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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西塔院与日间不同,雾霭飘绕。沿途野草苍苍虫切切,惠登相提着刀快奔于碎石铺就的垄道上。抬首看,本该一片寂暗的村落,此时却闪亮起点点灯火光,光线与雾在沉沉墨色中融杂成团,透露出难以捉摸的朦胧。
山风似乎从环绕西塔院四面的群山齐齐吹来,吹在惠登相的脸上又干又猛,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的脚步却是比风还急。
“军中宵禁,怎么还有人在村中举灯?”村口,气息不匀的惠登相质问负责巡夜的兵士。
巡夜的兵士们回顾村中乍起乍落的灯火,同样疑惑,摇头道:“方才还没动静......不知何人公然犯禁。”见惠登相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又道,“难不成是敌寇偷袭?”
惠登相不答,径往村里走,走出数步,一道泥墙后火光突起,无数兵士明火执仗鱼贯而出,剧烈的亮光直将惠登相耀得睁不开眼。
“擒贼!”
不知何处一声破空炸响,惠登相还没弄清楚状况,早被三五兵士扭翻在地。
“擒贼为何擒我!”惠登相的脸重重摔在地上,好不疼痛,“何人胆大妄为,可知我乃无俦营后哨哨官!”
“拿得就是你这哨官贼!”
惠登相双手一左一右分别为一名兵士紧缚,但听一声“起”,整个人猛然又给架了起来。
晕头转向之际朝前看去,面前一将分开灯火交映的人群,走到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惠哨官,你拿刀狂奔,要砍谁去?”一面说,一面弯腰拾起掉落在脚边惠登相的腰刀。
惠登相骂道:“李延朗,你个狗崽子,谁借你狗胆敢耍老子?”
李延朗闻言,脸色陡变,“哼”一下将腰刀重重插入泥土,厉声道:“还有谁借我胆子,不就是你他娘的惠登相!”
惠登相叫起来道:“你狗日的失心疯,快将老子放了,否则捅到主公那里,必叫你这孙子吃不了兜着走!”更道,“等老子的人到了,再与你见个深浅!”动身寻侯大贵前,他曾与李延朗说定上半夜巡逻由李延朗负责,自己负责下半夜。而今距离子时尚远,他哨中兵士都还在梦乡,是以环顾四周,全是李延朗的人。
李延朗忽然转嗔为笑,摇着头道:“老惠啊老惠,事到如今,你还在装疯卖傻。把我捅到主公那里?哈哈,我若将你在西首山坡上说的那些臭不可闻的龌龊之语报给主公,主公会作何感想?”
惠登相气急败坏,道:“什么山坡?没有的事,你他娘的是要栽赃陷害老子!”心中暗暗惊惶,“驴逑子,我道方才躲在草丛中偷听的人是谁,原来是他。”木已成舟,只恨自己当时说话太过投入,以致忘记了提防隔墙有耳。
“哼,是否栽赃陷害,等到了主公面前自有黑白!”李延朗全然不顾惠登相的叫嚷挣扎,呼喝左右,“将这贼子绑了!”
李延朗手下兵士取过麻绳,正要动手,惠登相突然尖声呼道:“统制,统制!你来了!你来的正好,快,快......李延朗无缘无故就要拿我,我......”呼着呼着,声音倒骤然减小了不少,双眼圆睁,怔怔看着侯大贵漠然从自己身边走过却无动于衷。
侯大贵的突然出现,让李延朗也颇为紧张。当时,与惠登相分别后,他往自己的军帐方向走了一阵,但一想到侯大贵的反常举动,便总有些放不下。侯大贵是一军之主,若有个三长两短,对赵营此次行动影响甚巨,作为下属,不应该置若罔闻。况且,此前在承天府,二人同行,一路上也算同风雨、共患难了许多,出于义气,也理应关心一二。
谁想,摸到西塔院西首的山坡,竟然听到了惠登相的一系列惊人之语。他本道作为赵营资历最深的宿将、赵当世的左膀右臂,侯大贵会对惠登相的荒谬理论暴跳如雷,可出乎他意料,侯大贵的表现委实暧昧难测。有几个瞬间,他甚至一度以为侯大贵被惠登相的话打动了。到得最后,眼见惠登相直接“逼宫”,他自觉不可坐以待毙,是以想提前回去准备,谁想心乱之下露了马脚,才令侯、惠二人惊觉。
好在上半夜负责监营巡逻的都是前哨的人,回到西塔院,他首先聚起了一部分前哨兵士,同时遇见了白旺,正好让白旺去弹压尚在军帐内休息的后哨兵士。之后,他带着临时聚起的二十余名守夜兵士欲往西首山坡捉拿惠登相,紧接着才有了村口的这一幕。
侯大贵态度的模棱两可是促使李延朗采取暴力手段的重要原因,面对后哨哨官惠登相,李延朗可以毫无顾忌下令前哨兵士将其拿下,但要是侯大贵出现,刚刚还如臂使指的前哨兵士是否依旧听话,便成未知数了。
身陷绝境的惠登相心里透亮,侯大贵就是他现在仅剩可指望的护身符。李延朗压不住后哨的兵士,但作为中军的白旺有足够的威信将后哨压下去,李延朗拜托白旺看住后哨,实则已经掐断了惠登相自救的唯一希望。今番成与不成,只能寄托于侯大贵的态度。
换言之,今夜,很可能就是他惠登相作为赵营后哨哨官的最后一夜。侯大贵帮他,他摇身一变,即可成为西营将领;侯大贵不帮他,他往后也再无机会为赵营效力。成败皆在侯大贵的一念之间。
“统制!”
几乎异口同声,李延朗与惠登相的嘴里都迸发出了最有力的呼喊。与此同时,火光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侯大贵那张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寂静,唯有火把上的明焰依然肆无忌惮地腾动。
“拿下逆贼惠登相。”
侯大贵其实没有考虑很久,但当他的话出口,无论是李延朗还是惠登相,都如度三秋。
李延朗的眸子瞬时间被点亮,惠登相则如一滩烂泥,有气无力软了下去。
“将这厮带下去,绑了手脚、堵上嘴,找个茅房关起来!”李延朗就像打了个大胜仗般快活,惠登相被兵士强行拖走,走之前,用那充满幽怨与绝望的三角眼,注视着侯大贵,嘴唇虽然嗫嚅,然终究没能再说出话来。
惠登相被带走不久,兵士略散,村中只余李延朗、侯大贵等寥寥数人。
“白中军刚派人传信,后哨一切安稳,无需统制挂怀。”李延朗汇报着军中情况,面色如常,便似山坡上的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好。”侯大贵轻轻应了声,心潮澎湃,负手在后来回踱了几步,忽而问李延朗,“若我帮的不是你,而是他,你待怎么?”
李延朗淡然笑笑道:“统制此说何来,今夜,你既不是帮他也不是帮我,你帮的是你自己。”
侯大贵冷道:“纵使你让白旺暂时压住了后哨,可真一旦乱起,无论前后哨,可未必都在你的掌握中。”
李延朗回道:“无论掌握与否,属下与白中军但死战而已。”
侯大贵听他这么说,冷峻的脸居然流露出了隐约的笑意。
久之,他释然乃道:“明日启程时辰不变,后哨,就让白旺先带着。”吩咐一句,迈步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李延朗道声“是”,目送他离开。回想适才与惠登相对峙的刹那,仍感到些许心悸。仿佛做了个短短的噩梦,梦一散,一切恢复原状。他并不清楚,那时的侯大贵心里经历了怎样的波动。然而较之旁人,他对侯大贵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至少比起心狠手辣,侯大贵逊惠登相之流远矣。
晨鸡初鸣,赵营无俦军前、后二哨从西塔院拔营上路。
虽然半路杀出了惠登相这一劫,但军令重于山,侯大贵与李延朗、白旺经过讨论,还是决定将惠登相这事权且按下不表。对军中,令所有当夜的知情人守口如瓶,只说惠登相突染风寒难以统兵,后哨军务暂时由侯大贵与白旺共同参理,惠登相本人则被强制安置于西塔院“养病”,十余个兵士贴身服侍,务必“顾得他周全”。
无俦营离了西塔院,新寻向导,按原计划向北到龙泉禅寺午食,而后侯大贵与李延朗带后、前二哨于香椿沟再次分道,一路走三调湾,一路走碾盘沟,跋山涉水,终于赶在入夜前于下虎沟西侧的白善潭会合扎营,比预想中多行了近半日的路程。由此,再向西经小高庄、西山坡、白马堰最多一日即可抵达湖阳镇东侧的蓼山。
目前范河城之战还未打响,侯大贵则一扫初期的阴霾,战意高炽。没有了首鼠两端的犹豫,有的只是血染征袍的决心。
无俦军离营的三日后,枣阳县南三十里舂陵旧城,城门缓缓而开。
孟敖曹登上旗帜飒飒的城头,往城下呸了口唾沫,摘下了兜鍪的空隙,瞧见韩衮身影渐近,忙行礼道:“统制,贼兵又退了。”
韩衮手扶城垛眯眼眺望着说道:“这次是李汝桂还是王可怀?”
孟敖曹撇撇嘴,不屑道:“王可怀。要李汝桂带人,还能打上两回合,若王可怀带人,一看我马军到,二里外就逃之夭夭喽。”
韩衮道:“罗汝才占据了清潭城,听说这几日都在不断会聚党徒部众。他要北上,舂陵城是必经之地,理应先抢攻下来,怎么反而优哉游哉,仅仅一再派游骑挑衅,战又不战?”说罢连呼怪哉。
孟敖曹咳嗽着将纵马驰骋时风吹入喉头的细砂灰尘不断吐出来,咂巴着嘴道:“罗汝才知舂陵城有我飞捷营镇守,必是怕了。他想打,众多头领也没胆量,互相扯皮,所以至今未动一步,哈哈!”
韩衮素知孟敖曹浪荡脾气,也不和他较真,边想边说:“主公送来的信里明言,要先北后南,回贼不破,一时半会儿难以增援舂陵城。所以,主公到前,咱们一来靠自己,二来只能靠双沟口的石屏营。”
“石屏营?”孟敖曹听到这三个字,眉头皱成几字,“姓龙的屁股生了根,长在了双沟口。咱们去请过几次了,他哪次答应过派一兵一卒来舂陵城协守?”
“话不能这么说。”韩衮一摆手打断他的抱怨,“龙大人惯于征战,枣阳县也属他守御范围,贼势当头,他不会不理,现在未动,定有他的考量。”
“考量......”孟敖曹哂笑低声嘀咕,“怕是日夜考量怎么保他那颗戴着乌纱帽的头罢了。”
两人在舂陵城城头伫立一会儿,思索中的孟敖曹说道:“这几日都没老廉的消息,不知后乡那里如何了?”赵营中,孟敖曹与廉不信同期加入赵营,又皆为马军将领,二人惺惺相惜,情同手足。
韩衮答道:“昨日他差人来报,言称枣阳知县祝允成忧虑流贼进犯城郭,邀他移兵入枣阳县城防守。我想后乡与县城咫尺之遥,县城又有城墙沟渠加持,便准许了。”
“这样倒也不错。”孟敖曹点点头,廉不信进枣阳后,双沟口、枣阳县城、舂陵旧城便可连成一条防御线,将曹营等流寇阻隔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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