉‘心意已决’,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就想开口圆场,免得这位好不容易积累下偌大名气的年轻人,落下一个‘见人就咬的疯狗’名声。

但她尚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湖心的那个年轻剑仙,来了句:

“你也配和我切磋剑术?”

全场一静,有点不解。

三竹先生想想觉得也是,点头道:

“也对,我这三脚猫剑术,哪里配得上左大剑仙。阁下是想切磋拳脚?”

左凌泉微微偏头,示意放在平台中心的青霄鹤泣:

“论起武道,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陪。我辈剑客,从不强人所难,你不是说东洲不通音律吗?周沐那种无名小辈,不配见识东洲音律的底蕴,你还算有点道行,给你个讨教的机会。”

“……?”

数万修士满眼茫然,一时间还没弄清这话的意思。

满眼讥讽的周沐,听见这话表情一僵,坐直几分,眼神难以置信:

“他什么意思?”

东方云稚倒是露出几分不屑:

“以卵击石。”

上官灵烨眼神古怪,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看眼神的意思,应该是——你还不如把这厮揍一顿,这玩意你怎么比呀?

薛夫人也有点懵,仔细琢磨良久,确定没听错后,才站起身来,询问道:

“左小友是要和三竹先生比划琴艺?”

“哗——”

全场这才反应过来,喧哗如雷动,压过了薛夫人接下来的言语。

所有人眼中的震惊,比听到剑妖左慈单人一剑打穿落剑山还大,毕竟这句话,和三竹先生说要去落剑山问剑一样,这不离谱了吗?

三竹先生能有这么大名气,可不是大风刮来的,在场除开千秋乐府里的几个大家,谁敢和他叫板?

当然,心怀期待的人也不在少数,诸多暗暗皱眉的仙子,听见此言眼前一亮,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压过了散修的惊呼。

三竹先生有些难以置信,看了左凌泉半天,才确定他不是开玩笑。

对峙忽然来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三竹先生气势自然起来了,多了一股山巅强者的孤傲,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无名小辈:

“小友好胆识,既如此,方才的话就当老夫傲慢无礼。今天你敢上台,老夫便敬你是个人物,不过琴曲一道,和剑道不同,你此举,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左凌泉知道自己斤两,也没说自己要和三竹先生比划,他平淡道:

“东洲文脉博大精深,虽然有断代,但不缺传人,不容外人诋毁轻视。我不善音律一道,但有幸看过一位高人奏曲,今日‘借我’之手,把东洲琴艺展现给诸位,谁不知天高地厚,诸位心里自有定论。”

三竹先生见左凌泉气势这么足,还真有点意外,但半点不忌惮,微微点头:

“好,老夫今天就见识见识东洲琴道的水准。”

“嚯……”

众人见湖心的两人真准备切磋,嘈杂声愈发密集。

能跑到中秋会来的,大部分都是喜欢风花雪月的修士,对剑道了解可能不多,但音律一道的名家确实如数家珍。

三竹先生一介散修,能成为千秋乐府的重量级宾客,就能看出其琴道造诣的出神入化。

剑妖左慈剑道造诣能有今天的水准,必然自幼勤学苦练,哪有时间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跑去挑衅一个自幼勤学苦练琴艺的人,不是班门弄斧是会什么?

怀疑剑妖左慈实力的,不光是围观修士,对左凌泉很了解的媳妇们,也是有点懵。

姜怡瞪大眼睛,不敢说话,只能眼神望向吴清婉,询问:“这厮会弹琴?”

吴清婉同样瞪大眼睛,表情怪异,眼神回应:“他手指是灵活,但都用在挑逗白玉老虎上面了,哪会弹琴弦……”

石亭里,汤静煣也紧张地暗暗询问:

“婆娘,你快来看看,小左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还是被人夺舍了?”

“嗯。”

“嗯?!那你还不赶快过来?”

……

众人议论纷纷,因为剑妖左慈选择在对手最擅长的领域挑战对手,自然没人再说剑妖左慈鲁莽,不过对此战胜负又起了担忧,怕好不容易出名的左剑仙,落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头。

不过好在切磋琴曲棋艺,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胜负都算是一桩雅谈。

薛夫人是乐曲大家,对此事的兴趣,远比落剑山论剑大,笑呵呵开口热场:

“左小友实在让人猜不透,今日是千秋乐府的宗门庆典,左小友过来捧场,我不能没点表示,要不这样,左小友只要胜过三竹先生,千秋乐府的女子随你挑一个,如何?”

周边的道友觉得这主意不错,剑妖左慈真挑的话,说起来还是千秋乐府占便宜。

不过也有不嫌事儿大的山巅道友,来了句:

“诶,薛夫人这话可说大了,万一左剑仙赢了,选你,祁府主可咋办。”

“哈哈……”

一阵哄笑。

薛夫人脸色一红,有些恼火:“自然得是未出嫁的女子,我这样的黄脸婆,年轻人哪儿瞧得上。”

千秋乐府的掌门祁玉麟,也笑骂了两句,改口道:

“姻缘乃天定,哪有当彩头的道理。今日左小友登门捧场,千秋乐府不能小气,只要能胜过三竹先生,我珍藏的那本《草庐剑经》,就送给左小友。三竹先生本就是名声在外的琴道大家,胜了理所当然,没彩头可别怪祁某小气。”

众人闻言面露意外,《草庐剑经》并非剑谱,而是老剑神写的习剑感悟,本来是用来教自个晚辈的,结果仇大小姐她娘,当年在修行道乱闯的时候,在千秋乐府和薛夫人比划,输出去了。

这东西寻常人拿着也没用,剑客看了也不一定能悟出什么,但光凭‘剑神’两个字,就足够修士珍藏代代相传了。祁玉麟往日都当宝贝藏着,今天肯大方拿出来当彩头,估计是因为剑妖左慈天资太好,说其他不相干的物件没诚意,而且也不觉得剑妖左慈能赢。

上官灵烨心里很担心相公能不能撑住场面,但一听见‘彩头’,毛过拔雁的老毛病就犯了,反正打赌又不用她掏钱,她转眼望向了栗河屈家的席位:

“三竹先生是栗河屈家请来的名师,在这种场合与人论道,屈公子不掏点彩头,怕是不合适。”

众人觉得也对,转眼望向了屈相汶的位置。

栗河屈家作为暴发户,被正统仙门瞧不上,一直希望通过附庸风雅打入名流圈子。屈相汶正在暗暗琢磨要不要添个彩头出风头,但不好插话,见乐府正殿的所有仙家名望都看了过来,有点受宠若惊。

在场眼馋‘青霄鹤泣’的音律名家不在少数,屈家不通音律又不肯卖,心中一直可惜。

周沐知道东方云稚喜欢琴,又觉得剑妖左慈挑战三竹先生是自取其辱,只要琴到了三竹先生手上,拿回来就是探囊取物,因此插话道:

“常言‘宝剑赠英雄’,名琴自然得赠名师,左大剑仙和三竹先生,都是华钧洲享有盛名的人物,今日登台论道,用的也是上古名琴‘青霄鹤泣’,屈少主要是拿其他物件当彩头,就有点扫兴了。”

“这主意不错。”

“是啊是啊……”

屈相汶眼皮抽了抽,明显肉疼。仙品琴虽然只是高端雅玩,对修行没啥益处,但数量太稀少,放对于喜欢此道的人来说,就是‘千金难买心头好’,给把仙剑都不一定换。

屈家就靠这玩意装点门面,送出去了以后还怎么来这种文雅场合凑热闹?

不过山巅豪门都望着,屈相汶要是抠抠搜搜舍不得,栗河屈家以后也没脸来这种场合了。屈相汶心中纠结了下,玩了个心眼道:

“三竹先生琴道造诣之高,诸位有目共睹,和左剑仙切磋,相当于前辈与晚辈论道,晚辈的奖励自然要多些,一样的话就是亏待左剑仙了。不如这样,左剑仙得胜,此琴便赠予左剑仙;三竹先生胜,此琴借给三竹先生一甲子,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听见这话,有点遗憾,毕竟屈家根本就不会弹琴,一直都是借给三竹先生拿出去演奏,而剑妖左慈胜算渺茫,这个彩头等同于没给。

不过下注就是如此,胜算越小赔率越大,屈相汶敢割肉赌一把,看热闹的人自然对剑妖左慈多了几分期待。

三竹先生来到自己的领域,高人气态十足,见所有人目光望过来,也不废话,抬手指向琴台:

“既如此,左小友先请。老夫不欺负晚辈,给你两次机会,你弹完一曲后,老夫再弹,若是不及老夫,你可再奏一曲,只要能有一次胜过老夫,便算你胜。”

……

众目睽睽之下,一袭公子袍的年轻剑侠,没有任何言语,缓步走到了平台正中琴案之前。

先慢条斯理解开腰间佩剑,放在身侧,然后轻撩袍子,在琴台前盘坐,在黄铜香坛里点上了一只熏香,仪式感很足。

香炉青烟寥寥,白袍公子闭目凝神,静坐无言。

“……”

望月潭寂寂无声,所有人目不转睛,不敢言语。

姜怡望了片刻后,凑向最了解左凌泉的清婉,小声询问:

“他在作甚?”

吴清婉觉得左凌泉换了个人似的,根本看不透,摇了摇头。

其实不光清婉,连左凌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左凌泉闭着眼睛没法睁开,静坐片刻后,心中询问:

“莹莹姐,我在干啥?”

“嘘,这叫找感觉,越是高手,越讲究灵感意境,得酝酿,感受天地气息、微风流水、灯火月光……”

“额……我感觉如坐针毡,这得酝酿多久?”

“状态好就一会儿,没感觉坐上两三天也正常,时间越久说明越厉害……”

“不是吧?”

“别打岔。”

“哦。”

……

三竹先生负手而立旁观,瞧见白袍公子这姿态,表情稍微凝重了些,暗暗道了一声:“哼,姿态挺足,就是不知道水平如何,要是一般,就是哗众取宠了……”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想法,并不着急,只是默默等着,看看这位东洲剑仙是来一鸣惊人的,还是来搞笑的。

呼呼~~

银月之下,微风吹皱了湖面,也带起了白袍公子的衣袍和黑发。

就在有些人等不住,开始窃窃私语之时,一声空灵琴音,随着风儿一起在寂寂无声的望月潭响起:

咚~

声音澄澈,如泪珠落入幽潭。

听在所有人耳中,就好似睡眼惺忪之时,忽然被人在头上浇了一盆凉水,身体一个激灵,注意力被吸引,些许嘈杂荡然无存。

薛夫人本来手儿撑着侧脸旁观,瞧见那俊俏后生抬指轻勾琴弦,空灵琴音入耳,眉梢微挑,坐起身来,眼神讶异。

咚咚~~

又是两声弦响。

琴声传出,在平静湖面上带起了两圈涟漪,往外扩散,众人此时才发现,吹皱湖面的不是微风,而是琴音。

岛屿廊桥上的散修表情惊异,哪怕是不通音律,也能感觉出那股‘与天地合为一体’的意境。

咚咚~~咚咚~~

琴音陆续传出,曲调难以捉摸,就好似并非弹奏,而是湖光秋水在,月色下响起的共鸣,自然而然、循序渐进。

三竹先生本来以长辈姿态审视,但不过短短几声音符入耳,表情就化为了难以理解,愣愣望着前方的年轻人。

坐在湖心的白袍公子,一手按琴弦,一手轻勾,表情始终淡漠得没有半点感情。

咚~咚~

空灵琴音从他手下的古琴中传出,但众人的焦点却没法集中在他身上,而是望向了周边湖光秋月,跟随着每一声韵律,看向了湖水中的圆月、烛光下的涟漪、湖畔那棵红枫树、依栏眺望的那位佳人……

没有太多婉转凄昂的曲调,却像是用心声在诉说;在场所有人只能听见韵律,却又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曲意所指:

琴音中随风而动的枫叶就在眼前……

双眸亮晶晶张望的佳人就在身边……

烛光与月光交汇,照亮了湖底的石头,一尾小鲤鱼,悄悄探头看向了上方的琴台……

韵律让人身临其境,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曲意诉说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

不通琴曲的屈相汶等人,眼中是茫然,心意疑惑却不敢发问,怕惊扰了这片天地的宁静。

而东方云稚、周沐等通音律的人,眼睛里也是茫然,因为这看起来和音律已经扯不上关系了。

如果三竹先生的琴,是意境高到凡人听不懂,那当前这首曲子的意境,就是高到了‘返璞归真’——以凡人之躯弹奏,让人真真切切听到天地的声音,能明白所有意思,却又处于云端之上,是那般的高不可攀。

薛夫人是乐理一道的名家,曾经偶尔体会过这种与天地融为一体、好似天地万物都是指尖琴弦的感觉,那感觉叫入圣,根本不是苦练曲艺能掌握的,而是需要看透万物自然的心境。

这小子,才多大呀……

不明底细的人是茫然和沉醉,而上官灵烨等人,则是震惊了,哪怕作为贴身厮磨过的媳妇,心里也生出触不可及的陌生,完全不认识坐在哪里弹琴的年前剑侠了。

咚咚咚~~

琴音逐渐急促,如同急雨般落入望月潭。

能听到天地共鸣的,不光是在场的凡夫俗子,其他生灵同样能感受到这份源自天地的韵律。

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份天地意境的的修士,愣愣望着涟漪阵阵的水面,感受到了一圈鱼儿涌来。

而后偌大的望月潭,出现了五彩斑斓的暗影,数万尾鱼儿,从清澈湖面下探头,好奇望向湖心平台上颤动的琴弦。

咚咚咚~~

急促琴音,逐渐抵达最高峰,目不转睛的万千修士,又感觉到了一道源自蛮荒太古的气息,在苍穹之上鸟瞰人间。

“喔……”

除开琴音便鸦雀无声地望月潭,终于响起了些许嘈杂。

薛夫人和府主祁玉麟似乎明白了什么,都站起身来,愣愣望着那张不知不觉显出暗淡流光的上古名琴。

咚——

手指重扣琴弦,发出的声音却不是琴音,而是一声嘹亮凄婉的:

“唳——”

万众瞩目之下,一道巨大的白色虚影,从湖心冲出,了百丈羽翼,直冲云霄而去。

鹤唳声同样空灵,满怀想要冲破天地牢笼的雄心壮志,和力竭身死道消之时的不甘。

哪怕是远隔数万年,在场修士,依旧能感受到那只丹顶鹤敢于天公论高低的气势,那是真正的山巅,曾经有人达到,但现今已经无人能涉足的天道尽头!

“嚯……”

嘈杂四起,却压不住那直击神魂深处的琴音。

巨鹤的虚影在银月之下盘旋,鸟瞰着天地万物。

虽然气息消散的已经看不清轮廓,依旧让观景亭中的团子,感受到了被‘神明被凡人踩在头顶’的压迫力,本能摊开翅膀,摆出凤凰展翅的姿势,试图凶天上的大鸟鸟。

谢秋桃痴痴望着,虽然早就听说过这张家传古琴的风采,但真正瞧见,才明白谢家祖辈,曾经站在什么样的高度。

旁边的汤静煣,神色平静如常,因为现在站在亭子里的,已经换成了站在山巅数千年的上官老祖。

上官老祖并未被巨鹤飞升失败后的残存投影震慑心神,而是转眼看向了遥远的北方,想起了一位故人。

九洲极北,雪峰天池,那颗四季盛开的梅树下。

裙装如白梅的女子,坐在琴台之前,目光也望向了南方。

沉吟良久后,女子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不在跟前,莹莹没偷懒嘛。”

琴中浮现的侍女,回应道:

“弹琴的不是那个年轻人?”

“若是他,一首白梅一首琴曲,我就该动凡心了。”

“可惜?”

“是难遇知音。”

……

咚——

最后一声弦响,在寂寂无声中结束。

没有热烈的喝彩,也没有激动不能自持的夸赞,因为所有人都沉寂在那股聚而不散的浩然意境中,尚未回过神来。

名门仙子也好,底层散修也罢,目光都停留在早已只剩下一轮银月的夜空,愣愣望着,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左凌泉同样沉寂其中,甚至感觉自己充满恶趣味的灵魂,亵渎了自己圣洁的身体,行动自如依旧没有乱动,直到脑海里响起:

“哼哼~臭小子,本尊厉害吧?”

“嗯……鸟栖鱼不动,月照夜江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一个字,绝!”

“咦?!快,当众念呀,对着我说做什么?起来念诗……”

“呵呵……”

左凌泉勾起嘴角笑了下,没有听莹莹小心肝的怂恿,站起身来,将佩剑挂在腰间,看向旁边负手而立、举目望天的三竹先生,微微抬手:

“先生请。”

“……”

突兀的清朗嗓音出现在湖面上,惊跑了平台周边围聚的鱼儿。

三岛之上,无数修士、仙子暗暗皱眉,正想看谁这么煞风景打岔,瞧见站在湖心的白袍公子后,就愣住了。

弹完了?

无数修士愣了良久,才从沉醉中挣脱,震惊和难以置信涌上心头,发出海潮般的嘈杂言语:

“我的天……”

“这……刚才……”

……

语无伦次。

三竹先生看着天空,深深沉浸在方才的天地共鸣之中,甚至心有所感,眼中带着几分出神。

被人忽然叫醒,三竹先生面露不悦,看向面前的白袍公子:

“作甚?”

左凌泉有点茫然,示意琴台:

“该先生奏曲了。”

嘈杂声猝然一静,所有人这才想起这不是个人独奏会,而是门外汉挑战琴道大家。

三竹先生望了望琴台。

对哦,切磋……

这还切个锤子?!

三竹先生脸都是黑的,感觉就和散修和人切磋剑术,开打了才发现对面是黄潮老祖似的。

这不欺负老实人吗?

三竹先生背着手望向左凌泉,欲言又止,想说对方不讲武德,扮猪吃老虎,但作为琴道名家,说这话未免丢人。

乐府正殿内,大部分人都是懵的,不过对于此处琴台论道的胜负,没有任何异议。

就不用说听的感受,最懂剑客的东西是剑,而最懂琴师的东西自然是琴。

三竹先生刚才弹了半天,‘青霄鹤泣’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家上场,琴出现这么大反馈,孰好孰坏不言自明。

在场诸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心中的惊艳更是压不住,特别是那些花痴般的宗门仙子。她们倾慕山巅剑客的风采,但对剑道一窍不通,对音律却是很了解,这一曲听下来,都有点‘一见剑妖误终身’的意味了。

薛夫人坐在席位上,沉默良久后,来了一句:

“老剑神评价没错,此子确实当得起一个‘妖’字;还好这小子出现得晚,要是早个两百年,我怕是要和仇妞妞他娘一样嫁到东洲去了……指不定还嫁一块儿了,两女共侍一夫什么的……”

上官灵烨正在琢磨左凌泉是不是被夺舍了,听闻此言回过神来,打岔道:

“薛夫人,祁府主可在那边坐着呢。”

“呵呵……”

……

数万修士议论声不断,都在说刚才的曲子,根本没人提三竹先生。

三竹先生站在台上颇为尴尬,知道上场也是丢人现眼,抬手拱了拱:

“是老夫鼠目寸光,不晓得天高地厚,甘拜下风,老夫就不上场丢人现眼了。”

说完转身踩着水面就回了乐府正殿。

正殿内,回过神来的府主祁玉麟和屈相汶,都是脸色一黑,眼底满是肉痛。

不过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祁玉麟叹了一声,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书籍,让弟子送到湖心,爽朗道:

“左剑仙深藏不露,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既然三竹先生认输,这本《草庐剑经》就归左剑仙了。”

薛夫人春心荡漾,虽然自己没机会了,想了想还是插话道:

“这本剑经,是一位故人输给我的,绝剑仙宗的仇大小姐,对这本书心心念念多年,但没理由往回要,你若是看过了,拿去送给仇大小姐,说不定……”

??

上官灵烨觉得薛夫人好多事,怎么乱点鸳鸯?

但她不好明说,只能心中暗暗回应了句:

那手下败将想得美,待会就给他没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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