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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阳县城坐落于平原,整个城垣建为四平八稳的正方形。四面墙皆立一城门,除西门外,东、南、北三门前不远均临河流。因地扼险要,自宋至明,历朝修缮不辍,故整座城城周虽只千丈,但做工很是坚实。墙体底部以三合土夯打,其上则黄土分层夯筑,顶部更有一至二层青砖铺设海墁,外沿雉堞垛口二千余个、敌台十余座,四城门上亦各立角楼、箭楼及登城马道等。局制虽小,而崇墉百雉,俨若雄关。
廉不信部二百骑踏着暮色过城郊崇兴寺、古塔等地,由西城门入城。枣阳城上下戒严已久,城垛上飘立的旗帜虽多,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分布其间的官兵却是稀疏。
“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表面工夫,守备松弛如此,真等贼寇来攻,官兵怕是半个时辰都抵挡不住。”廉不信凭借往日经验,分析着沿路上所见枣阳备寇的种种措施,“听说枣阳县的父母官是个老糊涂,嘿嘿,生死节骨眼上,脑袋倒还清醒,有自知之明,晓得找人相帮。”
赵营以压服褚氏之势,强行将飞捷营开到了枣阳县南部的后乡,以此将县城置于监视下。韩衮深知此中利害,即便舂陵城的形势不容乐观,他还是坚持分出廉不信一部继续驻扎原地。
前日傍晚,正在后乡营地检查武备的廉不信忽收到了枣阳县知县祝允成的亲笔信,信中言辞诚挚,但言贼兵浩大,散兵游勇在枣阳县弥散渗透,枣阳县城守备不足,需赵营健儿相助协守。廉不信与韩衮都认为比之后乡,入驻县城既能加强防线的稳固,也能进一步盯梢县兵,不失两全其美。因此,得到韩衮允许后,廉不信自昨日晚间便开始着手准备移军事宜,今日上午一切安整完备,二百余骑午后出发,马不停蹄奔赴县城。
飞捷营参事督军杨招凤没有随军去舂陵城,也到了县城。参事督军一职虽名义上为一营统制之佐理,且身负监军责任,实际地位仅次于统制,但没有兵权。加之杨招凤与廉不信私交甚佳,所以此次韩衮、廉不信分兵,他甘愿充当一个辅佐的角色,配合廉不信行事。
等处于马队末尾的杨招凤走马入城,夜幕已完全闭合,县城宵禁,城门慢慢紧闭。走过黑漆漆的城门洞子,里侧,早有人群各执灯火,沿街道排成左右两列相迎。
杨招凤拍马快走,超过按鞭缓行的马队,径到头前,看到廉不信正与一名汉子交谈。
那汉子劲装结束,向杨招凤点了点头。廉不信说道:“这位是孙团练。”待杨招凤与其人互相认识了,又道,“孙团练目前主管全城上下的守备。”
那孙团练看着四十出头模样,瘦瘦巴巴却是精神气十足,他听了廉不信的客套话立马摇摇手道:“什么主管,廉将军笑话了。如今廉将军带着百战强兵进城,往后城防事务,都仰仗廉、杨二位将军布置提领。”
三人短短交谈,杨招凤得知,这个孙团练其实不是行伍出身,乃是城中一个里长。明代没有团练使,改以按察使、兵备道分统团练诸务,下到县、乡一级地方,则以乡兵、民壮、弓手、团练等形式存在,全国各州县因地制宜,体制并不相同。孙团练顶着个“团练”名号,其实是县中自封自赏,没什么实际意义。
枣阳县地处战略要地,平时为了备寇自御,除了巡检司以及县中部分弓手外,这两月还临时募集了五百乡勇自行操练用以守城。县中下令,衙门、里坊间互相举荐合适的统带团练人选,这孙团练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武举,平日有空也会在自家院中搬弄石块、打熬筋骨,街坊邻居看在眼里,这当口就联合推举他出头。
有明一代,里甲、杂泛、均徭称三大傜役,因杨嗣昌夺情辅政而被削职为民的“不二尚书”范景文曾以“民所患者,莫如傜役”一语道出了差役之繁重。而差役中最厉害的,莫过于里甲、解户、库子、斗级等,常佥大户充当,“家有千金之产,当一年即有乞丐者矣,家有壮丁十余,即有绝户者矣,民避粮役过于谪戍,官府无如之何”。万历年间,张居正推一条鞭法,修正田赋征收问题为辅,改革役法为主,又着力变改通称“四差”的里甲、均徭、驿传、民壮,虽仍不算完善,但亦有些成效,只不过到了后来,因官绅地主方面日渐增大的阻力,结果“诸役猝至,复佥农氓”,州县如旧征派差役,差役银也愈编愈多,情况江河日下,到了崇祯年间,一条鞭法基本宣告破产。
孙团练祖上世代皆为枣阳县的大地主,家境殷实,早年有此基础,他也得以安心舞枪弄棒。只是近年来,县中巧立名目,将不少他家名下田产收没入官,还在三年前将他家选为了里长,明面上让他督促里中各家各户,暗地里则不断压榨。好在他到底多有积蓄,疲于奔命坚持至今尚有喘息之力。谁料两个月前,官府又说“民心所向,不可推辞”,责他在里长之外兼任县中团练。亲友私底下都认为他连遭背运或许是被褚家盯上了,可纵然如此,枣阳县上下都是褚家的一言堂,他一介平头百姓,哪里敢支吾半句。
更可气的是,当上团练后,县中立刻用府库支度紧张为由,热热闹闹送了他一块牌匾,表彰他大公无私,暗中则勒令他“为国纾难”,自掏腰包解决新募五百乡勇的各类开支,并承诺只要贼寇一退,县中支度缓过劲儿,必如数与他报销花费。如此一来,他骑虎难下,只能应允。平日里走在街上,旁人一嘴一个“孙里长”、“孙团练”叫得亲切动人,他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每日回到家中,满脑子都在盘算自己所剩的那些家底,还能支撑到何时。成为“团练”的短短两个月,本来精壮的他愣是瘦了十余斤。
敢怒不敢言的孙团练听闻赵营兵要进驻县城,高兴的两宿都没睡着了。适才所说“往后城防事务,都仰仗廉、杨二位将军布置提领”的话实是出自真心。在他想来,赵营兵个个久经沙场,一个兵士至少抵得上四五个粗手笨脚的乡勇,有他们坐镇县城,那整日价提心吊胆担忧贼寇进攻的心先可松了一半。此外,赵营兵来,团练乡勇承担的日常守御工作也将被分担不少。想想这些日子,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为了团练奔波劳累,不单心理有压力,身体上的疲惫也令人难熬。看着雄赳赳的赵营马队,孙团练不断搓着手,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字。
“祝大人在何处?”杨招凤举目往人群巡视,并没有发现祝允成的身影。按理来说,野战部队进入营中驻防,事件大事,身为一县之主,祝允成理应出面,即使没有东西拿出来劳军,基本的礼仪与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个......”一提起知县,孙团练也挠起了头,“孙某位卑,没有见过祝大人几面。只接到衙门通知,带人来城门迎接贵军......哦......”说着一拍脑袋,“是了,今晨在城中面摊吃面,似乎听到旁桌有衙门当差的皂吏,提及祝大人......祝大人近日身体不适......想必今日未出面,与此有关。”
杨招凤一皱眉,也无话可说。孙团练再不入流,好歹也是县中委任的武装部队的领导人之一,祝允成如此粗枝大叶,即使自身有恙,也该知会主持迎接的孙团练一声,这才好与入城的赵营兵沟通。素闻祝允成年老昏聩,不想初来乍到就能领略一二。
聊了片刻,除了孙团练,城门口不见任何县中其他官吏,本待与县官简单交流些当前形势及对策的杨招凤不禁郁闷。那孙团练客套话说尽,木木讷讷站在那里,眼神游移,双手没处放也似上下摸索,颇为尴尬。当下廉不信、杨招凤二人急于安顿兵马,也就不再扯闲,问起了城中营地情况。
准许赵营兵马进城驻扎,这是杨招凤唯一感到祝允成有魄力及略微欣赏的地方。只听孙团练回答道:“贼寇大举进犯,祝大人仁德,不愿坐视百姓遗骨荒山野岭,在城中临时开辟了许多安置点供城郊百姓暂避。城东、西、南、北四面,皆腾出了位置。只是眼下,仅有东、西两面,还剩些许空置营房可住,只是贵部二百人难以容纳于一面,故而,故而需得分兵各赴东、西居住。”
来之前,廉不信派人先期询问过县中营地,当时县中信誓旦旦保证安顿二百兵马不是问题,廉不信得了保证才安心尽起兵马而来,哪里想到如今会是分营而居的情况。杨招凤与廉不信相顾蹙眉,问道:“东面可住多少人马?西面可住多少?”
孙团练不假思索,回道:“东面五十,西面一百五十。”
廉不信不悦道:“当真没办法腾挪?不如把那些百姓......”
“既如此,老廉,今夜已深,县里怕都放衙了。且部队疲惫,咱们还是先安排休整为先。你带大部去西面,我带剩余的去东面。”杨招凤了解廉不信,知道他与孟敖曹的大嘴巴伯仲之间,生怕他口不择言给赵营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由是不等他说完就立刻插话打断,“在城中防守,分隔两地,无甚大碍,不过平日里多练练脚程。等明后日安顿好了,咱们择机去衙门里拜访祝大人,届时顺带再谈谈营地之事是否还有通融余地,如何?”
廉不信一向对杨招凤很信服,听他这么说,点头道:“自是好的。”
孙团练陪笑看着两人,生怕这些兵头一个着恼就在城门口闹起来,闯下事端,这时见杨招凤好生通情达理,心中惊喜,又怕面色不善的廉不信反悔,急忙招徕兵士,引导杨、廉二部分别去东、西两处营地。
枣阳县城内道路狭窄,但好在宵禁得力,空无一人,走起来顺遂非常。杨招凤带着五十骑,跟着向导辗转片刻,来到位于城东阎王庙附近的营地。
那向导指着营地不远的成片窝棚道:“这些便是县中安置城郊百姓的所在。这些人都是乡野粗蠢之辈不懂礼数,与军爷们住得近,平时或许偶有冲撞,还请军爷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杨招凤笑笑道:“我省得。我赵营兵的刀剑,向来只斩妖佞奸邪,从不损伤平民。”
那向导拜谢着诺诺去了,杨招凤带兵进营地,有看管营地的老军头开了门,继续接引。等战马、辎重、人员等都安顿好,西边天弦月高照。
纵使浑身汗湿,有着多年征战的适应,躺进被褥里的杨招凤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而有人推门而入,声音虽轻,但敏感的杨招凤还是反射性地弹身而起。
“怎么了?”杨招凤发现来人是营中的兵士,脸色惶急,再一细听,窗外似乎起了喧闹,那声音很小,像是从远处传来。
那兵士咽口唾沫,两行泪径直就滚出了眼眶:“城西起了大火,人称廉哨官纵兵烧杀抢掠,城中已经大乱!”
“烧杀抢掠?”杨招凤脑袋嗡一声,登时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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